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初一的时候,我便看不惯隔壁班的天福,几次想在放学的路上截住得意忘形的他,把他揍个满地找牙,都因理由不足,咬牙切齿地罢了手。
后来终于有一次,在过天桥的时候,碰到人高马大的他,很霸道地堵住了一个短发女孩子的去路;还有一个长发女孩子,怯怯地站在一旁,紧紧握着短发女孩子的手。
早就听说,天福很是张狂,闲着没事到我们班找岔惹是生非不说,竟是欺负到女孩子的头上,这一闲事我是非管不可了。想到便做到,我把头一昂,心一横,便气势汹汹地站到了他们的中间,挑衅似地斜瞟着天福,道:“欺负两个女孩子,算什么英雄,幸亏遇上了我,否则不知你要嚣张到什么时候!”
说完了便要出拳打过去,却是被后面的短发女孩子给死死地拽住了。然后便觉得前胸一阵疼痛,正欲看清拳头的来处时,长发女孩子一下子跳出来挡住了我的视线,而后她把我猛地一推,大叫道:“快跑!”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当然是奋力狂奔。
跑出去老远,才敢在一个拐角处,停下来回头张望,却发现那三个人竟像是没事似的,闲闲地溜达着下了天桥,有说有笑地朝同一个方向走过来。
可惜那时已是暑假,否则我必会找天福报那一拳之仇,而不是因为一个多月的疯玩,把一切郁闷与不快统统忘到脑后,提也懒得提了。
开学之后重新分班,按老师安排好的座位刚刚坐下,便听见后座咚地一声,而后一片阴影倏地落在我的桌面上,挡住了窗外的阳光。回过头去与后位那厮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的脑门一热,竟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你好,陈笑,还记得我吧?”我看着那双伸出来的大手,还有他身旁半眯起眼冲我温柔浅笑的女孩子,终于把紧握的拳头舒展开,无比豪爽地伸出去握住那只手,说:“当然记得,汪天福,不打不相识嘛!”
这之后便很奇怪地与天福成了无话不谈的兄弟。而左臂右膀似地跟着他的短发女孩子朗朗,和长发女孩子青薇,亦是很自然地成了知己。
朗朗和青薇皆是老师眼里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偏偏我和天福最是不争气,常常地惹点麻烦被老师屡教不改不说,上课还不认真听,爱给各科老师们画“表情流转图”,或一人一句地给他们编讽刺故事集。
这样的劣行若是碰上朗朗,必会挨一通臭骂。天福这样一米八的男子汉,除了偶尔在背后朝着我满不在乎地嘟囔朗朗两句,大部分时间还是对她言听计从的。我有些不屑,便挖苦他,大丈夫怎能向小女子如此卑躬屈膝?他听了也不恼,发了一会儿呆,而后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谁让她偷了我的东西,又不肯还呢?”我立马接上去:“什么好东西,哥们儿我替你讨回来!”天福却是回头看一眼不远处的朗朗和青薇,神秘兮兮地冲我一笑,便屁颠屁颠地跑去找她们说话了。
幸亏和朗朗青薇都是朋友,否则看见天福那副服贴顺驯的痴呆模样,非得像初一时看不惯他的张扬傲慢一样,有狠狠地揍他一顿的欲望。
朗朗是个极不安静的女孩子,青薇则恰恰相反。四个人一块儿逛街。常常是我和朗朗大开口舌之战,天福在一旁见缝插针地加几句,而青薇,则永远是我们最忠实的听众。偶尔在拥挤的人群里瞥见一旁笑望着我们龙争虎斗的青薇,不知为什么,我的争强好胜的一颗心,总会很快地停驻下来,在言语上让朗朗一步;或是轻轻拍拍青薇瘦削的肩,低声问她一句:“青薇,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她总是会羞涩地冲我一笑,微微地点点头,便寻了朗朗的手,稳妥结实地握住,做她的听众去了。
后来有一次,朗朗问我愿不愿意加入她们的日记交流小组,以便朋友间进一步加强了解和关爱。我问天福参加不参加,朗朗恨恨地说:“他连周记都懒得写一个字,我们早把他开除组籍了。如果你不嫌麻烦每天给我和青薇写交流体会,我们还是很乐意你加入的。”我听了当然是欢喜,想着终于可以更好地了解兰草一样静静绽放的青薇了。这个念头未加思考地一出来,便把我自己吓了一跳。装作无意地回头瞥一眼青薇,看她正聚精会神地读书,不安分的心,便又寻了原有的位置,稳稳当当地坐下了。
天福不愿意写只言片语,但对朗朗日记里的只言片语,却是有百分百的兴趣。无奈定好了规矩,外人不得偷窥去一字一句,所以我也唯有在天福的威福利诱面前,不泄漏半点天机。只是在与青薇交换了日记之后,会因为过度的兴奋和眩晕,在天福让人甚是舒服愉悦的马屁里,告诉他朗朗心中的一些小秘密,还有她对天福每日举止言行的一些“恶评”。每每天福都如获珍宝似的欣喜若狂,而后牢牢地记住了知道他新的实践。
青薇的日记里也大多是关于我们四个人的事情。她甚至细致到会把我们四个人说过的话都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而后加一些她自己的评语。青薇的评语像她的人,空谷幽兰似的,傲岸,又不失温柔恬静。我总是会在翻开她的日记的时候,很快找到与我有关的段落和句子,而后像天福一样,发一会儿呆,再逐字逐句地细细研读。我记得有一次读到青薇说:“陈笑和天福一样,是个单纯得一览无余的人;可是有时候他也会有让我读不懂的成熟和内敛,在沉默的时候,慢慢浮出。朗朗喜欢陈笑的睿智和敏锐,而我,却是觉得他沉静的时候,有更多的内容可读。”
这是我第一次从别人,尤其是一个女孩子那里,读到关于我自己的评语;不是像每年的成绩单上,班主任例行公事似的“团结同学,尊敬师长”之类的俗语,而是一个沉静如水的女孩子,在最真实的心态下,所作的记录。
我在那页日记面前,犹豫了许久,终于半夜里爬起来给青薇写了两页多的“回评”。全都是问题。关于青薇一个人的。她的家庭,成长,她的喜好、偏爱,她的梦想、希望。还有,她心目中最完美的男孩子的形象。那两页多的“回评”,自然也是被朗朗看见了。她在放学的路上喋喋不休地向我发泄忿恨,说我太过于偏心,竟是每次给青薇的回评超长;给她的,却是超短。我在朗朗的抱怨里偷偷看一旁不作声的青薇,却发现,她竟也是微扬着头,极温情极美好地偷偷看着我;碰到我突然转过去的视线,脸,倏地红到了柔软饱满的耳廊。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瞬间化了;留下来的,却是让人怅惘又甜蜜的温暖的一汪水,蓄积在那儿,看得清我的秘密。我终于彻悟,朗朗偷了去的,原是天福的心。
可惜我明白得太晚,初二已是接近尾声,我们要面临新的分班了。那段时间学习紧张得很,可我们三个依然没有忘了在日记里交流。每天晚上上床睡觉前,我都会默默地祈祷,希望四个人依然可以在同一个班里,哪怕是一个在第一排,一个在最后一排。下课的时候,我和朗朗依然会鸡犬不宁地吵,青薇和天福也依然是微微笑着看我们斗嘴;可是彼此都小心翼翼地不提考试不提分班,不提暑假不提初三。就像,脱口而出的一刹那,我们就会永远失去这样快乐的时光。
可是不提,分班也照样来了。天福和青薇在五楼的20班,我和朗朗,则在三楼的不同班里。开学的时候,我帮青薇搬桌椅,五十多个台阶,两个人竟是一句话也没说。是天福进来,故做轻松地拍拍我和青薇的肩,嘻嘻笑着说:“有我天福大力士在,天塌下来,青薇也别想受半点委屈。”我这才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跟青薇和天福道了再见。
日记,没法再方便地交流。功课的紧张,老师时不时的拖堂,让四个人同路走的机会,也慢慢地变少;有时候甚至是一天,也难得见上一面。可我还是会时不时地跑到五楼去,找天福闲聊;天福亦是积极地下楼来找我。常常两个人在四楼的楼梯口上碰了头,不知该去哪一层上聊,便傻傻地站在拥来挤去的四楼上,漫无目的地东拉西扯。上课铃声在头顶上炸响的时候,我们会停下来,在晃人眼的阳光里呆立一会儿,等铃声响完了,才无限怅惘地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地去上课。
怅惘什么呢?我和天福其实都明白,可是谁也不愿意说。就像我们站在楼梯口上,拼命地讲了那么多话,却没有一句话,是真正从彼此的心里,无遮无拦地流出来的。
偶尔我和天福会装作无意地,提起青薇和朗朗。天福会很精确地告诉我青薇每天几点进教室,几点收拾书包回家,哪节课上又发呆走神,或是忧郁哀愁。而我,也会像谈起普通朋友一样地,提及在三楼走廊里遇到朗朗的时候,彼此说过的每一个字;还有,朗朗眼神里隐藏住的东西。谈起这些的时候,我看出天福和我一样,有隐隐的兴奋和欢喜;神情,也不再是模糊敷衍的;每一个字,都是认认真真听到心里去的。
我感谢这样的交流,让我可以知道生命的另一部分,也在完好无损、快快乐乐地生活着。哪怕只是在窗外瞥见青薇或是天福的身影,抑或是把听来的言语转化成想象,编织出一个融洽无间的聚会场面,骗骗被书本埋没的自己。
每隔一个星期,我都会给青薇打电话,告诉她,自己知道努力学习了;上课脑袋不会晃来晃去地给人挤眉弄眼,脚也不会有节奏地踢前位的屁股,更不会在课下闹得左邻右舍无法“小睡”。青薇总是很认真地听着,在快挂掉的时候,才会匆忙地说几句关于她和朗朗的事。终于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在志愿里填报了哪所高中。青薇顿了顿,问:“天福,他没有告诉你吗?我和他,都一样去……”我的心,哗地一下子绽放开来。我几乎朝着话筒失声高叫起来:“我知道啦,青薇,我会像天福说的,加油干,争取考试之后的胜利大会师的!”
为了天福说过的四个人相聚一中实验班的梦想,我足足掉了有五斤肉。终于在又一个暑假来临的时候,我紧握着市一中寄来的一张卡了章的薄薄的纸片,飞奔到十分钟前与天福、朗朗和青薇约好的校门口的天桥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