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二十分,职工们终于推选出了同市长对话的代表。
准确地说,这应该是一个代表群体,正式代表有三十五名,具有发言权的代表有十二名,列席旁听的还有近一百人。
老干部活动中心的一个小会议室里,被挤得满满当当。
而老干部活动中心外边的近万名工人,不仅没走一个,而且由于天就要亮了,人数仍在迅速地增加。把这么一个只有三层、不足三百平米的小楼小院围得水泄不通。没有一个人随便说话,没有一个人胡乱走动。整个宿舍区一片空寂,好像连时间也凝结了。
全厂能出来的职工可能都在这里了,此时此刻都在这里默默地等着,在等着一个事关自己命运的谈判结果。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期,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刻。逼人的冷空气使许许多多上了年纪的老职工都在不断地猛咳着,呛人的廉价的纸烟味四处弥漫着,抽烟时一闪一闪的亮光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寒风飕飕飕地刮个不停……
这一切,就像一场恶战即将开始,那气氛,那情景,让所有的人都感到紧张不安,都感到无法平静。
对这种感受体会得最深的则是市长李高成。
他刚才对工人们说了,你们要到市委市政府去请愿,去上访,不就是要找领导吗?我是一个市长,直接找到我,直接同我对话,不也可以了?今天我来,你们就敞开说,先看看我解决得了解决不了,如果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什么事也不顶,那你们再找市委市政府的其他领导也不迟,就是再找省委省政府的领导也一样可以。为什么非要今天集体上街不可?而你们上街的目的不也是为了解决问题?不要有什么顾虑,更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以为我会对大伙怎么样,想想这有可能吗?
市长说到这里时,鼻子禁不住阵阵发酸。说句良心话,工厂的这种现状,工人们的这种处境,能同自己这个当市长的没有关系吗?把一切原因都归于市场经济、归于深化改革带来的,从根本上讲,这也同样是一种没有任何责任心的腐败行为!几十年了,眼前的这些工人们,不就是因为相信国家、相信政府,党叫干什么就干什么,领导指向哪里就毫不犹豫地奔向哪里,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流血流汗,即使牺牲了也心甘情愿,从来不讲报酬、不计得失,以极少的收入,以极大的奉献,才换来了国家的不断进步和长治久安吗?如今,党和政府号召人民进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改革,为了这场改革,工人们依然是国而忘家、利不苟就,同样付出了最大的代价。然而现在,当工人们连工资也发不出来的时候,连过年过节以至维持最基本的生活水平也成了问题的时候,你能再说这是由于改革带来的吗?你能再说这跟你这个当市长的没有关系吗?工人们听了国家的,而如今又怎么能说这一切跟国家并没有什么关系!
从共产党诞生的那一天起,工人们就把自己所有的一切全都奉献给了党,他们始终对党忠心耿耿,充满信心,希望党领导的改革事业能给这个国家以富强,能给自己以小康。即使是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们还是企盼着党能给他们解决问题,企盼着公司和厂里能再度好起来……
你能说他们是想闹事吗?他突然为自己产生过的一些想法感到万分的惭愧和内疚。这样想对得起他们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会议室里没有暖气。代表们说了,因为公司里没钱,凡是集体场所,自入冬以来,一律不供暖气,所以,会议室里给人的感觉就像在冰窖里一样。加上灯光也很暗,就显得更冷。虽然挤进了百十来号人,依然让人冷得哆嗦。李高成尤其感到冷得出奇,出来时由于着急,没想到带一件大衣,而平时家里、办公室里、小轿车里的暖气和空调,又让他衣服穿得很少,这一冻,几乎冷得他腿肚子直抽筋,两只没穿棉鞋的脚阵阵发麻,都快没了知觉。幸好有个老工人给他拿来一件军大衣,这才使他稍稍暖和了一些。
怎么会这么冷?真能把你的心都冷透了。
他默默地瞅着眼前这些全都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的脸,突然感到是这样的熟悉又是这样的陌生。当年他在工厂里时曾开过多少次这样的会议!这烟雾缭绕的气氛曾给过他力量和信心!当时为了推销那成千上万匹的积压产品,干部和职工们曾给他出过多少主意,想过多少对策,熬过多少个不眠的夜晚!那时候,虽然很苦很累,但同这些职工和干部们的感情却很深、很融洽!而如今,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生分了?是因为自己的地位提高了,还是因为自己对这个厂关心得少了?或者是工人们对自己的看法变了?
他从工人们的眼里看到了这种距离感和生疏感。按说,像自己这样的一个老厂长,大凡一回到自己当初曾付出过无数心血的工厂时,同自己曾经心心相印、朝夕相处的职工干部们,应该有着一种怎样的感情和情谊!应该有多少亲切的话要说!而如今,却怎么会成了这样,全都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就好像瞅着一个从来都不认识的人,就好像是在盯着一个怪物!
这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了?
就仅仅因为公司停工停产,工人们发不了工资么?
不,绝不像。如果仅仅是这样,这些人就不会用这样的一种眼光来看自己了。
也许只有到了这会儿,他才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
几十年了,他曾主持召开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会议,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会议让他感到如此的被动、沉重和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无从说起,但又非说不可,他真的没想到会这么难。他不禁感到自己这个市长是这样的不称职,这样的没有水平。
见他好久一声不吭,气氛也就越来越显得紧张起来,会场顿时陷入了像窒息一般的死寂。
没有人给他解围,也没有人给他主持会议,更没有写好的现成稿子让他照本宣科地念一念。一切的一切都只能是他一个人,也只能由他一个人来解决。这是他自找的。但你如果不自己找上门来,这件事最终还得找到你自己头上来。主动也好,被动也好,都只能是你这个当市长的事情。
他竭力把自己纷乱的思绪迅速地集中起来,想想自己究竟应该先给这些代表们讲点什么。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的人群中突然有人齐声喊起来:
“把喇叭搬进去,我们也要听市长讲!”
“扩大器,扩大器!就像公司里的头头那样,让市长对着扩大器给我们讲话!我们大伙都想听!”
“我们上当上够了,我们不放心!”
……
李高成略一沉思,立即对会议室前排的几个代表说:
“完全可以,就照工人们要求的那样做,马上把扩大器和喇叭都装好,咱们在里边讲什么,就让外边听到什么。”
效率出奇地高,一下子涌进来七个电工,不到一刻钟,一切就全都安装完毕。而且效果也出奇地好,同广播电台的现场直播的效果几乎一模一样,连会议室里的咳嗽声、桌椅的移动声,外边都听得清清楚楚。
也就是这不到一刻钟的时间,让李高成的情绪完全缓和了下来。有人还递过来一杯热乎乎的茶水,身上的寒意立刻驱散了不少,两只脚也不怎么感到麻木了。
大约六点钟,天色渐渐发亮的时候,对话终于开始了。
自然是李高成先给大家说了几句,他说得依旧很诚恳,对公司现在的状况也深感痛心。大伙有什么就说什么,本来就是专门来听大伙的意见的。不管有多么尖锐的问题,大家只管说出来就是,而对大家提的这些意见和问题,日后要是有什么人有打击报复的嫌疑,市政府对此绝对不会等闲视之。这个公司本来就是大家的,大家的公司只有大家来爱护才能生存下去。所以,该说的就说,该讲的就讲,大伙要是不关心这个公司、不爱惜这个公司,还会冒着这么大冷的天,到市委市政府去找领导?
然后就是代表们发言。
让李高成做梦也没想到的是,第一个发言的竟会是厂里级别最高、资格最老、最有威望的老红军,中纺建国以来的第一任党总支书记丁晋存。
也许是由于灯光太暗的缘故,李高成确实没有看出眼前的这个老人居然就是丁晋存。老实说,让丁晋存这样的老前辈以这种身份坐在他对面的台下,真让他有点如坐针毡、无地自容。当老人家站起来准备发言,当他终于认出了他就是丁晋存时,他不禁愣了一愣,赶忙走下台来,一边要让老人坐下,一边对老人道歉说,他真的没有认出来,真的没有认出来。你这么大年纪了,又是这么冷的天,一晚上不能休息,真让他心里感到难过。
丁晋存说了,你就让我站着说吧,站着说话也利索点。你难过我心里也一样难过呀,公司成了这个样子,我心里咋能好受得了。像今天晚上这事情,你想想我能睡得着吗?
丁晋存已经八十四岁了,但精神矍铄、思路清晰,一点儿也显不出老态龙钟的样子。他说话的节奏不紧不慢,声调也不高不低,但话里有话,很有分量。
老人家说,他首先得声明一点,对职工们今天晚上的这种做法,他是坚决反对的。怎么能这样搞?动不动就成伙结队地到省委市委门口找领导、讨说法,这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吗?能拿对付国民党的办法对付咱们共产党吗?这就叫数典忘祖!这么多年了,咱们党什么时候跟咱工人三心二意过?什么时候不都是依靠的咱们工人阶级?有人说了,共产党到了这会儿,早都靠到钱上头去了,还靠你什么工人阶级。屁话!共产党要是不靠工人阶级了,那还能叫共产党吗!眼下国家政府有点困难,有点麻烦,我说咱们就咬紧牙关顶一顶,勒紧裤带再熬一熬,只要咱们能过了这一关,一切不就全都过来了吗?难道这会儿的日子真的就过不去了吗?连“文化大革命”那会儿还不如吗?连自然灾害那几年还不如吗?再说难听点的话,还会不如国民党那会儿吗?还会不如旧社会吗?有些人闹来闹去的,不就是想让国家给发上两个月的工资吗?就算给咱们补发上两个月的工资,从长远来看,又能顶什么大用?当然,有的人真的困难,一家人都在咱们这个厂,没了工资,真是过不去了呀!可今天咱们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莫不是咱们这么多的人真的都过不去了?我不信,我绝不相信。即使是今天来了这么多人,我还是要说,我不同意这种做法,啥时候我都坚决反对这样做!
丁晋存说到这儿,突然把话题一转,声调也明显地高了起来。
“我反对工人们这样闹,并不等于我没有意见,也不等于我认为公司里没问题。现在的一些领导,真是太不像话!太不像话!花天酒地!作风败坏!以前的哪一届领导能像他们这样!公司如今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可他们好像一点儿也没当作一回事!该吃照吃,该喝照喝,该玩照玩,该出国的照出不误!说什么如今的风气就是这么一回事,不陪吃不陪喝不陪玩就什么事情也办不了,放他娘的屁!这共产党的天下敢情就是吃出来的、喝出来的、玩出来的!共产党打天下的那会儿,两手空空有什么!凭什么建起了一个新中国!要是凭吃凭喝凭玩,老百姓会为你流血卖命打天下!这种人哪儿还有一点共产党的人味儿!出国说是要搞什么考察,说是要跟什么尼日尔、尼日利亚合资联营。跟尼日尔、尼日利亚合资联营,你们跑到俄罗斯去干什么!跑到美国、英国、法国去干什么!跑到香港、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去干什么!既然是考察,那又带着你们的老婆去干什么!就这么前前后后两三年,钱花了几百万,屁也没考察出一个!几百万、几百万哪!这都是工人的血汗钱呀!要是你家的公司,你会这么干吗?你的家人不把你撕了吃掉才怪!你手下的人把你千刀万剐了都不解恨呀!几万工人怎么养了这样一群流氓王八蛋!败家子!真是败家子呀……”
说到此处,丁晋存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会议室外边黑压压的人群里也同样是一片死寂。
很多人在默默地流着眼泪,在脸上擦了一把又一把。
李高成有些发怔地呆在那里,他根本没想到这个德高望重的老红军、老领导,对公司现在的领导竟会是这样的一种看法。而这种看法是这样地震撼了他,以致让他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这个公司究竟是怎么了?公司的这些领导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
接下来发言的是六十七岁的老工人马得成。
一头灰白的头发,一脸像刻上去的皱纹。同丁晋存完全相反,他真的是老态龙钟、腰背佝偻,连说话的嗓音也已经很弱很弱了。
马得成说他从来也没有过想闹事的意思,他说他一家子十四口人都在中纺工作,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他就是想跟着大伙到市委省委找领导给点救济,给孩子们谋点工作。说到这儿,马得成止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即便是大哭,那声音也一样沙哑细弱,给人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揪得人心疼。他一边哭,一边说,厂领导让我们自谋出路,各找各的办法,可我们一家子真的没办法,实在找不下路子哇。这辈子一家人就靠了这么个厂,我到这个厂时十七岁,我的老伴到厂里时才十五岁,我的两个儿子两个姑娘也都是初中一毕业就进厂上了班,我的孙子孙女也一样,都是出了学校进工厂。我们这一辈的,都已经成了棺材瓤子了,过一天算一天,如今连退休金也拿不上,早点死了也就不给儿孙们添麻烦了,我们还能图个啥呀。儿子姑娘的,如今也都四十大几的人了,年龄大了,负担也重,身体也不行了,年轻人还找不下工作,谁还会用他们呀!做点生意吧,又没有本钱,就是借钱也没处借去,像我们现在这样子,谁敢把钱借给我们呀?其实,我们这些人又做得了什么生意,不瞒你说,我快七十的人了,连一回“面的”也没打过。孙子孙女的,年轻人总还好办点。好工作找不下,赖活儿总还有的做。孙子每天打打工、拉拉煤什么的,挣几个算几个,还可以给家里接济点。到这步田地了,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我那两个孙女,都在歌厅里给人家陪唱陪跳呀!孩子一回到家来,就哭得两眼红肿。孩子说了,我日后还嫁人不嫁人啦,那些成天泡歌厅舞厅的,有几个是好人。孩子真的是没法活人、真的没法活人,我们这些当爹当爷爷的,心里整天就像刀割一样哇……
一时间,老人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会议室里一片啜泣声。
良久,老人像是发疯似的哭着喊道:
“李市长,李市长!我们什么要求也没有,真的什么要求也没有!他们吃喝玩乐、花天酒地,就是再腐败,我们也认了,就让他们腐败去吧,没人能管了他们,我们也就不管了。可不管咋腐败,只要能让工厂开了工就行,只要能让我们上班就行哇!我们这些工人没别的本事,不会偷,不会抢,不会坑蒙拐骗,就会干活,就会卖力气呀!别让公司再停产了,千万不能让公司再停产了,再停产这个公司真的就要垮了呀!要是到了那一天,让我们这些工人都去靠谁哇……”
老人再次嚎啕大哭。会议室里好多人也止不住地跟着哭出了声。尤其是围在会议室外面的人群,那一片恸哭声在会议室里竟也清晰可闻!
李高成也止不住地流下了眼泪。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个在工厂干了一辈子的老工人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且不说老工人说的话对不对,只老人家对公司的那份感情和真诚,就足以让所有的人感慨不已。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工人吗?而有这样好的工人还不能把公司搞好,那我们这些当领导的还怎么有脸去面对世人!
还有一点强烈地戳割着他的心扉的,便是老工人对公司领导的那种态度!他相信老工人的话不会有假,但有一点还是让他无法接受,经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个领导班子,真会这么腐败,真会让工人们这么无可奈何吗?
接下来是原来的老总工程师张华彬发言。
老总工张华彬也明显地老了。这个国民党时期毕业于名牌大学西北工学院纺织系的高才生,年轻时可谓仪表非凡、卓尔不群。国民党败退时,对他恩威并举,力劝他到台湾组建一个大型纺织企业。当时连机票也给他买好了,他思忖再三,最终还是想尽一切办法留了下来。自留下来以后,在近五十年的时间里,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中国的纺织企业。他先后在几个大纺织厂干过总工,陕西纺织厂、山西纺织厂、吉林纺织厂、晋华纺织厂都有他留下的足迹,这些纺织厂的创建史册上也一样有他洒下的血汗。在新中国的纺织行业中,他是名副其实的可以称做元老的功臣。自他来到中阳纺织厂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几十年如一日,一直到他离休。他本是江苏人,生在鱼米之乡,却在黄土高原上吃了大半辈子的高粱玉米。即便是现在,也仍然生活在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宿舍区里,而他这辈子以及他的子孙后代也许就永远生活在这里了。
李高成晚上赶来时,听说张华彬也参与了此事,对他的行为是很有意见和想法的。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老领导,一个从事纺织行业几十年的老总工,一个深知这个企业艰难的行家,是绝对不应该跟工人们一块儿起哄的。何况当时起用现在的这几个公司领导时,你的反对意见就是最多的。如今同工人们搅在一起闹腾,不是明摆着有报复的嫌疑吗?即便是为着这一条,就是公司领导有什么不对或是做错了的地方,你也应避嫌而绝不该来的呀。你是懂得这些的,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同一般的群众画等号的。
然而,当他现在看到老总工张华彬时,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没想到几年不见,张华彬居然会老成了这个样子。头发几乎全白,脸色也暗了许多,那双灵敏的大眼也有些浑浊了。像张华彬这样的知识分子,他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在李高成的想象中,张华彬的晚年生活应是充实而幸福的。他在公司里德高望重、威信极高。工人们对他尊重、敬佩,公司里也一样会离不开他,凡事都会同他商量,请他想办法、出主意。他不会孤独、寂寞,会生活在一个很好的环境和氛围里。一个南方人,一个南方妻子,在生活中会懂得享受。他自己也懂得养生之道,知道应该怎样保养自己。他会越活越年轻,越活越有质量。他会面色红润、步履矫健、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而眼前的张华彬,怎么会成了这样一副模样?他心疼了起来,这本是中阳纺织厂的顶梁柱呀,可以说,如果当初没有像张华彬这样的一批知识分子的努力,也就不可能有中阳纺织厂今日的规模和往日的辉煌。作为一个市长,一个他们的同事,一个曾受到他们许许多多的支持帮助的老领导,本应该给他们更多的关怀和温暖的。一时间,他不禁又感到分外的惭愧和内疚。
张华彬虽然明显地老了,但一说起话来,还是立刻让人感到他语言和思维同别人的不一般。人老了,他的脑子并没有老。他的话简明扼要,又极具条理。尤其是能穷原竟委、以理服人。
张华彬说,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究竟是人为的因素造成的,还是客观的原因带来的,或者是两方面的原因都有?但不管怎样,都已经到了必须尽快拿出对策的关头了。如果再这样自由放任、随意推诿、优柔寡断、置之不理,以至于闭目塞听,随其自生自灭,那不管他是什么人,也不管他是什么职务,都将是对国家和人民最大的犯罪!这也同样是一种深层次的腐败,而这种深层次的腐败所带来的后果和灾难将会更可怕、更严酷、更持久、更巨大!假如还有人对这种话不以为然,那就请他到公司的厂子里看看去。现在有些厂已经停产十几个月了,若再停产十几个月,或者再多一点的时间,这些厂子就再也别想开工了。这绝不是在危言耸听、蛊惑人心。如果一个厂两三年不开工,任何一个有点常识的人都会明白,这个厂其实也就等于没有了,不存在了。机器会锈坏,零件会丢光,设备会腐蚀,与其相关的一切设施都会丧失功能。如果再要开动起来,几乎就等于要再建一个这样的工厂!如果把这样的一个公司就这么无声无息、任何人也不担责任地消失了、糟蹋了,这不是最大的腐败是什么?在任何一个国家里,在任何一段历史上,都不会容忍这样触目惊心的行为!这都是人民的血汗呀,李市长!你也是中纺的老领导,我想这一点你会更明白!还有,这两三万的职工,也能这么不负责任地把他们全都推到社会上去吗?我们能忍心、能不在乎吗?看看现在的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已经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整个的成了一个贫民窟啊!犯罪在这里滋生,骚乱在这里形成,组织在这里消失,道德在这里沦丧,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么?我们不是希望社会稳定么,在这样的一个贫民窟里,又怎么能稳定得了?真让人看着揪心哪!美国人早在二十世纪初就提出了要消灭贫民窟的问题,他们在那时就指出,假如再对这样的贫民窟不闻不问、放任自流,那么,贫民窟将把我们消灭的日子就不会太远了。而我们不仅没有意识到这样的问题,甚至还不断地在我们手里诞生着新的贫民窟!什么“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什么“各显其能,自谋出路”,说这种话的人,如果不是政治流氓,那也是恶棍帮凶!当工人们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这个国家,都奉献给了党和人民,而今天他们已一文不名、真正无力自救时,让我们摸摸自己的良心,能这样对待他们吗?你让他们怎样去“物竞天择”,你又让他们怎样去“自谋出路”?这样做公正吗?公平吗?
整个会议室和大院里都静悄悄的,张华彬的发言似乎强烈地震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
李高成再次深深地被触动了。说实话,他真的没有张华彬想得这样深远、想得这样深刻。有些问题他有时也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过,但从来也没有上升到理性的高度来看待这些。所以,当今天张华彬把这些问题毫不留情,也毫不客气地全部指出来时,那种震撼的程度,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他甚至感到了自己的失职,正如刚才一些工人斥责他时说的那些话:“我们要是不准备去,你这个当市长的会来吗?”说真的,自从当市长以来,自己整天都干了些什么?除了开会还是开会,除了文件还是文件。迎来送往、官样文章,成天泡在上边,想下都下不来。就算下去了,也总是被一大群领导干部们包围着。听听汇报、看看介绍,让人领着到几个指定好的地方走马观花般地转一转、遛一遛,然后吃吃喝喝,吹吹拍拍,一切就算完事大吉。真正思考问题、发现问题、观察问题、解决问题的时间又在哪里?真的还不如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对国家的一些问题思考得多,关注得多。文山会海淹没了思维,酒池肉林埋葬了自我,位置越高,抬轿子的人就越多。真个是吃饭有人陪,路上有人追,睡觉有人等,办公有人催,哪还有时间运思和谋虑!
有时候,你一个市长,还真不如一个一般的公民。面对着这么多脸上充满了渴望和期望的表情的职工们,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就在前些日子里,他还刚刚批示过一个文件,文件要求下岗职工自强自立,不断完善自我,更新知识,增强竞争意识,积极参与培训,以适应新形势的需要,从而使自己能尽快重新上岗。当时他还觉得这个文件不错,所以,特意批示给了有关单位,要求下发给各个厂矿组织讨论学习。然而,今天到了这个地方,面对着这些职工干部时,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批示和想法是多么的肤浅和不负责任!就像眼前的中纺,就像在中纺干了一辈子的这些工人,他们也一样是计划经济下的产物,一辈子为党为国家,一辈子靠党靠国家,他们就是这么想的,也真是这么干的。一辈子就是接线头,一辈子就是扛棉包。多年来,对他们我们要求的也是兢兢业业,忠于职守,干一行爱一行,甘做一颗螺丝钉。而如今,面对着这么多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可以说是一无所长的工人,你能就这么毫不负责地把他们推到市场上去吗?你能这么心安理得地要求他们自强自立、自尊自爱吗?
想到这儿,李高成突然记起了不知什么人说过的一句话:……你不能找一个多年铁链锁脚的人,将他释放,把他带到起跑线上,然后说,“你可以自由地与别人竞争了”,而且仍自信你做得完全公平。
确实如此,你能这么做吗?你忍心这么做吗?
平日里,每逢开会时,不管谁发言,他总是会不断地插话和发表自己的感想体会。而今天,不知为什么,他却连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也真的说不出什么。
他只能默默地听着,默默地记着。
老总工继续在声声激越、忧深思远地说着:
“……今天还有这么多的人在为这个公司操心,还在关心着这个公司的前程。等到真的有那么一天,这个公司彻底地垮了,工人们完全绝望了,还会有什么人在这么大冷的天去找领导吗?还会在这零下二十几度的寒风里,一动不动地给你们领导汇报情况吗?到了那时候,还会指望工人们什么呢?当工人们的这些激情一点一点地被泯灭时,他们还会像以前那样热爱这个公司吗?还会像以前那样对我们的国家充满信心吗?还会像以前那样满怀激情地跟着我们的党去进一步地深化改革吗?这不仅仅是把一个公司给糟蹋了,其实也是把工人们的那颗爱国心给糟蹋了!我一点也没说重了他们,看看这几年,他们这些当领导的,都在这里干了些什么!1990年国家贷款八千万,结果亏损一千二百万;1991年国家贷款六千万,结果亏损一千四百万;1992年国家贷款五千万,结果亏损八百万;1993年国家贷款一个亿,结果亏损近二千万;1994年国家贷款八千万,结果亏损一千六百万;1995年国家在银根极其困难的情况下,仍然贷款六千万,结果预计将亏损二千万!这真是一个跳不出去的怪圈,贷得越多,亏得就越多!为什么?这些亏损究竟是怎么亏出来的?不合情理,也不合规律,太让人深思了。就这么几年来,刨去外面拖欠我们的债务,这其中一大部分是根本要不回来的债务,我们的外债总额,加上利息已达到五亿八千万!其实真正的数字比这个还要多得多!到底是怎么欠下来的,原因究竟在哪里?我们真的该问一问了,也真的该查一查了。是,也有我们国有企业体制的问题,包袱太重,成本太高,机构太大,管理机制太死,个体和乡镇企业同我们的竞争太不公平等等。但这能是惟一的原因吗?同我们的情况一样的大型纺织厂有很多很多,像陕西、像山西、像吉林、像山东,人家的那些大型纺织企业为什么都能越搞越活,越搞越好?而偏是我们这样一个身在产棉区的纺织企业,却每况愈下、越来越差,以至停工停产,欠债近六个亿!我们的技术不行吗?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本科大学毕业生,有两千多名,技术员有一千五百多名,工程师有八百多名,留学生有二十多名,这是任何一个乡镇和个体企业根本无法相比的。我们的设备不行吗?从八十年代起,中纺的设备改造工程几乎就没有停止过,1993年国家贷款一个多亿,便全面彻底地完成了中纺设备改造工程。即使到了今天,我们中纺的一些设备也仍然是一流的,再用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它也不会落后,这也同样是个体和乡镇企业根本无法相比的。我们没有市场吗?别的不说,只我们生产的宽面白棉布,国内的市场就一直供不应求,有多少马上就会要多少。国外也是如此,我们的产品有着很强的竞争力,同样是供不应求。从质量上讲,更不成问题,我们中纺的产品始终有着极高的信誉,老百姓对我们的产品非常信赖。这一切,也都是乡镇企业和个体企业根本无法相比和难以企及的。包袱太重,我们完全可以想办法减轻它;成本太高,我们的质量优势可以抵消它;机构太大,我们不是正在精简机构吗?管理机制太死,国家那么多的优惠政策不正是要撕破种种羁绊,搞活国有企业吗?只要你一心为公,只要你真是当官为民,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解决不了的问题?其实,最大的症结就在这里,在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领导们身上,他们整天都想了些什么,整天又干了些什么!”
说到这里,张华彬的声调突然高了许多,情绪也更加激昂了起来。
“就这么一个中阳纺织集团公司,还不包括下属的几十个分厂和子公司,1989年的招待费是一百二十万,1990年的招待费是一百七十万,1991年的招待费是二百四十万,1992年的招待费是三百六十万,1993年的招待费是四百三十万,1994年的招待费是四百七十万,就在停工停产刚过去的1995年,招待费居然仍在四百万以上!加上分厂和子公司,每年各种名目的招待费几乎接近一千万!一千万呀,大家想想,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年就要吃掉两万多工人几乎一年的工资!吃掉中纺固定资产总额的八分之一!吃掉两到三个分厂和子公司!吃掉我们二十幢宿舍大楼!吃掉我们五六万匹棉布!吃掉我们五所子弟学校还绰绰有余!1994年国家贷款八千万,前半年虚报数字说盈利五百四十万,还敲锣打鼓向市委市政府报喜庆功。殊不知,只一年的吃喝费就几乎是它的两倍之多!”
“说完了吃,咱们再说贪。1995年国家银根吃紧,银行贷款有多困难呀。但政府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仍然千方百计地给中纺贷款六千万,国家还是想让这样的一个大企业好起来活起来啊。然而,他们拿了这笔钱都干了些什么?我只举其中的一例。他们派了一个副总经理,一个副书记,三个供销处的处长副处长,两个棉花检验员,竟到江西的一个基本不产棉花的偏僻县份购买了两千多吨棉花!购买的棉花标价全部是一万八千多元一吨的一级二级棉,但买回来的棉花,根本没有一吨一级二级棉!三级棉花的数量还不到10%!五到六级的棉花,居然占50%以上!还有30%的棉花根本就不能用!按当时的市场价格,像这样的棉花的平均价格,绝对超不过一万二千元一吨!这就是说,每一吨的差价有六千元之多!两千多吨棉花呀,那么多的差价都到哪里去了?就算只有一半的差价,也有好几百万哪!就算他们一分钱也没有往腰包里装,那他们用这么多的钱这么高的价格买了这么多烂棉花究竟是要干什么!是他们不懂吗?又有分管供销多年的副总经理,又有在供销处干了几十年的供销处长,又有高级职称的棉花检验员,什么级别的棉花能瞒过他们的眼睛?是上当受骗了吗?那这几千万元人民币的棉花,可以立即对他们依法起诉,又有合同又有法人,卖方是他们多年打交道的老关系,人证物证俱在,他们能逃脱得了吗?可棉花买回快半年时间了,那么多烂棉花堆在仓库里,为什么不向对方起诉?尤其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买回来了这么多烂棉花,在根本无法处理,无法纺织,全公司职工怨声载道的情况下,他们居然又第二次在同一个地方买回了四百五十吨棉花!在这些棉花当中,仍然有40%的棉花不能用于生产!我们真不明白,他们怎么能这样干,又怎么敢这样干!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得他们能这样无法无天、肆无忌惮!买回来了这样的棉花,职工们反应强烈,他们一不向群众解释,二不向群众承认问题,三不追查责任,反而是在公司里的闭路电视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挟和恫吓,竟然说什么,谁要是再说棉花有问题,谁要是再在棉花的问题上做文章,就严厉追查谁!离退休的停发工资,在职在岗的开除厂籍!他们干出了这样的事情,群众反倒成了罪人!究竟是谁给了他们这样的权力!说完了他们的吃和贪,再说他们的占……”
张华彬说了足有一个小时,一直说到天大亮了,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李高成不停地在笔记本上记着。他没有说一句话,也顾不上说一句话。他没有时间去思索,更没有时间去询问。惟有的是心灵上受到的一次次强烈的撞击和从来没有过的来自心底深处的震颤。他不敢相信张华彬的这些话全是真的,但他绝对相信张华彬说的这些事情全都是有的。因为他明白像张华彬这样的一个知识分子,面对着这么多的职工,绝不可能无中生有、把根本没有的事情强加在公司领导头上。但具体情况怎么样,他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他还得从另一方面去了解,也就是说,他还得听听那些领导们怎么说,听听他们是怎么解释这些事情的。因为作为一个局外人,有时候真是很难辨清事情的根本原因究竟在哪里。但是,让李高成感到浑身发抖的事情是,比如像吃吃喝喝,比如像买棉花,尤其是买回来几千万元的无法用于生产的烂棉花,这样大的事情,不仅至今瞒着市领导——当然也包括他这个市长——而且还不让群众反映,只这一件事,就足以让人震惊和愤怒!
从早晨五点多开始一直到下午两点多终止,除了十二名具有发言权的代表讲了话外,还有七名代表也发了言。
会议室里没有一个人半途退场,而会议室外边的群众则越来越多,到了上午八九点时,在场的职工人数足有两万多人!
早饭和午饭都是在现场吃的,方便面外加一包榨菜,几分钟一顿饭就结束了。然而,即便是在这几分钟内,代表们的发言也没有停止过。
代表们所提的主要问题,集中地表现在这样几个方面:
一、经济问题。有许多被认为是重大的经济问题,如买棉花问题,如技改工程中的问题,如所谓的开发第三产业中的问题。1993年,国家克服重重困难贷款一个亿,为的就是对公司的落后设备进行全面改造,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些人借此大捞特捞,偷梁换柱,巧取豪夺。特别让人感到触目惊心的是,他们以卖废品的名义,把淘汰下来的纺织器械偷偷卖给一家专营纺织器械的乡镇企业,稍加整修,重新烤蓝喷漆,然后打上新的标记,实际上根本没有进行任何技术上的改进,然后又以高价重新卖回给公司!1994年,国家再次克服种种困难,继续贷给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八千万人民币。面对着这样一笔来之不易的资金,公司领导却作了一个任何人也没想到,任何人也没敢这样去想的决定,从中拿出了二千二百万元,兴办了一个新潮有限公司,兴建了饭店、宾馆、歌舞厅、商业中心、服装公司、加工业、煤矿等近百个实体,遍及省内外二十多个城市和地区。这些实体的经理和负责人,几乎全是他们的子女和亲信。近两年来,这个新潮有限公司,经营情况究竟怎么样,究竟给公司上缴了多少利润,目前的状况如何?除了他们领导,职工们一无所知。拿着国家的贷款,却办了一个有限公司,这就是说,即便是亏了、赔了、塌了、破产了、资金全部给花光了,他们也不必负任何责任。究竟是谁让他们这样干的,上级领导知道不知道,公司应该给职工们一个交代和说法。
二、作风问题。如以跑供销为由,跑遍国内的名山大川;以考察合资为由,带着家人出国旅游;以拉关系搞接待为名,整天吃吃喝喝、花天酒地;以公关谈判为由,带着情人常年住宿在外,甚至用公款赌博,却美其名曰是不得已的变相送礼,回来后居然以白条子报销巨额款项。特别让人感到震惊的是,分管供销的副总经理冯敏杰,在购买棉花期间居然长期嫖娼,被当地公安局当场抓获,拘留半月后,竟被公司保释,回来后,不仅没做任何处理,本人也没受到任何处分,被罚的两万元竟然还被公司予以报销!总经理郭中姚,离婚后再未结婚,手下的女秘书换了一个又一个,而这些女秘书一个个都被安排到了要害位置上,在公司干了几十年的老职工都没有机会分到新房的情况下,这些二十岁左右的女秘书们却一个个都分到了新房!她们大都只在公司干了一两年时间,而且大都没有结婚!类似这样的问题,不少职工曾给有关领导反映过许多次,却从来没有引起过任何重视。有些人说,这些问题现在在企业界还算什么问题?可我们工人就闹不懂,如果连这些都不算问题,那还有什么问题能算是问题?这还是不是国家的企业,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
三、组织问题。在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两万名职工里头,脱产干部竟有近四千名之多!副厅级以上干部有二十多人,处级干部有五百多人,科级干部有一千四百多人!尤其是这几年,他们想提拔谁就提拔谁,想安置谁就安置谁。不管是什么身份,也不管有什么能耐和本事,也不管有没有技术和学历,在谁也闹不明白的情况下,一下子就能提个科长、处长。工人们说了,如今社会上都说有人拿钱买官,其实在我们公司里就有的是。你要想在哪儿当个经理,在哪儿当个主任,在哪儿承包个公司,只要送钱就行了。送得越多,位置就越好,捞钱的机会就越大。别看如今公司里停工停产不景气,可那些围着公司转的小厂小企业小公司,一个个都红火得不得了。只要你能到了那个位置上,能把领导们关照得舒舒服服、周周到到的,你想怎么发财就能怎么发财。既有钱又有位置,既是大款又是领导,你想想那还不争先恐后、趋之若鹜?公司里如果所有的领导干部都是这样得来的,那这个公司还怎么能好得了活得了?一个败家子,养了一窝败家子,这一窝败家子后面又跟了一群败家子,那这个家当不败才真是活见了鬼!
四、公司保安处的问题。中阳纺织集团公司保安处是目前市级国有企业中最大的保安处。处里正式成员有二百三十多人,另外还有经济民警一百二十多人。公司的主要领导,每个人都有两到三名贴身警卫,白天黑夜轮流值班,工人们称其为贴身保镖,称保安处为宪兵队。即使是在离退休老干部都发不了工资的情况下,这些人的工资和奖金也仍然照发不误。早在1992年,国家就已经下文让国有大中型企业解散保安处和类似保安处的建制。但中阳纺织集团公司不仅没有解散和撤销保安处,而且还不断地在扩大编制和规模。代表们认为,在中阳纺织集团公司这块地方,根本不需要这么大的保安建制。公司是在市郊,多年来跟当地群众的关系处理得很好,从未发生过哄抢群盗的事件。中纺外部和内部的防范设施都很严密,可供盗窃的贵重物品并不很多,没什么人会为一些棉布棉纱和机器零件铤而走险。在中阳纺织厂成为中阳纺织集团公司以前,就只有一个六十多人的保卫科,三班倒其实每个班只有二十来个人。即使如此,也仍是把把大门转转库房,整日闲得没事干,群众对此意见很大。而如今,公司都停工停产了,一个三四百人的保安处竟仍然还存在着。公司里养着这么多保安人员究竟是想干什么?又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些人中间有好大一部分都是从外地招来的民工,跟公司里的职工没有任何瓜葛,谁的也不听,就只听领导的,只要领导一声令下,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若是有谁被认为有问题,不仅可以抓你、铐你、审你,还可以随时拘留你。只要随便给你安一个罪名,往上边一汇报就行了。至于汇报的内容是什么,就完全按他们的意思来定了。若是错了,那也是上边的错,跟他们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于是,这种权力就更可怕,更让人感到不寒而栗。所以,工人们在背后把他们骂得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甚至把保安处骂成是流氓养下的一群狗!
五、公司领导现在散布了许多根本不负责任的言论,给公司职工思想心理上造成了极大的混乱和压力。说什么解决公司目前困境的最好出路就是申请破产;说什么没本事没能耐的人才整天呆在厂门口等开工;说什么现在已经是市场经济了,谁还管谁呀,谁还想死守着这个公司,将来第一个饿死的就准是谁;考察了两三年,经费花了好几百万,如今连一个合资单位也没引进过来,却把责任推在国家和政府身上,说什么是上边不让公司合资联营,因为一旦联营合资,这几亿元的贷款就没人还了……搞得公司里整日人心惶惶,职工们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职工们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有气,我们工人在这个公司里干了一辈子,如今是你们把这个公司给活活糟蹋了。你们现在个个腰缠万贯,却想把这个公司给破产了,是不是想逃避罪责?
六、公司领导的能力问题……
七、公司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公司领导的责任问题……
八、公司现在究竟该怎么办……
九、……
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