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哦一声,试探问道,她在山西工作么?儿子低头看着哭声小下去似乎要睡的婴儿,摇头,说,是她老家。我从他的眼睛里,窥到他有片刻的黯然,便大体猜测出,或许他与孩子的母亲吵了架,或者与他一样年轻的母亲并没有做好抚育孩子的准备,害了怕,逃回了千里之外的家中,再或,从一开始,就不满意这个看上去没有前途也不怎么会有“钱途”的丈夫,她与他,不过是在打工时萍水相逢,在某个特殊的时刻擦出了点滴的火花,并稀里糊涂地生下了这个孩子。但这样旅途中的情感,脆弱得如同一根落在水中的稻草,不过是一圈微小的波纹,便将它席卷了去。所以她很快地丢弃了他,连尚在吃奶的孩子都不留恋,便漠然地回了家。
这样距离真实的故事不会差距太远的猜想,让我对这两个坐30个小时的火车,试图挽回女人的男人,生出了同情。尤其,是这个贪恋一对柔软乳房的婴儿。我柔声问父亲,这孩子第一次外出吧?不想父亲却是即刻回答,好几次了呢,以前他爸爸经常带他去浦西的,不过都是坐汽车,火车还是第一次坐,所以他有些不习惯,这一路上总是哭闹不止,连在睡梦里都会偶尔哼哼几声呢。
我突然地有些难过,为这个才出生4个月便常常寻不到妈妈的孩子。他并不知道大人间的恩怨,只是想要寻找一个比奶嘴更温润的乳房,或者一双爱意绵绵的眼睛。而当他躺在父亲粗糙的怀里,在汽车或者轮船的颠簸中,被当作一个砝码,去恳求一个女人的时候,他生命的底色上,便现出人生的苍凉与伤悲。
我只是一个路过他们尴尬生活的路人,不能给予他们任何的帮助,反而会因为八卦的打探,而伤了他们敏感的心。我所能做的,只是陪他们坐着,看他们为了一个孩子,笨手笨脚地冲着奶粉,挤着甜橙,做着鬼脸,哼着曲子……
火车抵达山西大同的时候,已经是接近黄昏,但并没有人接站,他们还将抱着唯一可以换回母亲心的婴儿,辗转坐3个多小时的汽车,抵达他们希望的小镇。
我希望这长长的跋涉,能够让他们寻到一丛微弱燃烧的火苗。也只是希望。
买,还是不买?
记得在青岛,与朋友去逛知名的阳光百货,里面的衣服,基本都是上千元的,价格的标签,并不在显要处,所以每每看到喜欢的,总要四下里瞅瞅,导购的小姐在否,否则,是不敢轻易地从衣服里面,掏出来看的,怕一不小心,被恐怖的数字给吓住,更怕,遭来导购小姐不屑的白眼。
彼时我与朋友,皆是刚刚毕业的新人,一月不过是千元的薪水,在小店里淘货都要与店主百般饶舌,哪怕砍下一元来,也觉得像是捡了天大的便宜,所以进入这种据说只有大使夫人们才会流连的地方,实在是出于女人那点不便透露的好奇和嫉妒罢了。
还好导购小姐们都忙着接待有钱的顾客,对于我们这种只看不买的主儿,懒得搭理。还能让我们,拍了一张与一件上万元衣服的合影留念。是到出来的时候,朋友才长舒一口气,说,知道么,有一个保安,一直在暗中跟随着我们,估计,八成是把我们当贼看了。
起初还愤愤不平,但后来想想自己在一条丝巾昂贵到上千元时,那点没有出息的大呼小叫,以及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般的眼花缭乱、喜上眉梢,也就在心里,慢慢释然,想,上帝,当是那些在任何昂贵名牌前,都波澜不惊的女子,而如我之类的市井之辈,也只配得上,在弄堂街巷里,自在游逛,那种迈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唯恐能够清晰照得出自己影子的地板,会瞬间塌陷下去的窘迫,是断然上不了台面的吧?
口袋并不鼓涨的我,在很多时候,似乎都无法理直气壮地,做商家宣传中口口声声尊称的上帝。记得一次在商场,试一双喜欢的鞋子,几乎都要买下了,但打开钱包时,才发现,如果真的买了,怕是这月买书碟的钱,就要扣掉了,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脱了下来。导购小姐即刻一脸春风地迎上来,说,给您包起来吗?我的视线,在撞到她热情如火的眸子时,瞬间惶惑不安,惴惴然地,便找了理由,低声道:颜色不是太好,我还是,想想再说吧。我没敢去看那导购小姐的脸,怕她会瞬间变成一头能将我的自尊,吃掉的母狮。但,还是从她用力夺过去,而后啪地摆放在柜台上的举止里,知道,若再不逃走,上帝的脸色,定是要发飙的。
我也一度惧怕去美发沙龙,那些美发师,全都顶着叱咤风云的头发,听让我心脏超负荷运转的重金属音乐,手臂上又纹了恐怖的蜥蜴或者龙蛇,让我总觉得,一旦进去,便被这群老鹰,捉小鸡似的,不折腾掉一身毛,是万万出不来的。假若我只是剪发,他们那三寸不烂之舌,定会劝说着我,做我不喜欢的烟花烫离子烫陶瓷烫纳米烫,让我在起身的时候,被镜子里那个不认识的自己,赫然吓住。尽管每次进去,我都一再为自己鼓劲,消费一定不要超过100元,否则,拔腿就跑。但是,事实证明,我是远远跑不过他们的,不从我的口袋里,另外诈骗掉100元,无论如何,我这孙悟空,都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的。
后来在北京,看到一家美发馆,贴出招牌来,要为农民工兄弟,低价剪发,每次仅十元,我便笑,想,与其来你这里消费,不如去天桥下的剃头匠那里,理发来得合算。怕是用一下那不知什么来路的洗发液,也不止十元吧。
至于美容店,我是更不会去的,宁肯自己很麻烦地切了黄瓜片,或者用牛奶,拌了珍珠粉,将一张不再新鲜的脸,抹得如鬼一样。去化妆品店,也是拿了老牌子便走,怕步子慢了,被口舌如簧的小姐揽住,让我免费做什么皮肤测试,而后危言耸听地告诫我说,再不精心护理,怕是不出几年,就落得黄脸婆的下场。直将我最后的马其诺防线彻底击垮,把一大堆瓶瓶罐罐全搬回家去,而后束之高阁。
所以我最近特爱惜自己,不再那么懒惰,每日清晨必去楼下操场里锻炼。我猜想上帝一定是个身体强壮、健步如飞的运动健儿,而且刀枪不入,武功盖世,任是风吹雨打,都撼不动他。如此,他也就不需华衣丽服,名贵补品,甚至,连喷嚏也不打。偶有小恙,喝一大碗姜汤,蒙头睡一大觉,天亮了,又是一个世人敬仰的英雄。
假若我能修炼成上帝,是不是,感冒了,再去药店,也不会在大夫开的价值50多元的各类药片里,结巴,脸红,手心冒汗,直至在大夫的鄙夷里,捡了其中最便宜的维C银翘片,扭头就走?
这话,除了上帝,谁知道呢。
因为成熟,所以世俗。工作半年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地微不足道。我的所有被毕业时的弟兄们津津乐道的英雄过往,永远被封存在了档案袋里,再没有人借此拍我的马屁。而落草为民的我,终于明白,年少时种种色彩斑斓的理想,在踏入社会之后,原只不过是,曾被我鄙视的最世俗的幸福。
读书的时候,我是学校里的才子,每期的校报一出来,便会有漂亮或有才的女生涌到编辑部来,小心翼翼又妩媚妖娆地向我请教。眼里的柔情,常连一旁名草有主的兄弟,也会不大不小地嫉妒上我一把。那时的我当然很是骄傲,所以对这样的访客总是有些漫不经心。弟兄们便毫不留情地给我酸酸的拳头吃:你小子还想找什么样的啊,小心毕业后都被别人抢走了,你一个也捞不着!我照样不急不徐地等我心目中的“美女作家”,主动敲我的窗户。
等待的结果,是终于有了一份想象中的浪漫有情调的爱情。可惜在我刚刚找到这份从小干事做起的工作后,爱情没与我商量,便自行告退了。当时不明白,还清高地认为,工作后自会有更多的美女向我涌来。直到而今我相了N次美女,也被美女冷眼相了N次之后,才明白,所谓的才华,只不过是一层虚浮的外壳。我在全力要奔小康生活去的女孩子眼里,只不过是一堆抽象也具体的词汇:身高一米七——三等残废,体重175——浪费粮食,长相一般——对后代不利,父母没退休金——养老花费大,工资不高——硬件不硬,爱舞文弄墨——不切实际,脸皮太薄——升迁指数不大。25岁的我,被这样一些词汇组合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虚弱无力;曾经非美女不娶的美好理想,也惟有在这些词汇面前,自卑地低下头去,直到再没有了踪影,让材米油盐包裹着的世俗生活,最终取而代之,占据上风。
爱情的外衣剥落下来,用不羁的言行武装起来的貌似强大的资格,也在繁复又单调的工作里,日渐坍塌下去。没有一个人在乎我辉煌的过去,他们只知道,我是个小干事,心高气傲,但能力不足,还无法和他们叫板或是竞争。所以他们可以忽略掉我,且无休无止地让我做他们不愿跑腿的琐屑杂事。我记得毕业典礼的时候,校长告诫我们,新毕业的大学生,要在跑足一年的“龙套”之后,方可真正褪去不切实际的稚嫩的外壳,成长且成熟起来。而今我才明白,所谓的成熟,原来是接近世俗的生活,将自己放到最低,而后慢慢地积累可以与别人竞争的资本,学会在与物质有关的小小理想实现时,喜气洋洋地喝盅小酒庆祝一翻。学会再也不吹嘘或是自夸自己,而是憋足了劲,暗暗地去超赶父母嘴里有出息的兄弟朋友。
有一次在街头遇见读书时的好友,很亲热地拉我去拼酒。喝到酣畅淋漓的时候,他突然说:兄弟现在急要完成公司交给的保险任务,看在同窗四年的份上,有能力就帮兄弟一把吧,要是拉的客户多,兄弟是绝不会在提成上亏待你的;实在不行,你就入我们的保险,就算赞助我一下吧。原本喝得舒畅开心的酒,被这样一翻话,硬生生地堵在胃里,火烧火燎的,憋得厉害。我想起曾挤在一个床上畅谈诗文的美好时光,想起那份不掺杂任何世俗利益的情谊,想起各奔东西时我们抱头痛苦,发誓即便是利欲熏心,也不会算计到兄弟的头上。可不过是半年,我们便忘了说过的话,开始扒着通讯录,找寻那些可以让自己世俗的愿望实现的名字。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朋友的问题,告诉他我没有能力帮他吗?他会不会认为我撒谎或是没了良心?而我,在昔日崇拜着我的好友面前,又怎能将我只能崇拜别人的实情告诉给他?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而他,也终于没有追问下去,只在快要分手的时候,轻声说了一句:兄弟,好好过。我迅速地转过身去,拼命抑制住的泪,还是涌了出来。
我在毕业半年后,什么也不再想,只希望找个与我一样平凡的女孩子,像父母一样,将平实的日子熬成一碗濡甜的米粥,慢慢喝着奔那遥远又美好的未来。只希望有钱或没钱的兄弟们,能偶尔地聚在一起喝顿小酒,互相鼓励着去实现有车有房的绚烂理想。只希望父母不再为自己操劳,自己的一点小钱,能换来他们慰藉的笑容,和在人前骄傲的资本。只希望父母爱人兄弟朋友们,与自己一样健健康康地在世俗的日子里,活出一些小小的快乐和滋味。
这是我的理想,大学毕业半年后的理想。
防御,房欲。学院领导终于下定决心要给教职工盖房子的消息,长了飞毛腿似的,一溜烟就跑遍了每个人的耳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