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对彼此痴心相爱的恋人。在他们相恋之前,她是县令鲁公“丰姿娟秀”的女儿,喜好打猎,常常“着锦貂裘,跨小骊驹”,飒爽英姿,驰骋旷野;他则是“疏狂不羁”的书生,在佛寺中专心读书,偶尔在野外看到她打猎时“翩然若画”的容颜,便不能相忘。假若她未曾突然死去,他们应该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他奔赴科举前程,她则做富贵家族中的娇宠小姐。是她意外离去,又恰好被父亲将亡灵寄存在佛寺之中,于是便一阴一阳,有了让他祭拜并诉说那惊鸿一瞥的相思的机缘。
这样近在咫尺却邈若河山的阴阳距离,反而让张生祛了禁忌与约束,每日对其画像倾诉对她的思念,希望某一天,她真的泉下有知,可以姗姗而来,慰藉他深藏的爱慕。这样为之祈祷了半个多月,鲁公女终于“感君之情,不能自已,遂不避私奔之嫌”,于某晚张生挑灯夜读之时,含笑站在了灯下。
自此两人夜夜欢好。他那样爱她,为帮她赎掉生前“射獐杀鹿”的罪孽,每夜都于灵柩前代诵《金刚经》。每年的节日,她因身体羸弱,无法长途跋涉,他则如抱婴儿一样,抱她出行,甚至去参加科举考试,也会将她带上。她的父亲鲁公被罢官后贫寒,不能将其棺木运回老家辽东,他便“力为营葬”。他们像一对真正的恋人,尽管只能在夜间相会,却仍不能抵挡爱情在五年中,热烈奔放犹如初爱。
他为其吃斋念佛,终于打动了上苍,使其在五年后,可以投胎转世到河北卢姓的户部家中。而她的转世,也便意味着两人的长久分离。她哭泣相约:“如不忘今日,过此十五年,八月十六日,烦一往会。”尽管知道那时他已成沧桑老者,或许行将就木,相见亦不能相爱,但她愿意做其奴婢,以身相报。这样的约定,飘渺不定、无法预知,但他依然答应她的要求,并抱着她行走六七里路,送她去往转世的通衢大道。他说:此去多荆棘,妾衣长难度。她说:且去,勿忘所言。这是一程很长又很短的路途,她倚在他的胸前,就像很多个出游的节日,曾经这样被他抱着,走在夜晚的路上一样。只是此去遥遥,一个诺言,不知道彼此是否还能够记得;假若不能,那么而今一别,便是永生不见。
但张生相信他们依然可以相见,他将日期刻在家中的壁上,日日虔诚诵经,期待可以再次发生奇迹。终于有神人于梦中指点,让他在家中修行,日日祭拜南海观音,便可接近来世的姻缘。三年之后,张生两个儿子相继中了科举,家族声势地位显赫,但他依然时刻不忘善行。这样日日积德行善的结果,便是他在一日梦中,被菩萨邀去饮茶入浴,醒来之后,竟是褪去昔日白发与苍老容颜,转而成为青葱爱美又好玩乐的十五六岁的少年。
但这个少年郎,依然没有忘记曾经的诺言,在两个儿子要为其娶一个继室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回道:待吾至河北,来而后娶。
张生千里迢迢从山东招远而奔赴的河北,当然是鲁公女所转世的卢公卢户部家。鲁公女投胎为卢公家慧美又被百般宠爱的女儿,每有王公贵族求亲,都一律拒绝。父母问起,便提及生前的那场约定。父母皆笑她傻,说:“张郎计今年已半百,人事变迁,其骨已朽;纵其尚在,发童而齿壑矣。”其实这些她都明白,但她却固执地认定,他不会违背诺言,即便是已经死去,也会托梦于她,并赴这一场前世的约定。
只是当他抵达她家门口,却被她的父母为断绝她荒唐的念想而拒之门外。相约之期,未曾见到他来,她以为他负了约,哭泣不食不寝,不管父母如何劝她说或许张生已经不在人世,都如失恋的少女,日日饮泣、不言不语。
这样的固执,终于让她的父亲决定见一眼张生。相见后,卢公惊讶,而后大喜,因为张生不是想象中的苍老枯朽,而是一潇洒倜傥与女儿同龄的少年郎。卢公邀其至家,让女儿从帘后观望。不想,这一望,女儿并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而是“窥审其状不符,零涕而返”,并不管卢公如何辩解这个少年就是张生,都“怨父欺罔”。
十五年过去,他因神助,成为与她匹配的少年。可是当他站在她的面前,她却不能识别,以为是父亲找来外人,欺骗了她。这样伤心至极,终于在几日后,她抑郁而终,离开尘世。
如果张生在被她的父亲冷淡送走后,伤心回到山东,并接受儿子的安排,重新娶妻,那么这一场跨越两世的相约,便成为让人扼腕叹息的遗憾,此后她重新为鬼,他则再也不能够与她相爱。
还好,他们可以心灵相通。她死去后终于明白,那个换了容颜的少年,便是昔日恩爱的张生,于是便急急地托梦给他,告诉他是自己错看了他,而今自己“已忧愤死,烦向土地祠速招我魂,可得活,迟则无及矣”。
一切都赶得及。这场约定尽管错过了八月十六,他们却在她灵魂重新附体后,赶上了一生的相爱。两人前世不能并肩,今世终于可以像任何一对俗世中的夫妻,可以日日牵手。而且,是从十五六岁最美的少年开始。
这是上天赐予他们历经了漫长等待后的一场初恋。
后记
在此书马上要下印厂的时候,补上这篇后记,是因为有些感动,需要记录并保存在这里。
写作此书,纯粹是因为热爱聊斋,割舍不下那段陷在沙发里,读它读到犹如丢掉了魂魄般的忧伤与空茫。那一个个敢爱敢恨、特立独行的“女狐”们,她们对于付出不计得失的豁达,让向来急性的我,对人生的态度也变得宽容,懂得一切得失,不只是情感,还包括声名与荣耀,都不必过分地计较;缘来不喜,离去不伤,是一种智慧,亦是对于生命最好的珍爱。
所以唯有感恩,方才不会辜负这一程人生。就像蒲松龄用一个又一个爱情故事,所要阐释的,不过是一个“缘”字。而与聊斋相遇,并用属于年轻一代人的新鲜语言与观念,重新为之注解,同时因为此书,结识了《聊斋志异》资深研究专家马瑞芳教授,也是一种值得我用力珍藏的缘分。
第一次与马老师通电话,诚惶诚恐,担心我这样一个聊斋爱好者所写的浅陋文字,会被她挑剔或者指责。不想她却很认真地让我将书稿发过去,并很快热情地回复给我,说,写得不错,而且由衷地为年轻一代学者肯致力于对聊斋的研究感到高兴。同时,她还非常严谨地指出书中《阿英》一文中的一处引文错误,并将此篇最可靠的5个版本一一列出,让我仔细查阅对照。
或许是马老师对人对事的开阔胸襟,或许我们有共同相识的来自我的母校的老师,或许是我们都生长于齐鲁这片文化底蕴深厚的土地,又或许她一直都对年轻人这样呵护而且关爱,所以与她就版本问题通信的过程中,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温和、宽容、幽默,甚至是可爱。40后的她,能与80后的我,朋友一样平等地交流,而且毫无隔阂,或许只能用一个“缘”字来解。
与马老师交流的那段时间,恰逢世界杯如火如荼,她熬夜看球赛直到凌晨4点多,却来不及休息,即刻打开电脑,看我的电子书稿,并热情地给我回信。提及她痴爱的聊斋,常常有掩饰不住的孩子似的“小得意”,说家中聊斋的版本,比大学图书馆的都要全面,而且还曾经花费4千多元,从北京一家图书馆买来聊斋的己戼版本。又聊起易中天教授,说他常常会突然打电话来,只为向她这个博闻强识的“资料员”求证,《红楼梦》里哪句话出自哪一回。而讲到世界杯最后的那场决赛,她还在遗憾中开玩笑,说自己竟然不如那条章鱼,可以猜中最终的结果,她如此希望荷兰队能胜出夺冠。说完了这些,她还附上一个挤眉弄眼的顽皮笑脸。
是这样一封颇有家常唠嗑气息的来信,让我忽略掉了她的种种光环,想要亲切地喊她一声“老师”;或者,如果她在身边,愿意亲密地挽住她的手臂,与她在校园里一边散步,一边讲一些聊斋里的“家长里短”。
而来自我的母校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的李钧老师和徐振贵教授,以及广西师大出版社非常负责的编辑们,还有那些与我一样热爱聊斋的朋友,同样让我心生感动。没有你们,此书将不会以这样完美的方式,与读者相遇。
记下。为每一个值得我珍藏并感恩的点滴。
2010年7月13日凌晨于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