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谋部中那些警戒士兵的注意力被分散,参谋部门户大开。陆斌跟随陈仪贞,在两道探照灯光束之间的黑暗地带快速前行。之后,在卡车驶出参谋部,日寇士兵因眼前灯光骤然消失,视觉暂时模糊不清的当口潜进了参谋部。当日寇守卫双眼再次适应黑夜时,陈仪贞与陆斌已经到了参谋部的楼道之内。
迎面一个鬼子慢慢走来。陈仪贞与陆斌跃到角落中,然后扒住栏杆,栏杆上缠绕着一根根藤蔓,恰好将两人的手遮掩住了。鬼子走进栏杆,并没仔细查看,转身又走了。楼道东西两侧长约百米,按照计算,另一个鬼子应该在楼道另一端,极有可能也已经走到尽头处,正转身往回走。两个鬼子接着要相向而行。必须趁另一个鬼子走近之前,攀爬到第三层楼上。
小田切让与北条樱的居室应该在第三层楼上。因为三楼上的一扇窗户中亮着灯光。刚才附近兵营的爆炸声一定惊醒了小田切让,因此他才命令士兵前去兵营支援那里的守军。日寇的一些机密文件极有可能就存放在小田切让的居室中。陈仪贞与陆斌两人的功夫都很不错,对于他们来说,攀爬三层楼房轻而易举。
陈仪贞与陆斌攀爬到第三层楼上之后,楼顶上的探照灯恰好照了过来。探照灯光束后面走来一个鬼子,这个鬼子行动缓慢,边走边四下打量。陈仪贞与陆斌赶紧低了头,缩在角落中,躲开了探照灯的灯光。那名日寇就站在两人的头顶上,徘徊了数秒钟,然后转身往回走。楼道中两名日寇正相向而行,相距二十米,两个鬼子的视线被彼此遮挡住,加上夜色昏暗,陈仪贞与陆斌避开了鬼子的目光。
二十米,约有四十步,鬼子行走动作缓慢,每迈出一步需要半秒,走一米的距离需要一秒钟,两个鬼子相向而行,至两人面对面在折返,需要二十秒钟。陈仪贞与陆斌必须在二十秒之内潜入楼顶上的阁楼之中,然后经过房梁慢慢逼近小田切让的卧室。然而,陈仪贞一直不敢低估北条樱,她怕北条樱警觉心极强,会察觉到他们的行踪。但是,她又不能一直在外面等待,楼上的两个鬼子及楼道中的两个鬼子随时都有可能发现他们。
陈仪贞示意陆斌赶紧到楼顶上去。陆斌曾在少林寺练过轻身功夫,翻墙越院矫如狸猫,而落地无声,犹如鬼魅。陈仪贞紧随陆斌,腾身纵跃到楼顶上。探照灯的灯光投在楼顶鬼子的脸部,强光刺目,鬼子赶紧侧过头去,就在这眨眼间,陈仪贞与陆斌快速靠在阁楼前。陈仪贞用手轻推阁楼窗户,那扇窗户应手而开。
鬼子走到阁楼近前时,陈仪贞与陆斌都已经潜入阁楼中,并将窗户掩上。鬼子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
这极富戏剧性的一幕,在许多年后,仍然深深印在陆斌的脑海中。年迈的陆斌回想起第一次与陈仪贞联手潜入日寇参谋部时的情形,禁不住老泪纵横。那个时候,陈仪贞年轻而有活力,女性的娇美与冷酷在她身上体现出来,令他砰然心动,她的一颦一笑始终在他的脑海中徘徊不去,以至于,他根本不愿意去想这个曾经令他守望了许多年的女人早已经战死了。
如果那扇窗户推不开呢?如果在二十秒之内,日本巡逻兵忽然改换路线呢?如果探照灯的光柱没有投在日寇的脸上呢?如果陈仪贞与陆斌连十秒钟的时间都没有呢?这一切,都是在恰当时间恰当地点恰好发生的,这就如同宿命,注定将陈仪贞与陆斌紧紧连在了一起。然而,这种相连的宿命却注定只发生在一段时间之内。宿命中所上演的悲欢离合很难达成令人快乐的结局。
这仅仅是巧合吗?又不完全是,这里面饱含着对时间的精确计算与把握。而那扇能开启的窗户也绝非临时成为陈仪贞的庇护所,它之所以能开启,只因为它从未关闭过。
小田切让睡觉时有一个习惯,就是无论在哪里,只要有窗户,他必定会开启一扇,哪怕只是虚掩着,他也不会将这扇窗户关死。这个习惯一直维持了很久,他养成这个习惯,源于当年在东北时的沉痛经历。他痛恨石井四郎进行的细菌实验,他痛恨密闭的空间,他不想在梦中将自己化作被关闭在封闭空间中的动物。所以,他必须给自己开启一扇窗户,只有这样做,他才会睡得安稳。
陈仪贞显然对小田切让很了解。陆斌当然不知道,小田切让的生活习惯是经由王克诚的三姨太铁兰泄露给陈仪贞等人的。三姨太铁兰陪小田切让睡了那么久,自然不是白睡的。小田切让在与铁兰缠绵之时,曾向她倾诉过自己的苦恼。小田切让是一个有着武士情结的日本人,他脑海中充溢着的是征战沙场的激情,而非利用细菌武器将人当做毫无人格的牲畜大批量宰割与毁灭。战死沙场,并不可耻。樱花凋零时的美虽极短暂,却近于绚烂般的永恒。可耻的是利用细菌武器毁灭对手,使对手化为毫无价值的腐肉与枯骨,湮灭在茫茫的尘沙之中。
至于敌人探照灯转换的间隔,与日寇巡逻的路线,则有CC团特务陈为鹏暗中观察很久后转告给了陈仪贞。陈为鹏并无潜入参谋部并全身而退的把握,既然陈仪贞要放手一搏,他自然要推波助澜,将侦查所得尽数告诉给陈仪贞。
铁兰对小田切让房间中的布置了然于心,曾绘出一张房间地图交予陈仪贞。陈仪贞按照那张示意图轻而易举到了阁楼通往小田切让卧室的楼道中,然后停止前行,屏息凝神,倾听小田切让卧室中的动静。
一开始,是极细微的呢喃声:“你说,你在这里又勾到了几个支那女人?”这应该是北条樱的问话。小田切让说:“樱,你想多了,我喜欢的人是你。”北条樱哼了一声,说:“你喜欢过我吗?也许你根本已经不会再爱任何人。”小田切让说:“或许你说得很对。战争已经使人丧失理智,使人变成野蛮的禽兽。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真正的爱,只有罪恶,用鲜血都无法洗尽的罪恶。而这深重的罪孽将由谁来承担?你,还是我?”北条樱说:“任何人都无力承担这份罪孽,然而,这份罪孽本不需要任何人来承担。有生就有死,有存在就会有毁灭。我们所做的,只不过是让这个世界显现出它本来的面目。”
接下来,则是一阵轻微的争吵。小田切让显然不满北条樱说话的态度,他说:“大日本帝国的武士应以武士道的精神与支那人决一生死,而非滥用细菌武器。细菌武器的利用,只会给大日本帝国蒙羞。”北条樱说:“支那人是一群猪狗,值得你来同情吗?”小田切让说:“我这不是同情,我只是不想看到大日本帝国的武士放弃自己身为武士的尊严,成为一群丧心病狂的禽兽。我们要征服支那,而非毁灭!”
“哼,小田君,我看你是越来越糊涂了。你以为凭你一人之力就可以阻挡军部一群人的野心?留着你的人道主义精神去讨好你的支那女人吧,军队中的事,你少插手。”小田切让说:“樱,想不到连你也会反对我!”北条樱说:“我只是不希望看着你去死!难道你想成为第二个山本川吗?”
小田切让稍一迟疑,继而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北条樱说:“山本川就是因为太感情用事,成了军部扩大侵华战争的阻碍,所以她必须得死,并且,她已经死了。”小田切让说:“这么说,山本川的死与你们有关了?”北条樱漫不经心的说:“她如果识时务,就不会成为诱饵。”
“诱饵?”这个疑问不止存在于陈仪贞与陆斌脑海中,还被小田切让问了出来。
“可惜她潜伏支那八九年,竟然迷恋上了支那,反动军部发动大规模的细菌战。她敢反抗军部的作战计划,就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北条樱冷笑着,继续说,“军部让他出面与汪精卫的特使碰头,又故意将这一消息散布出去,使她的行踪暴露,然后死在了******的特工手中。”
陆斌听不懂日文,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陈仪贞则将谈话内容听了个大概。她曾在白纸坊胡同中的四合院中与兄长陈仪遵分析过山本川这件事。当时,陈仪贞就以为这是******陷害汪精卫的阴谋与日寇的阴谋巧合所致。如果此事果真与******有关,则要与山本川接头的那个人极有可能是******的一枚棋子,这枚棋子被不明真相的陈仪贞除掉了。之后,山本川等不到要等的人,却将陈仪遵与陆斌视为敌人,以为他们两人已经将联络人员截获,所以才要动手擒住陆斌与陈仪遵,不料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死在陆斌手里。
有时候,很多事都是人算不如天算。北条樱设计要利用山本川做诱饵,钓出隐藏在暗处的国民党特工,然后企图顺藤摸瓜,一网打尽。******则图谋嫁祸汪精卫,一举扳倒这一强有力的政敌,而陈仪遵与陆斌误打误撞,顶替陈仪贞与陈为鹏,成了日寇眼中的国民党特务。本来各有所图,结果呢,事情演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千头万绪纠缠在一处,难以条分缕析,无法分辨清楚。
“利用自己的同胞做诱饵,这件事做得实在太卑鄙了。”小田切让的声调高了一些。北条樱却用手掩住小田切让的嘴,另一只手压在小田切让的胸部,说:“卑鄙?你被我勾引支那女人,算不算卑鄙?小田君,你是我丈夫,我不想你有闪失,因此才在暗中帮你一把,你不要不识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