我在一家代理公司上班。
当初我老板决定录用我的时候,我是立刻就向我父母大人报喜的。在我家乡那小地方,儿子在大城市的公司上班,足够他们满足好一阵子的。
关于我们公司的业务,用我老板的话说,就是为人民服务。事实就是如此,只要人民有人民币,人民让我们干什么我们都干。当然,我老板也是有素质的人,违法的事他不干。我也不干。
其实最早时我老板是搞家政服务的,后来业务渐渐拓展,公司渐渐壮大,从老板一个人,发展到连老板四个人。我们所接的单子,一部分是网上订单,一部分是委托人看到我们的业务广告后找上门来填单委托的。
这里边的情况并不复杂,也不离奇,视具体情况分类而定。比如像找保姆之类,一般都是上门来的,又以家庭主妇为多。开始的几年,雇主对我们提供的保姆评头品足,挑肥拣瘦,十分不满,但是很快事情发生了逆转,现在轮到保姆挑剔雇主,小孩我不看的,内裤我不洗的,高楼的窗户我不擦的,买菜你们自己买,免得怀疑我落菜钱,什么什么什么都要你们自己搞定。
雇主们可怜巴巴点头称是,似乎只要保姆能跟她回去,供她个祖宗也愿意。
至于像代送鲜花那样的单子,一般在网上就能确认,不一定要眼见为实的,何况现在眼见的也不一定就为实。只要用支付宝把人民币支付到我老板的银行卡上,我们就替他把事办了。
有一天我老板照例在QQ上兜揽生意,忽然有人提问说,你们能代理看望一下老人吗?我老板灵光顿时闪现,立刻回复说,只有你想不出的,没有我们代理不了的。
就这么简单,我公司开辟了一项新的业务。
现在我手里的这单活,就是去代望老人。不过单子不是我本人接的,我接到的已经是我公司自己制定印刷的十分规范的访问单,上面有委托人的姓名、电话、地址,当然更重要的是被看望人的姓名、电话、地址。等我完成了看望任务,被看望者在访问单上签上名字表示认同,至此我的任务完成。
虽然这是我的代理生涯中头一单代望老人的工作,可我不但没有给予十分重视,还比较掉以轻心,因为这种事情对我来说实在是大材小用了,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和装孙子的姿势,搞定一两位老人家,还不是小菜一碟。
说心里话,接到这单活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地想起我的父亲母亲,我和我父母不在同一个地方生活,我也有一段时间没和他们联系了,但是千万别以为我会动一点恻隐之心,千万别以为我会赶回家去看望他们,或者也让别的代理公司代我去看望他们。
决不。
我父亲是小镇上的小学老师,我母亲是小镇医院的护士,他们退休以后的工作,就是一起关心除了我的内心想法以外的所有关于我的一切。
最后一次和他们通电话大约是两个月前,或者是一年前,也或者是其他什么时间,反正内容都是一样的,时间就显得不重要了,他们威胁我说,如果我再不能踏踏实实地稳定下来,还在槽里槽外跳来跳去,如果我再不认真确定一个对象,还在婚姻的菜场里挑来挑去,他们就要搬来我所在这所城市来指导我、监督我。我说,爱情曾经来过,徒留一地悲伤,父母如果再来,只剩数根肋骨。他们立刻服软了,低三下四哀求我说,你明明知道我们来不了,大城市的生活我们不能适应,生活成本那么高,我们还要省下钱来供你买房结婚生子。
和天下许多成年未婚子女一样,他们不来纠缠我,已是上上大吉,难道我还会送上门去引颈受戮,我有那么贱吗?
我还是赶紧代表客户去看望他家的老人吧。
我先看了看单子上的情况介绍,这才发现,委托人没有名,只有姓,姓王,王先生,委托我们去看望的人,也一样,姓王,王先生。也就是说,王先生委托我们去看望他的老子王先生,没有什么离奇的,有姓没名,无所谓,王先生和王五王六并没有什么大的差别,只要他能够为自己的委托买单,他叫王什么都一样。
我按图索骥,很快找到了单子上填写的地址,是一个年代已经很久远的住宅小区,估计是在上个世纪的什么年代造起来的,那时候大概还没有我呢吧。不过我进了小区后,发现这里边地盘倒是蛮大的,不是一眼就能望穿的,我认真看了下具体的位置,又认真看了看小区楼与楼之间的排列,觉得有点凌乱,一时竟没有琢磨出我要去的楼应该朝哪个方向迈步,看到路旁有位大妈正朝我打量,我赶紧向她求助,她看了看我,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先跟我说,我眼尖,一般进小区来的,没有我看不出来的,可到了你这儿,我眼拙了,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倒看不出来了,不是快递,也不是抄表的,更不是送水的。
我有那么落魄吗。我赶紧告诉她,我是代理公司的,我受人委托来看望老人——她一听,随即过来扯住了我的手臂,激动地说,哎呀呀,巧了,巧了,就是我,就是我,是我女儿委托你来看我的。见我发愣,她又补充说,我女儿昨天已经给我打过电话,告诉我你们今天要来。我疑惑地说,你能确定是你女儿,不是你儿子吗?大妈说,是我女儿,我没有儿子。我拿出访问单又看了看,我说,可是委托我们的是一位先生呀。那大妈说,可能是你们搞错了,确实是我女儿委托的,也可能,是我女儿又请别人代理委托的,那人可能是个先生吧。大妈这么通达大度,把可能的责任先引到自己身上,我也就检讨说,也可能是我同事把你女儿的性别搞错了。大妈点头称是。
既然如此巧遇,我也就不客气了,在大妈的引导下,到她家去。踏进她家门的时候,我暗自思忖,大妈真没有警惕性,她怎么不担心引狼入室。我不知道是人老了会丧失警惕性,还是这位大妈天生就没有警惕性,现在社会这么乱,入门抢劫甚至杀人灭口的事情天天有报道,老太太难道不看新闻吗?
大妈热情地邀我坐下,一边给我泡茶水,一边对我说,我女儿,她还是那样忙,她身体怎么样?我哪里知道她女儿身体怎么样,但我肯定会拣好的说,拣让她放心安心的说,我吧啦吧啦说了一堆,也不知道我描述得对不对,是不是符合她女儿的情况,开始我对自己的无中生有还有点儿忐忑,但大妈开心而满足的表情,让我放大了胆,越说越离谱了,我甚至说到,她女儿是因出国才不能来看望她的。这时候大妈才“咦”了一声,我立刻意识到豁边了,正欲弥补,大妈却替我圆了场,她说,这么说起来,她昨天给我打的是越洋电话哦。既然她老人家信任我,我也就不客气了,继续往肉麻里说,那是那是,你女儿孝顺哪,到了国外还给您打电话,那可是国际长途,电话费很贵的。大妈又点头称是。终于将女儿的情况说够了,大妈转换注意力了,她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我,我被她看得有点发毛,我说,大妈,我长得耐看。
大妈看过我以后,就开始问我话了,你结婚了吗?我说没有。大妈又问,你多大了,我说多大了。又问,你工作稳定吗,我说稳定。又问父母是干什么的,我说是干什么的。还有一大堆的问题,我有的如实回答,有的谎骗她,但总的来说,我说什么,大妈信什么,最后她说,奇怪了,你这么好的条件,怎么还没有结婚呢,和我女儿一样,方方面面条件都好,就是不找对象——我想不通,你们两个,见了面也没感觉吗?
我晕。
居然看见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就想给女儿拉郎配,真是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多精彩。比起我妈也毫不逊色哈。
我得打断她的不切实际的妄想,我提醒她说,大妈,我不是你女儿的同事,我没见过你女儿,我是代理公司的,是你女儿委托我们来看望你,我们公司有这项业务,收费的。
听说女儿出钱请人看望她,大妈更加感动,说,你看看,我女儿就这么孝顺,自己没有时间,同事朋友都忙,她宁可出钱也要来安慰我。
我的任务很顺利,眼看着就要圆满完成,只剩下最后一个环节,请被看望者签字,可是我的手伸进口袋时我突然愣住了,才想起,别说委托人从王先生换成了王女士,被看望的老人,也一样从先生换成了女士,我正有些疑惑,只见大妈眼巴巴地盯着我问,你下回什么时候来看我?我说,那要看你女儿什么时候再来委托我们。
大妈的眼神立刻暗淡下去,说,你不会再来了。我问为什么,大妈说,其实,我没有女儿。
我又晕了一次。
她既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她是闲得蛋疼拿我寻开心呢,我不能对大妈爆粗口,我可以忍气吞声,但我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我说,算我瞎了眼,走错了门,看错了人,可我就不明白了,你既然没有女儿,刚才硬要拉我当你女婿的是什么意思呢。大妈说,嘿,我是看电视看的,电视里天天演妈妈逼女儿找对象,我没当过妈,我没有体会,今天我终于体会到了。我呛她说,大妈,你可不像没有孩子的人,你和我妈一个德行。大妈高兴地说,是吗是吗,你妈在哪里——我说,大妈,赶紧打住吧,你这是拿我当陪聊,你不会不知道吧,现在聊天也要——“聊天也要付费”这几个字我是硬生生地咽下去了,不是我改了性子,是我怕了她,我没招没惹她,她就给我唱一出空城计,我若是向她收钱,她不定使出什么幺蛾子来整我,算了算了,远离老人,留点自尊吧。
我临出门时吓唬她说,大妈,你胆子真大,你随随便便就让我进来了,你太轻信别人了。大妈说,这可不是我轻信你,是你轻信我哎。我气大了,又威胁她说,万一我是个坏人呢。大妈朝我看看,摇了摇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哪里有坏人,没有人,好人也没有,坏人也没有,人影子也没有,鬼影子也没有。
我从她家出来,在小区四顾,果然很冷清,只看到几位老人在小区里慢悠悠地转着,我心里一惊,莫不是传说中的鬼城?可是明明小区里是有人的嘛,虽然是老人,老人虽然老了,可他们是人,不是鬼。
虽然小区的楼牌号比较混乱,没有秩序,但我最终还是找到了访问单上填得清清楚楚的楼牌号,我现在就站在楼门前了,只是因为吃了头一次的教训,我学乖了一点,先照着访问单上留的客户电话打过去,电话响了两声,有人接了,我说,请问是王先生吗?对方说,你打错了。我“咦”了一声,对方立刻说:“骗子,骗子还咦什么咦。”就挂断了电话。
我站在楼前想了一会,不知道哪里出问题了,只好又打电话回公司,重新确认了地址和电话无误,我就直接找上楼去找人了。
上了楼,我按门铃,铃声清脆响亮,可按了半天,始终没有人接应,我换个办法吧,抬手敲了一下,嘿,门立马就开了,我又忍不住“咦”了一声,但很快就将“咦”字缩回去了,咦什么咦,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人人的脾气,也许老人不喜欢门铃声呢。
这回对头了,是位老先生,他一手把着半开的门,一手遮着眼睛想看清楚我的脸面,我凑到他面前,让他瞧仔细了。
老人家朝我点了点头,估计对我的长相还算满意,问我说,你找我吗?我见他年事已高,又具有知识分子模样,赶紧汇报说,老人家您好,是您的儿子委托我来看望您的。
我平时的工作和生活中,根本和一个“您”字沾不上边,这会儿左一个您,又一个您,您不离口,这让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长了一个层次,是个文明人。
老人家却并不因为我跟他来文明的,他就跟我客气,他可是一点也不文明,也不礼貌,鼻子里重重地喷出一股气,冷笑道,省省吧,少来这一套。我向来反应灵敏,立刻知道老人家是对儿子有意见呢,我赶紧吹牛拍马撮合他们,我说,老人家,您儿子是个孝子哦,他特地找到我们公司,请我们代理,是付费的。老人家继续“哼哼”说,黄鼠狼给鸡拜年呢。我心里暗笑,但面子上我得做足了孙子,我赔着笑脸说,老人家,您这比喻,嘿嘿——老人说,怎么?我说得不对吗?我还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吗?不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
他硬说自己的儿子是黄鼠狼,自己是鸡,我也拿他没办法,但是我得想办法让他接受我的看望,在访问单上签名,我好回去交差,按月领工资。我耐心说服老人家,您儿子工作忙,抽不出时间回来,所以让我来——其实也不会太麻烦您,您只要在单子上签上您的大名——老人家硬是不给我面子,拒绝说,我不会签的,我又没有让他找人来看我。我再引诱说,老人家,您如果不签字,那可不合算呀,您儿子付费可是白费了。老人家说,白费?白费才好,别说这点费白付,这个儿子我都是白养的。我再换个地方打一枪,我说,老人家,现在有了法,子女不回家看父母,会违法的,您不愿意您儿子违法吧?老人家抢答道,我愿意他违法,我希望他违法,他违了法,就进去了,就不能委托你来看我了。
我自以为算是个能瞎掰瞎扯的货,可这风烛残年的老人家竟也不比我差,而且他比我有耐心,沉得住气,这原因我也知道,因为在这个事件中,他不要赚钱,我要赚钱,人一要赚钱了,心态就不一样了。
但我还好啦,我虽然急于要赚个开门红,但我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更知道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只有白掉的砖头。所以我不毛躁,我比他更有耐心,更沉得住气。我暗底里运了运气,重新再开始,我说,老人家,您的手一直支着门,会累着的,不如让我进屋坐下来慢慢谈。我这一说,老人家的手果然放了下来,只不过我立刻看出来了,他不是要让我进屋,他是要关门了,我的心往下一沉,正在这时候,屋里边有动静了,出现了一位老太太,说,我正在午睡呢,你们吵醒我了。
我正要道个歉,那挡着门的老人家却说,你不用和她说话,她是个聋子。我奇了,聋子还能被吵醒。老太太又生气说,我虽然耳朵聋了,但我配戴了助听器。我又奇了,睡觉还戴助听器,怕没人吵醒她吗?
真搞不懂他们。不过好在我并不想搞懂他们,我也不觉得他们有多奇葩,有我的父亲母亲做参照系,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被老人萌倒的。
我递上两盒保健品,告诉他们这是他们的儿子委托我代买代送的,可那老人家鄙夷地用眼神拒绝了我,还好那老太太用另一种手段,她伸手接了过去,说,干吗不要,不要白不要——我看看是什么。她戴上老花镜看了一下,立刻就推了开去,说,喔哟,以为什么东西呢,这不是保健品。我指着盒子解释说,您仔细看看这上面的说明,是保健品,活络筋骨,强身健体,等等。老太太说,这是虚假广告,骗人的,以不毒死人为底线。
我不能再和这两位有文化的老人纠缠下去了,我赶紧掏出委托单说,王先生,请你签个字吧。老人家又立刻翻脸说,我不姓王,王八蛋才姓王。真出了奇,他说他不姓王,我倒恰好是姓王,他是在骂我吗?我且忍了,听他继续数落道,别说我不姓王,就算我姓王,他个王八蛋也不会来看我,更不可能付了钱叫别人来看我。我忍不住说,您是大学教授,说话怎么这么粗鲁?老人说,孔子曰,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
天哪,他居然用孔子的话来骂人。
任凭我历经风雨饱受重创跌跌爬爬走到今天,我还没碰见过如此有水平的老人家呢,有人说是老人变坏了,有人说是坏人变老了,我不知道到底哪者说得对,我只是气得两眼翻白,忍不住说,孔子解决不了的问题,老子帮你解决。
其实孔子解决不了的问题,老子也一样解决不了。最后的结果使我很受伤,刚刚出马,就跌落下来,我可没脸回公司,在大街上茫然转着舔伤口呢,忽然我看到路边有一家花店,我咬咬牙,隐忍着作痛的小心脏,去花店买了一束玫瑰花。
我捧着花又回到那个鬼见愁小区,这回是那聋子老太太开的门,她一看到花,就冲着我说,还没毒死我们,就来送花圈了?我说,这不是花圈,这是花。老太太说,把花圈起来,就是花圈,你以为他不想给我们送花圈吗?
明明是我买的花,她又归到他儿子头上,那儿子岂不是冤哉枉也,可我才不会为他鸣冤叫屈,我自己的冤屈还没得解呢。何况以这老两口的奇葩思路,我要是送黄金,他们肯定认为儿子要逼他们吞金自杀,我要是送钻石,他们会说里边有毒辐射,我要是送大粪呢,他们一定把大粪朝我当头一泼。
为了预防他们泼我大粪,我必须得后退一步,可我实在是没有退路,身后就是楼梯,后退一步我就滚下去了,还好那聋子老太没有逼我滚下去,她还主动和我说了话,她告诉我说,喂,其实我不是聋子。我朝她耳朵上夹着的线看了看。她就揪了下来,递到我眼前说,你看,假的,不是助听器,就是一根普通的线和一只小塞子,是我自己做了骗他们的。
我不知道她要骗谁,不过我还是小心一点,原先我以为以我这样的鬼马之才,亲自出马对付几个老人,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可是事实无情地击毁了我的自信,我知道错了,我知道老人也不是好对付的,我千万不要再自以为是了,搞不好我被一个聋子老太卖了还替她数钱呢。
那脸可真丢大发了。
小心归小心,我的任务还是得想办法完成呀,我说,老人家,既然你不是聋子,那就太好了,我刚才在你家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你们的儿子——老太太朝我摆手,我奇怪地说,怎么,难道你们没有儿子?老太太重新把那根做摆设的线夹到耳朵上,对我说,你说什么,我耳聋,听不见。我喷她说,你不是戴着助听器吗。老太太说,这个助听器效果太差,便宜没好货,他们说得买两万元以上的,才听得见。
这事情实在太诡异,太恶心,我终于要被他们气走了,我也应该被他们气走了,我把访问单朝他们的桌上一摔,老子不干了还不行吗。
真是还不行,因为意外的事情又接着来了,老两口见我要走,赶紧招呼我等一下,他们找了笔来,居然主动在访问单上签了名。
我又觉得离奇,问道,那你们承认这个委托人王先生是你们的儿子啰。他们神回答说,我们签名,只是我们向你表示歉意而已,因为你的骗术没有得逞,我们虽然年老,但防骗能力还是有的。我赶紧拍马说,那是超强的。他们说,你也辛苦了半天,陪我们说了那么多假话,也付出劳动了,我们就签一下名而已,举手之劳,与人玫瑰,清香自留。
真有学问,这样的话我听都听不懂,他们都说得出来。
我就把玫瑰留在老人的屋里了。
可我还是大意了,出了屋子,下得楼来,我才想起看一下访问单,才知道我的任务并没有完成,他们虽然签了名,但他们签的名,不是我公司需要的名,他们还是不姓王。所以,实际上我还是没有拿到他们的签名,我不知道他们是真的不姓王,还是不愿意姓王,如果他们真的不姓王,那就是委托单出了差错,如果他们本来姓王,现在却不愿意姓王了,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和自己的儿子之间早已经断绝了关系呢?
我心里头顿时一闪,我又联想到我的父母大人了,一时间我甚至觉得是我的父亲母亲和我恩断义绝了呢,我掏出手机给父母家打电话,却没人接电话,再换打手机,手机也停机了。我这才恍惚记起,他们似乎有日子不来骚扰我了。不过我可没指望他们已经放弃了我、不再来纠缠我了,绝不可能:即便我不是他们亲生的,他们也早就把我当成亲生的一样折腾了。
可我还是不能回公司呀,这单任务可是我代望老人的首秀,就这么铩羽而归,不是我的风格。
现在我又站在凌乱的楼幢之间了,我比第一次更绝望,完全没了方向感,我茫然无目的地走啊走啊,走到小区的门口,看到门卫室的时候,我心里一惊,难道我承认失败了?难道我知难而退、望风而逃了?
小区保安年纪也不小了,他大概很少在小区看到我这样英俊潇洒的年轻人,所以直盯着我看,我可是怕了这小区里的奇遇,我应该逃避他。可是,除了他,小区空无一人,我还真不能逃避,我上前把访问单递给他,请教他说,麻烦你帮我看一看,这个地址到底有没有问题。他一看,立刻笑了起来,没问题呀,就是你刚才进去又出来的那个楼嘛。我一听,感觉有戏,赶紧追问,他们家有儿子吗?老保安说,有呀。我没料到进展这么顺利,担心不牢靠,再追问,你怎么知道?老保安说,我是保安,守在门口,我天天看到,怎么会不知道。我又有了奇怪的感觉,赶紧问,你天天看到谁?老保安说,当然是他们的儿子啦。我又更奇了,难道他们的儿子天天来看望他们?老保安说,奇怪,他就住在这里嘛,不叫天天来看望,那叫天天回家。
既然他和父母是住在一起的,为什么还委托我们看望他父母?
你们可能早已经觉察出来了,我的思路出了问题,因为我太想完成任务了,所以在我的潜意识里,一开始就认定他们就是我要找的王姓人家,人家明明不承认姓王,何况人家明明是父母和儿子住在一起的,我却偏要强加于他们,我感觉自己走火入魔了,赶紧换个话题说,他们家那老太太一会儿聋,一会儿不聋,她到底是不是聋子?那老保安“切”了一声说,又装神弄鬼,那个聋子早就死了。
我简直服了这家人,我简直服了这个小区,但我实在又不能服他们,如果我服了他们,我这一趟就算是白跑了。
我在外面随便吃了点东西应付一下肚子,耗掉些时间,我越想越不能甘心,房子明明就是那个房子,电话也明明就是那个电话——我再次拨打了那个该死的电话,电话铃只响了一声,就有人接电话了,真够快的,我也抓紧了快问,是王先生吗。对方说是。终于找到王先生了,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但很快我又奇道,王先生,为什么我中午打电话时你不承认,他说,中午不是我接的。我更觉不可思议,说,难道你家里的人不知道你姓王?他说,他才不是我家里人——家里人个屁,一间朝北的小屋收我八百块租金。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那一家的租客,难怪中午我去的时候有一扇门一直关着呢。可我还是奇怪,我说,我怎么听你的声音那么熟呢。那王先生说,我听你的声音也不陌生呀。
废话少说,我直奔主题,不仅确认他姓王,还确认了他们确实知道儿子委托了人去探望他们,他们正在家翘首等待呢。我心想,这回看你再往哪儿跑。
我赶紧再次上楼进门,中午那一对知识分子老人不在,换了另一对老人在,果然是待在一间朝北的小屋里,屋子很小,光线很暗,我乍一眼看过去,怎么觉得他们有点眼熟,我奇怪说,咦,我在哪里见过你们?他们对我,竟然也有同感,说,嘿,你好面熟啊。
我想到熟人好办事,如果我和他们有交情,那他们一定不会再为难我,我就可以拿上他们的签名走人了。所以我得赶紧把他们想起来,可我仔细地想了又想,却无法确定他们到底是谁,从前同事的长辈?没有印象,前任女友的父母?也没有印象,大中小学的老师?更没有印象。
明明是熟的,却又想不起来,明明就在眼前,却又觉得遥远,我有些沮丧,只好玩老一套的把戏,套近乎说,老人家,原来你们是租房子住的,你们不是本地人啊。那老人说,我们原来一直是住在一个小镇上,离这里很远,我们的儿子很有出息,大学毕业后就留这里工作了,是公司白领。我觉得这下对上号了,赶紧说,这就对了,你们的儿子很孝顺,他工作忙,抽不出时间,何况最近又出差了,所以委托我们代理公司来看望你们。
老两口很高兴,除了不停地感谢我,还主动跟我聊了他们的情况,那老先生说,我在小镇上当了一辈子小学老师,我一听,心里居然瞎跳了一下。那老太太又来戳我心惊,说,我从前是镇上医院的护士,后来退休了。
我感觉有点不对劲,随便应付了几句,就想提前结束任务了。我拿出访问单请老先生签名,老先生爽快地签上名,我接过来一看,竟然和我父亲同名,我心里忽然有一点异常的敏感,赶紧编造说,这访问单需要老夫妻双方都签名,他们也信了,老太太也麻利地签上名,我再一看,竟是我母亲的名字,这回小伙子彻底惊呆了,再仔细看他们,我认出来了,怎么不是我父母亲呢,他们就是我的父亲母亲呀,他们难道不认得我了吗,我也在访问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其实这名可以回公司结算时再签的,但我提前签了,我把访问单递过去给他们看,他们一看我的名字,笑了起来,说,这不就我们儿子的名字嘛,你不就是我们的儿子嘛。
我和我的父亲母亲互留了新的联系方式,我就和他们道别了。
我的任务完成了。
回到公司,我告诉同事说,今天巧了,我上门代看的居然是我的父亲母亲。我同事说,那就奇了怪,他们不就你这一个儿子么,你又没有委托你自己去看望他们,那是谁委托的呢?我说,那就是他们自己委托看自己的。
我老板毕竟比我们精明,更比我们有经验,他看了看访问单,跟我说,你父母的名字是你签的吧。我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我老板说,你自己看看,跟你的笔迹一模一样的嘛。
我老板见我紧蹙眉头,过来拍了拍我的肩,鼓励我说,这就对啦,当初我看中你的,不是你的工作能力,而是你的想象能力,我果然没看走眼。
他没看走眼,我可傻了眼,我还在思索着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我老板说,行了行了,别再编了,你已经编得很赞了。我不服呀,我冤大了呀,我说,老板,你凭什么说我是编的。我老板笑道,那个小区本来是一个无人区嘛。
原来,我去的那个小区,早几年就准备改造了,住户全迁走了,资金却掉链了,就成了无人区。
但是那张委托单是哪来的呢?
这太好解释了,是我自己填写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