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常说,陶的青春,犹如一个劣质的瓷器,是被烧铸坏了的,不只模样灰暗丑陋,敲击一下,声音,亦是沉闷散淡。而我,在世俗的评价标准里,当是那精致华美的苏州细瓷,摆在桌上,会蓬筚生辉;轻轻触碰,则有珠玉相撞的美妙清泠之音。
与海归女过招,平生最怯强势的女人,遇到,就已觉自己这身单力薄的小女子,先自矮了三分,说话底气不足,视线左右躲闪,不偏不倚,还是落在了那寒光逼人的刀刃上,哧一声断为两截。但在卧虎藏龙的京城,这样自恃甚高的女子,却是躲也躲不掉。
其中一个,在一场晚宴上相识,见我第一眼,便翻着白眼问:做什么工作?即将去哪儿留学?我看她翘着兰花指,将一小片肥硕的鸭肉放进口中,而后傲慢地嚼着,直嚼到那油,几乎渗透出来,将两片薄薄的嘴唇,涂抹得熠熠生辉,这才在我小心翼翼的回答里,咽了下去。得知我要去的大学,与她即将去的排名上相差无几,即刻便调整了视线,做出一副迎接挑衅的架势。
当然是她先亮的招,用一句话两个英文单词的频率,漫不经心地,把我不多的一点自信,揉成一张字迹模糊的纸团,拿了放大镜,那口中的话,都拼不成完整的字句。然后这招便亮得愈来愈猛,犹如夏日的雨,来势汹汹。美国大大小小的学校,不仅专业排名、学科发展,了解得一清二楚,就连某位导师的声名,在国际学术界的威望,讲来也是头头是道。而纽约这样的大城市,每日新闻里的大事小情,更是难逃她犀利的双眼。没过十几分钟,我便得知,她早已经去过美国很多次,对加州的记忆,比对自己的城市都深。而像我这样第一次跳到北京,又是第一次即将走出国门的人,她,当然是不屑一顾的。
身份赶不上她,言语上却不愿轻易地就输给这个咄咄逼人的女子,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挽回一点面子,怎么说,我也是主人要好的朋友之一,这饭,也不是苦苦求来的。于是便鼓足了勇气,带着一丝的羞涩,说起自己本科读的外语,又给人做过翻译,能和老外自如交流,至少,去国外留学,是不必费多少力气的。此话还没有落下,便被她笑笑弹了回来,说,她在英国留学两年,拿了两个大学的硕士文凭,回来再读博士,英语都是直接免修。
我终于知道此女的厉害,怯生生地喝一口茶,压一下受惊的心,又安静地听她吹嘘了十几分钟,这才抛出最后的杀手锏,准备将她鼓涨的心,不轻不重地击打一下。亦学了她的轻描淡写,说,国外大学读一年就能拿到硕士文凭,比起国内受的三年苦,真是好多了。她的耳朵,很敏锐地便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是说短短的一年,或许连论文都无法写完,更不必说能学到什么知识了。她当然没有示弱,淡淡瞥我一眼,气定神闲地问在座的诸位,大家在国内读了三年硕士,又有几个,能够饱读诗书,真正学到东西?还不是七拼八凑地,就写完篇论文,毕业了事?国内的教育,三年,也未必比得上人家的一年。
这最后的一句,让我彻底闭了嘴,甘拜下风。况且,再争论下去,只怕她会把自己的背景,得意洋洋地全都甩给我,尽管我一向对人隐私,有十二分的好奇,八卦能力,也不亚于街头小巷的娱乐报纸,但对这样的女子,我却是宁愿知道得越少越好。
名人的隐私与光华,可以泡一壶茶,细细地品,一直品到口舌生津,心底愉悦。而抽丝剥茧、窥视那将自己挂到高处去的女子的芳华,一不小心,或许树上的枝条,会深深地刺伤你的双眼,让你连风景,也欣赏不成。
所以,还是收招,就此打住。
娱乐,愚乐。当地电视台要做一档体验农村生活类的节目,说是体验,其实目的纯粹是为了娱乐喜好猎奇的观众。节目的内容是请一个人去农村教农民们唱歌跳舞,排演出一个节目。按照以往惯例,农民兄弟们对于我们这样的外来者,肯定是没有多少兴趣,如何克服种种困难,有效地将他们组织起来,完成整个歌舞的教授,便成了这次体验的重点。在一个家住农村的同学的帮助下,我与特地花钱请来的省里一个快过气的明星,还有摄影师一行三人,便赶去了远在山区的目的地。
山村里大多数的人家,都过着一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简单生活。有限的几个电视节目,成了村民们唯一的娱乐活动。所以看到我们扛着摄影机来,大多数人,都表现得好奇又热情,将我们当成天外来客似的,不断地问这问那,过气明星对于住宿条件的简陋,显然有些不满,说来之前谈好了要有干净的可以洗澡的住宿条件,现在可好,七拼八凑的被褥,睡上去咯吱作响的硬板床,简直是来坐监一般。我和摄影师好言相劝恳请,过气明星才没有扔下我们独自回城,但依然将原定四天的拍摄时间,减为三天。
在大喇叭上喊了不过是几次,便一下子来了几十个村民,且嚷嚷着都要报名学习歌舞。这下可把我们愁坏了,如果村民们都乐意学习,那原定的计划里,要克服的重重困难,岂不是成了泡沫,如此,这节目还如何出来我们想要的娱乐效果?娱乐没了,那简单地教一群村民学习歌舞,还有什么意义?即便是跳得再好,到了领导那里,怕是也审不过。想来想去,我们只能决定,没有困难,制造困难,没有曲折,无论如何,我们也要人为地整出曲折的情节来。
于是三人便千方百计地找出理由来,要么挑剔这个胖了,不适宜学舞蹈,要么暗示那个五音不全,不是学唱歌的料。最终,我们将村民们高涨的热情全都打压了下去,实现了我们无人来报名的“尴尬困境”。接下来,当然是如何再劝说一个个村民,重新参加我们的歌舞队。村民们被我们弄糊涂了,纷纷以忙农活为由,推辞我们的邀请。这样在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门拜访,并“真诚”恳求之下,村民们终于重新来到我们的队伍,帮助摄影师完成了最重要的过程的拍摄。
村民们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惧怕镜头,他们基本上视摄影机为无物,大胆地在我们面前又唱又跳,一些大嗓门的豪爽大嫂,还时不时地,戏弄一下长得白白净净的过气明星,直将他羞得一脸通红。而那些文静的小媳妇们,不好意思当着自家老公的面,与过气明星说话,便站在人群里,盯着明星性感的臂膀,吃吃地笑,而跳舞的时候,则故意跳到他的面前,大胆地看他一眼。那两天因为我们的活动,村子里煞是热闹。犹如一场露天电影,或者是某个节日,这场歌舞排练,将全村的人,聚集起来,让我们结局的拍摄,成功达到了想要的喜气洋洋的场面。请来的过气明星,也因在最后排练时,让他节余了一些力气,而在最后结算酬劳时,没有向我们多索要Money。
那出节目播出后,果然是好评如潮。许多观众都被我们在一次次困难面前,依然不遗余力地奔走组织这场活动,歌舞老师的卖力指导,与村民惜别时双方脸上特写的眼泪,以及车窗外挥动的双手所打动。也有一些,对节目所带来的对于农村人生活现状的反映,满足了他的好奇心,而心内知足。
而我,也很快收到了同学发来的邮件。她说:你们自己都想不到,那三天,给我们村带来了多少新鲜和快乐呢!中性化打扮的男歌舞老师,晚上上厕所时,遇到横穿而过的老鼠时,发出的凄厉的尖叫声;女摄影师走路时,叮当作响的脚踝,时不时露出来的肚脐,手指上夹着的细长的女式香烟;还有我们这些城里人吃饭走路睡觉的模样,无一不成为那几天以至以后很长时间里,村民们谈论的焦点。有漂亮的小媳妇,与舞蹈老师合影留念时,还没忘了将手放到他的腰上,沾一点点“男色”的便宜。你瞧,你们这些人,本想是借助村民们娱乐大众的,不曾想,却给他们带来了娱乐,且被他们用这样那样的形式,偷偷摸摸地娱乐着。
原来我们的媒体,一直都是这样自作聪明,以为在台上,制造了真正的娱乐,却一不小心,被台下的人,给“愚乐”了一把。
大学毕业后,我就成了你,父亲,这是我们第N次争吵了,关于我大学毕业后的选择与去向。您执意要您的儿子去财政局工作,似乎只要他一答应,那一身不入眼的嘻哈打扮,便立刻会黄袍马褂似的耀眼和光鲜。甚至连您,也跟着加官晋爵似的“钱”途无限。
我可以想象到,23岁开始之后,漫漫无期的道路,我将会怎样走过。我几乎会是您的另一个翻版,只不过是跨越了两个不同的世纪而已。我会和您一样,在父辈营造好的“良好”氛围下,进入人人艳羡的财政局。从最小的科员做起,第一年学会如何在领导面前点头哈腰,如何在恰当的时机拍领导的马屁,如何像饭店跑堂的一样勤快地端茶倒水、扫地擦桌,如何从点滴的事情上学会察言观色,而后小心行事。或许,有您营造好的便利条件,我无需这样费力,只要时常地与您一起去前辈家里提礼坐坐,便可以如读书一样,一路顺畅,无人可挡。当然,如果岗位轮换,您以前结下的关系,全无用处,那就需要我和您一样,从零混起。
再过两年,或许按照年限,我有该得到的职称。然后我按您的指示,收兵买马,广结同党,以便在民意调查的时候,于己有利。而且平日一些分内的事情,现在全成了我的功绩和成果,我不仅需要把它们整理出来呈给领导,还要在同事之间,广为宣传。在这样一次次的辛劳奔走里,那个一撒谎便会口吃的青涩男生,终于蜕变成再不会脸红的“成熟”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