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锦:
我已经十几天没有给你写信了,感觉上像是过了十几年。就连上海的冬天,看似也快要过去了,不过是刚刚暖和一下,街道上的美女,就迫不及待地穿起了薄薄的丝袜。我从楼上看下去,她们像一只只刚刚褪了壳的蝉,在扇动着还沾着露水的翅膀,想要现出飞翔的轻盈。
你猜我这一段时间去了哪儿?知道你懒得猜,就告诉你吧,我回了海边的小镇。
或许我应该说是回家的,但我总感觉“家”这个字,于我这样长年在外漂泊的人,听上去有些虚幻和渺茫。似乎,它应在一个更遥远的地方,而不是小镇,就像蓬莱的仙岛,或者北方以北的草原,再或云南的某个山寨里。
但那些琐碎吵闹的事,并没有因为我这样的排斥,而与我远离。它们混合着浓重的海腥味,在我一踏下火车的时候,就扑面而来。
是小弟去接的我。一见面他只说了一句话,便再不做声。他甚至都没有问我累不累,就说:姐,父母又吵得天翻地覆。他没有说接下来的话,但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让我小心行事,不要一回来让家里更是火上浇油。
我没有问什么原因,事实上根本就不必再问。他们两个人,上辈子就不应该在一起的,偏偏老天没有长眼,或者那天喝醉了,乱点了鸳鸯谱,胡乱将他们拴在一起,而且,一拴就是近30年。
这听起来有些残酷,但小镇上的人们似乎已经习惯。这个本应安静的小镇,因为人们的这种对于离婚的惰怠,便永远有着鸡飞狗跳的喧嚣。又或许是大家生活太过乏味,几乎没有什么夜生活,所以也便喜欢在家里吵吵架,一则亮一下高亢的嗓门,二则可以给外人提供一些娱乐以及谈资。就像儿时乡镇上四处转悠搭台的戏班子,唱得不怎么好,但照例会有人捧场,而且拥挤着还很热闹,可是真正懂得那戏里人生光景的人,又有几个?不过是在下面可以窥视一眼镇上的某个风流娘们的闷骚相,或者互通一下哪个有钱的男人又勾搭上一个纯情处女而已。
所以锦,你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我对于这种生活想要逃避的迫切。我喜欢都市,是因为它可以让我觉得安全,在那里没有人会八卦你的私人生活,除非你是某个艳星或者新闻人物。你尽可以在酒吧里安静地坐一个下午,画一幅画,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发呆。
可是在小镇上,你没有隐私,甚至没有私生活。即便是你关了灯,你的一举一动,仍然暴露在大家猫眼一样贼亮的注视之下。就像我父亲的那段艳史,几乎比明星绯闻还要有更持久更韧性的嚼头。
锦,我告诉过你的,我父亲与狸藻的那段真假难辨的绯闻,曾经像一股暗涌的波涛,在小镇看似平静的流淌中,悄无声息地混杂其中,左冲右突,终于还是渐渐鲜明,露出盘根错节的隐秘事件。
汽车还没有驶抵小镇,我就在满口方言的车里,听见一个当着人面掀开衣服奶孩子的雀斑女人说,狸藻的男人死了,是被狸藻一点点折磨死的。我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雀斑女人,大约是我离家在北京上学的几年,她嫁到邻镇上去的。因为她说得信誓旦旦,让人以为她就是狸藻男人的本家,或者可以从墙缝里窥到狸藻床上秘密的隔壁女人。
我与狸藻男人只有过一次“亲密”接触,其余为数不多的几次记忆,不是路过,便是远视,再或隔河观望。我总怀疑这个男人是从矿井里出生的。他的脸黑到只看得见带着血丝的眼白和黄色的牙齿,头发里也似乎嵌着永远都洗不干净的煤渣。我小时候常常幻想着能在里面挖出金子来,家里冬天没有煤炭可烧的时候,我还希望他某一天突然倒在地上。我从他身上可以捡下几十斤煤来。
在月经来潮、性欲最初萌发的少女时期,我还一度为狸藻担心,想着她和这样脏的男人,如何在床上做爱?他如果抱她,那些如煤炭般粗糙坚硬的皮肤,会将她碰疼吧?或许做完了爱,她最先做的,不是去洗掉身体下面的液体,而是抖索掉床单上的煤渣,或者用凉水使劲地冲洗被烙上一个黑印的身体。喔,还有,狸藻男人的那个地方,也是黑色的吗?
锦,你看了这些,肯定会觉得我是一个性早熟的女孩,可是事实上,我那时连一本与性有关的书都没有看过。我只是凭借着小镇上女人骂街时那些难听的词汇,还有母亲嘴里关于对狸藻“贱货”的鄙薄,而朦胧地得出性的印象,觉得性就是与穿开裆裤小男孩常玩的“小鸡鸡”、“安全套吹起的气球”、已婚女人的“乳房”、“屁股”,已婚男人裤子里鼓着的那一嘟噜“东西”、“剃须刀”等等有关的东西。还忘了一个东西,是过年过节杀猪时镇上男孩子高高举着的“猪尿泡”气球。那玩意是只属于男孩子的专利。我每次想要,都被母亲呵斥,说女孩子要这东西害不害臊?!
我究竟在女孩子都知道害羞的年龄,害不害臊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如果不害臊,我怎么每次见到狸藻在院门口唤我,让我过去吃糖时,我都羞红了脸,一扭头跑开了呢?如果害臊,那我为何还曾经想着一路跟踪着狸藻的煤黑子男人,看他到底会不会回家跟狸藻“干那事呢”?
所以锦,我在十几岁的年龄,就突显了巨蟹座矛盾重重的个性,像蓝天下的大海,不知道何时,平静的水面就会起了波澜。
锦,我想我需要给你讲一讲那件跟踪“做爱”的风波。这件事在我父亲与狸藻的绯闻风暴中,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犹如一只蝴蝶,看似很小的羽翅的扇动,却有可能掀起一场大西洋的海啸。
那一年我十二岁,在小镇上读初一,刚刚月经来潮。我母亲的“秀兰小卖铺”在那时开得如火如荼,常常就有男人女人闲极无聊,聚到那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新进的玩意儿、好的烟酒,或者针头线脑。所以每天午后,大家忙完各自的营生,便来到小卖铺支起的阔大窗户下,边买点零碎用品,边聊聊家常。
小卖铺在那个娱乐新闻匮乏的年月,充当了一个绝好的收集八卦新闻的舞台。它又恰好靠着一株无比茂盛的芙蓉树,夏可以遮暑,冬可以晒阳,再加上极具商业头脑的母亲又在树下自费修了一个水泥的石桌,还有几个石凳,于是便成了绝好的玩乐去处。
锦,我记得超市还没有大张旗鼓地入驻小镇的年月,小卖铺几乎有着和法国的文化沙龙或者北京的各式俱乐部一样的功效。它可以让一则新闻,在很短的时间内,便传遍了整个小镇,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传至狸藻的邻镇。
我说不上是否喜欢有一大群人,天天叽叽喳喳地聚在小卖铺门口。我背书包放学回家,需要穿越一堆横陈的粗腿细腿毛腿,才能不被绊倒,推开只有我们家人才有资格进去的小卖铺侧门,而后俯在窗台上边帮正做饭的母亲卖货,边写自己的作业。
我做题的思路,常常就被那些女人嘎嘎的笑声打断,那多半是她们被某个明目张胆的男人用黄色言语给性骚扰了。这种公开的性骚扰,没有人会真正地介意或者蓄意地传播,因为这就像是饭菜里的葱花,没有这样的调料,吃起来是会觉得有些寡淡的。甚至有时候那个女人的男人就在旁边站着,别家男人调戏了他的老婆,他也只是跟着起哄的人一阵粗鲁的笑声,便过去了。
男人们不介意,这当然是我自己的猜测。至于他们回到了家里,关起门来躺在床上时,会不会因为各自被开的玩笑,而喋喋不休地责骂另一个人,则是我的视力所无法深触的地方了。
但据说曾经有过一对夫妻,因为这样公开的性骚扰,而吵得快要离了婚,是这家男人又在某天傍晚乘凉时,假装玩笑地公开骚扰了“情敌”的老婆,这才算平息了风波。围观的人群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并不吱声,照例做了很好的观众,跟着哈哈大笑一阵,便算帮忙解了围。
而狸藻跟我父亲的艳史,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中,被搬上芙蓉树下的舞台的。
那天是个周末,母亲进城去批货,让我帮忙当小掌柜。怕我受骗,她还特意给我一个本子,让我将所卖的货物的买主,也一律登记在案,以备她回来后一一核实。而父亲则例外地在这一天特别地忙碌,因为那些在工厂里做工的人舍不得时间请假,得病了也非得拖到周末才请大夫医治。所以他一大早起来便背起药箱,去了邻镇一个在农药厂上班中了毒需要打针的女工家去。而上高中的姐姐,则在县城里住校一个月才回家一次。
这样家里便只剩了我一个人。而当天小卖铺门口的“沙龙聚会”,却并没有因为父母的不在,而变得冷清。相反,因为是周末,大家格外地兴奋,期待在这样的交流中,能够碰撞出一些新的可供长久娱乐的谈资。
所以那天刚刚吃过午饭,便有人搬了凳子,拉了凉席,坐在微风习习的树下,等着好戏的开场。本族的龙三摇着蒲扇先自到了,他让我朝他的酒葫芦里打上三两酒。看我晃晃悠悠地将酒洒在了柜台上,他就随口问:你爸妈都出门了吗?
我点头。他若有所思地“哦”一声,又问:你爸是去邻镇看病了吧。我看他捻着下巴的一小撮胡子,不耐烦地反问他:知道了干吗还问我?龙三被我一噎,吹了胡子:我只是猜测而已,平日里你爸最爱去邻镇看病,大家不都知道么?
这一句,一下子像个导火线,引燃了一群人的话题。连素日里总爱帮我说话的虾婆婆也掺和进来,尽管她已经耳聋眼花,有些不懂当今世道上的事。她扯着嗓子批评龙三,就像当年踮着小脚要给我尽接生的大任:龙三你这碎嘴头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小白他爸怎么就专爱去邻镇看病了?我哪次身体不舒服,不都是他一路小跑地来为我看病打针?我在这小镇上活了70年了,还没一件事情逃得过我的眼睛,我看你就是要挑拨离间,看人家笑话!
虾婆婆的一番好意辩论,反而在人群里起了反作用,有一个乳房大得像两个麻袋的胖女人尖着嗓子阴阳怪气道:哎呀,虾婆婆,您是年龄大了眼睛花,看不清如今这男人女人间的事儿,听我们家男人说那些城里男人猫一样,最好偷吃外面的鱼,花钱都舍得呢。就不知这本镇的男人有没有传染这偷吃鱼腥的毛病。
男人们立刻一声哄笑,其中一个满脸麻子被我们小孩子称为麻子大叔的光棍色迷迷道:哎呀胖大嫂,你要是邻镇的女人,肯定那腥味能传到十里八乡去,将一百零八个野猫招惹来。
胖女人气喘吁吁地站起来,要去拿了手中纳着的鞋底打麻子大叔,结果不小心绊倒了,歪倒在一个被叫做瘦猴的麻杆男人身上。瘦猴一声夸张的惨绝人寰的叫声,却是引来更大的哄笑声。
一群被这股气氛搅动得有些发了情的男男女女,开始以我父母在时百倍的热情,讨论邻镇女人们的事情。瘦猴抹一把嘴边的唾沫说:还是人家邻镇的女人懂得风情,前两天我去邻镇拉沙子,看到了龙大夫提着医药箱要踩着石头过龙沙河。那个脸上不施粉都白嫩嫩的送行女人,愣是将孩子放下,拎起龙大夫的医药箱飞快地过了河。咱们龙大夫还不好意思,站在河中间看着粉嫩女人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挠挠头红着脸过了河。我在三轮车上朝他挥手喊叫,他愣是没有听见。
胖女人接过去大叫:瘦猴不懂了吧,男人的魂被勾走的时候就是这样子,十匹马都拉不回来,哪天你也被一个女人勾走的时候就知道啦!
龙三以一种维护本族尊严的语气一本正经地审问瘦猴:那个粉嫩女人是不是左脸颊上有颗痣?瘦猴摸摸脑袋,想了片刻,含糊其辞道:好像有,记不太清了。
龙三又问:那头发长短总该记得清吧?
瘦猴这次斩钉截铁:肯定是长头发,那一头乌黑长发我可是过目难忘呢,隔着几里地我也能闻得见上面的香味。说完了他又做了一个努力吸鼻子的姿势,被旁边的胖女人使劲一拍,差一点就倒在了地上。
龙三在吵闹声中,点点头,法官一样威严地宣判道:那么那个女人一定是狸藻了。
这一声宣判,引来另外一个矮个子女人带着嫉妒的宣泄:听说那女人不止勾引咱们龙大夫,连小卖铺的男人,卖豆腐的毛头娃,夏天换雪糕的六指,冬天矿上的黑蛋矿长,全被她勾搭过呢。她家男人就是个吃软饭的×蛋,管不了这个骚货女人,锅里吃的干净米饭全是这狐狸精用脏兮兮的下身换来的都不知道呢。
虾婆婆听了气咻咻地骂道:就你们家男人干净,也不看看自己那副模样,还有脸指点别人!说完了她就拿起马扎喘着粗气走回家去了。
我趴在柜台上,假装在学习,事实上,却是给每一个兴奋说话的女人全都画了一幅漫画。锦,我猜测我的绘画才能就是从那时开始培养起来的。我的父亲毫无艺术才华,除了看那本封面上是一个被标了满身穴位的裸体男人的医书外,便再无其他嗜好。我的母亲斤斤计较于日常蝇头小利,更不会遗传给我丝毫的艺术细胞。所以我的绘画爱好,完全是后天培养,更确切地说,是被我所生活了近20年的龙十崖小镇培养出来的。我在这里想要安静的唯一一个方式,便是躲避到绘画世界里去,那里有我想要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