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有点像一个叫托马斯[1]的人。那家伙对“脱”情有独钟,对“脱”这个字,这声音,一往情深。脱的动作,脱的姿态,脱的意味或氛围,永远令托马斯激情不减,心存感动。我有点像他,或是在这一点上我倾向于米兰·昆德拉,没有谁比我更理解他那个托马斯了。
“脱”,而不单单是“裸”——这一点我与托马斯所见略同。
“裸”有什么?在我看“裸”的魅力全在于“脱”,否则就易与人体解剖或体格检查相混淆——而这些方面,教育和医学早有了周密并冷静的作为。
冷静。
对了,冷静!为什么教育或医学需要冷静呢?因其面对的只是人形,只是身器,不涉心魂。冷静,说到了点子上。因为心魂什么也没脱呀,心魂依旧藏于“裸体之衣”(这一回它不叫舞蹈或艺术了,叫教育,叫医学)。而单纯的赤身裸体并不担负心魂的传达,所以,为了避免心魂的误解,就更要以冷静来拒绝心魂的萌动。老师,或者医生,千万要冷静,千万千万不要惊动心魂,否则难免酿成罪行——可以设想,若对某种教具抱有欲念,那行状岂不近于恋物,或渎尸?就比如裸舞,你要偏说那是光着屁股,便是不够冷静,或因不够冷静而导致亵渎。
那么在性爱中呢?在性爱中恰恰相反,要的正是激情,是热烈,是放纵!冷静,倒是无能了。
性爱,乃此一心魂——借助肉体,甚至要冲破肉体——与彼一心魂的相见啊!所以,单纯的裸,或冷静的裸,均与“爱”字无关。那或者是医学,是教育,或者就不过是性交的预备,繁衍或复制的第一道程序。譬如说“行房”呀,“同房”呀,“房事”或“房中术”呀,便冷静得听不到心魂的呼声——中规中矩有条不紊,简直就像药房或试验室里的配制,像木工房与修表店里的手艺,那可真是冷静得可以!
顺便说一句:我一直纳闷,怎么会有人只看ED[2]是性无能?依我悠久并广泛的游历来观察,性事百态而独尊性交者,唯在心性未开单图繁衍的物类。而在人,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性爱早已是一种奇诡不拘的语言了不是吗?唯其奇诡不拘,出神入化,这才有了创想与浪漫,就好比不毛之地的携手涉险,就好比雪域高原的登峰造极,那样,唯其能够那样,心魂这才有了“他乡遇故”般的惊喜。只会性交?咳咳,那叫什么!咱前头说过了:那是畜类!只图繁衍的东西当然是独尊性交哇,当然是只看性交是一门绝技其他一窍不通呀,而梦想纷然的人类若也独守此技,那才真的是无能了。
有点离题了,还说脱与裸。那么,可有单纯的裸吗?不脱就裸的,有吗?然而却有仅仅是为了裸而脱的——无论是施教,是行医,是同房,都方便。但也有根本是为了脱而裸的——这却不求方便,相反,这倒要期待复杂了,千万别那么简单,那么快捷。譬如我在丁一的初遇风流,总感觉那个“脱”字应当漫长、繁复、犹豫,应当像那两片无花果叶飘来时一样地惊惧,迟疑,缓慢……不过,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是呀,为了诉说!
为了探问与回答。
为了回忆或确认。
为了一向的心路迢迢,为了千年一回的心魂团聚,为了曾经的眺望以及未来或永久的依归。
所以“脱”可以是一种表达,“裸”却多是为着使用的方便。
所以“脱”是恒久的动态,是心魂永不期止的盼念。“裸”却常是这盼念的中断,结束,或压根儿没有——方便地使用了之后,墙还是墙,裸还是衣。
所以,轻松便当的“裸”最易火爆,复杂犹豫的“脱”就难,就累——多历煎熬,或常处寂寞。
尤其是在我到达丁一的第二十几个年头,春夏之交,裸,忽于那一带如火如荼。刻意的裸,无意的裸,有意无意的裸,示裸、售裸、明价、议价……或大张旗鼓,四处散发、张贴,或成箱成捆,批发、邮购,或于昏街暗巷中零买零卖。于是乎很快,裸便存形去意,唯在光鲜的印刷或靓丽的皮肤表面招摇,挣扎,魅力耗尽,碌碌无为,哪里还能担负起心魂的敞开?哪里还是托马斯与我的期盼?
敞开?敞开啥?简直废话——那是包装,是策划,是运作,是人性解放,是时代精神!还说什么“敞开”——哪儿来的你,乡巴佬还是外星人?
是呀,丁一你忘了吗?单纯的裸咱早就说过的:“那不过是皮肤包裹的一小块空间,丝毫也不能扩展……”现在应验了吧?裸衣重重,心魂埋没,“敞开”已被琳琅满目的裸器所覆盖,所中止,甚至于毁灭。
幸好还有“脱”在。(看样子丁一真的是忘了。)
幸好,“脱”与“裸”从来意趣迥异。
所以,脱,魅力犹存。脱,若不期在裸器之前止步,脱去的便不单是衣和墙,还有千年遮蔽、万人阻挡,还有伊甸之外的隔离,和这尘世中心与心的防御。
因而爱愿萌动,悠悠亘古不息。
因而“脱”字传来,爱者心存感动。
因而“脱”,这颤抖的声音,这由衷的行动,这不息不尽的心愿与期求,令我和那个叫托马斯的人心往神仪。那是恋人的暗语是爱者的箴言呀,是心魂相期相许的归路,相聚相汇的祥音!
注释:
[1]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人物。
[2]ED,“阳痿”的英文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