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复读了第二年之后,决定逃离厌倦已久的学校,逃离这个破旧的小城。尽管,不知道将要去往何方,但我固执地认定,任何一个地方,都有比小城更明媚的阳光。只要,我的单车,能够成功抵达。
我将这个秘密告诉唯一的朋友辰诙,并劝他说,与其在教室里混到毕业,等着再一次了无希望的高考,不如将这段时间,拿来闯荡,若是好运,说不定等这帮人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们也混得一脸风光,可以荣归故里。辰诙与我一样,是教室最后一排被老师同学自动忽略掉了的差生。平日里爱吹些小牛,常有云游四海的宏愿,但却从没有胆量实施过。被我几句怂恿,他眼中的犹疑开始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被我编织的梦想点燃的激情的烈焰。
两个人趁周末回家,偷了几百元钱,便骑着单车,上了路。正是秋天,大朵大朵的白云,在湛蓝的天空上怒放,路两旁高大的由加利树,笔直地伸向蓝天,像是要努力地在上面抒写豪言。刚刚收获过的田里,还闻得见玉米的清香。柔韧的芦苇,在清爽的风里飘摇,似乎想要洗去整个夏日的疲惫。偶尔也可以看到绕城的小河,在不远处银链般若隐若现。空气里飘溢着植物的芬芳,我猜想是砍伐过的由加利树身上,流出的汁液的清香;而辰诙则坚持说是校园篮球场边上,木槿花朵的浅香。我听了便嘲笑他,还没有驶出小城呢,就又想回学校了么?早知道你这么依恋校园,我就一个人出来闯荡了。辰诙开车朝我撞过来,我则轻巧地躲开去,任他砰地一声倒在一株柳树上,我哈哈笑看一眼他的狼狈,用力蹬了几步,便将他远远地拉在后面。
这样的小插曲,在上路的最初,是带着一点点压抑释放后的喜悦和放肆的。两个人时而比赛车速,时而对过往路人做最尖酸的点评;时而伸开双臂,叉开双腿,在飞速向前的单车上做高难度的飞翔姿态;时而做仰天长啸的豺狼虎豹状,直吓得擦肩而过的路人落荒而逃,而意犹未尽的我们,则愈加地嚣张。途中我们还遇到一伙别着邻校校徽的家伙,他们看样子是集体逃课出来的,领头的一个,试图将我们拉进他的队伍里去,但被我和辰诙牛气冲冲地拒绝了。用辰诙的话说,就是男子汉要闯就闯得顶天立地,靠人多来壮声势,算什么英雄好汉,你看武侠小说中的高手,哪一个不是独自逍遥?这一句话,几乎引起一场战争,但两个人在重重的包围里,踏上单车,便勇猛地冲了出去。他们反应过来奋力追赶,但最终,还是被车技更胜一筹的我们,甩掉了。
这一次小小的胜利,坚定了两个人的信念。辰诙甚至得意,说,看来做英雄,也不是那么难的,有胆有识,足矣。两个人被这样的热情鼓舞着,一鼓作气,便用两天的时间,驶到了市里。在这个陌生但却繁华的城市里,我们的眼睛,在目不暇接的店铺商场前,几乎使不过来。为了方便,我们将车子寄存到一个地方,便漫无目的地瞎逛起来。逛到肚子饿的时候,我们才走到一个拉面馆里,坐下来,点了两大碗牛肉拉面,便呼噜呼噜地吃起来。两日来的疲惫,在葱花姜末香菜的涤荡里,很快便散尽了。四肢筋脉打通了,我们便懒洋洋地站起来,打算付钱离开。但当手伸到口袋里的时候,却是空空荡荡,由我保管的两个人的钱包,不知何时长了翅膀,飞了。辰诙使眼色给我,示意逃掉饭钱。但还没等我明白过来,角落里便过来两个人高马大的服务员,边收拾碗筷,边斜眼看着我们,那眼神,不用看也知道,是告诫我们休想耍什么花招。
最后,怕像电视剧里那样,遇到黑店,遭一顿毒打,两个人乖乖地走到收银台,老老实实地交代自己丢了钱包,老板能否枉开一面,等我们有钱了,一定回来还上。胖胖的老板娘飞我们一个白眼,冷笑道:骗三岁小孩呢你们?!想白吃也不用耍这种花招啊,谁偷了你们钱找谁去,我不负责免费供应餐饭,今天交不上钱,就别想离开这店。两个人面面相觑片刻,最后,辰诙猛地一掐我的手指,便拉上我,狂奔出拉面馆。一路上,我们撞倒了一个自行车,碰翻了一个水果摊,又因为硬闯马路,而差点飞到一辆三轮车上。这样气喘吁吁地不知跑了有多远,直到后面安静下来,再无人的追赶恐吓声,肚子里的拉面,在惊吓紧张中,也差不多消耗殆尽,我们这才刹住了脚,惶恐不安地朝身后看看,知道这次安全了,才大口大口地蹲在路边上喘着粗气。
但这一次的成功逃脱,却并没有带给我们多少的喜悦和自豪。两个人闷头坐在路边,看着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和匆匆赶回家去的行人,一句话也没有。秋风瑟瑟地起来了,那一身惊出的冷汗,嗖嗖地蒸发掉,连我们身体里最后一点的热量,也给带走了。我看一眼一脸惆怅的辰诙,故作轻松地站起来,拍打一下屁股,头也不回地说:回去推车子吧,总会有办法的,我们的奋斗,才刚刚开始呢。
一切,的确是刚刚开始,但不是奋斗,而是挥之不去的懈怠、失落和迷茫。辰诙的车子,不知怎么弄丢了,跟看车人理论,操一口外地方言的中年女人竟是和我们吵起来,说一看我们这两个小痞子就是想要无理勒索,如果我们再不走,旁边就是派出所,有胆量就去那里评一评。辰诙还要继续跟她理论,但我却看一眼不远处一个神情机警的民警,狐疑地朝我们走过来,刚才逃出拉面馆的恐惧,又像一件黑色的外套,哗一下罩了下来。我附在辰诙耳后,低声道:民警来了,快走吧,否则刚才那事捅出来,我们就更倒霉了。
辰诙最终坐上我的单车,懊恼地离开了。两个人在拥挤的人群里,时而走,时而骑,心情阴郁惨淡到极点。走到一个修车铺前,看看那一排旧车子,我突然一狠心,将车重重放到修车人的面前,说:给个价吧。辰诙吃惊地看我一眼,而后在我的淡漠里,冲我吼:你疯了啊,卖掉车子,我们怎么回去?!我头也不会地回复他:算什么男人,这点挫折就退缩了,就你这样,回去照例考不上大学!修车人看出我们两个的矛盾,知道有利可图,立刻扔出一个价来,说,30元,不还价,爱卖不卖。我将右手伸到他的面前,说,当然卖,拿钱来吧。
两个人在路边小摊上,花了5元钱吃了两碗凉皮。一声不吭地吃完后,我与辰诙不约而同地朝火车站走。火车的轰鸣,一声声地传过来,我的心,却在汽笛声里,像无根的柳絮,一忽向东,一忽向西,不知这胡飞乱舞的生活,究竟何时才是终点。
我们逃过了火车站车警的视线,顺利地混到了站台上。这是一个小站,其中一个轨道,估计是废弃掉了,长满了荒草,偶尔还可以见到一两只鸟,停在杂乱的草丛里,四下里逡巡几眼,便又扑楞楞地飞走了。这是开往省城的火车,只有一列。我与辰诙,拿着假的车票,站在寥落的人群里,低头看着自己满是灰尘的鞋子,像一只因为逞能,而失了群的大雁,连最后哀鸣的力气,也没有了。
火车终于轰隆隆地开过来,在我们脚下停住了。人群有了小小的骚动,门口的车警,一边大声维持着秩序,一边检查着乘客手中的票。我趁人挤,迅速地一亮车票,便收起来挤进了火车。正在我平息着内心的紧张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喊:不止我一个人,前面那个也是假票!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是谁,就被人一把抓住,朝车门口拖去。
辰诙在被查出假票后,毫不犹豫地,将我也揪了出来。两个人站在空旷的车站上,看着载满乘客的火车,一点点地远去,铁轨再一次安静下来,而心底的愤怒与焦躁,也在这旷野里,抵达了顶点。
我与辰诙,无声无息地,从站台一路扭打到废弃的铁轨上,而后滚到有了凉意的荒草丛里,最后,终于累了,躺倒在铺满杂草与石子的铁轨上,看着高远的天空,尽情挥洒着一向被我们鄙视的软弱无能的泪水。
那是我18年里,第一次远行;亦是我18年里,最英勇也最无助的一次出走。最初的义气、豪迈、自负、叛逆,不过是3天的时间,便被残酷的现实,击打得一败涂地,片甲不留。除了失败而返,我再也早不到退路。
但那样一个秋天,在我此后的记忆里,也是最明亮最温暖的一次。尽管我始终不愿意承认,即便辰诙不将我揪出,我也渴望乘警会把我赶下车去,断掉我前行的路。恰是这样的一场出走,让我在重新回到教室的时候,能够踏实地将心一点点沉下去,一直触到最柔软坚实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