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时候我像女孩子一样拘谨又羞涩,看到大院里美丽的青词一跳一跳地朝我走过来,从不会像别的男孩子,飞快地迎过去说一大堆的废话讨好她,而是慌慌地一转身,逃掉了。
所以便常常遭同院男孩子的耻笑,说我连话都不敢与漂亮女孩子说,算什么男子汉呢?!我听了觉得委屈,见了青词,愈加地因为紧张而不敢看她的眼睛,视线总是刚刚扫着她水晶般透明的凉鞋,便迅速地收了回来;脸,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早已是红了。
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害怕青词,就像许多自惭形愧的男人,在碰到青词同样美得无与伦比的母亲时,会微微地颤栗一样,我对青词的美,亦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心疼与不安。几年后我读到《文心雕龙》,觉得“精采绝艳,难与并能”这样八个字,用来形容美好的青词,真的是再恰当不过了。
青春期的男生,总是会想方设法地引起漂亮女孩子的注意。大院的男孩子们常会结帮结伙地去找青词,在她家楼下齐声大喊,直到她的母亲从容不迫地走下来,几句话便将这群毛孩子羞得恨不能立刻化为一团空气隐匿起来。我躲在对面自家的阳台上,看他们呼啦一下子作鸟兽散,青词的母亲,亦微微笑着转身上楼,常会觉得很开心,一个人呵呵傻笑,直到被老妈揪到客厅里,狠狠骂上一通。
青词倒不像她的母亲那样反感这些精力旺盛的毛小子,常会在周末偷偷溜出来,与他们疯得见不着人影。我一个人去市图书馆看书,回来碰见青词坐在某个男生的后车座上,高声地唱歌,同样明亮的眸子里,全然没有她母亲的安静与坚韧。他们风一样刮过我身边,还会齐声向我打招呼,语气里带着鲜明的嘲弄与戏谑。我捡起尖锐的石子,嗖地砸过去,却只击中他们笑声的尾巴。
等到后来读了高一,与青词同班,而且不偏不倚地,坐在她的后位,才开始慢慢地与她说话;且在说话的时候,不再躲蔽她黑亮的眼睛。
青词在学校里竟是个刻苦又勤奋的学生,这让我狠狠地吃了一惊。而且,她对我的态度,与在那帮男孩子面前,亦是截然相反。她常会在问完我问题的时候,并不冷冷地转过身去,而是趴在我厚厚的一摞书本上,呆呆地看我一会儿。我的脸常会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地热起来,只好闲闲地与她搭几句话。
她总是微微笑着听我说,话依然很少,同那个周末在男生堆里疯狂高歌的女孩子简直是判若两人。有一次她看我那么仔细地整理书桌,眯着眼问我:阿童,你是不是,很讨厌我?我的手一慌,一本书落了地,忙忙地弯腰去捡,没想青词早已帮我捡了递过来;我微红着脸去接,指尖碰触到她温热的手,言语便瞬间被灼得不再流畅自然,我说青词你很好,谢谢,真的。青词看我胀红了脸的呆傻模样,呵呵笑道:那既然不讨厌我,以后就做朋友,不准再躲着我啦。
从七岁时青词一家搬到大院来住,这是第一次如此亲切地被她称为朋友,并且真的是不再躲她。我们这个大院,全是电厂职工;大人们平时都忙得很,所以一到周末,诺大的院子便成了孩子的天下。我们算是其中最大的孩子,不会玩那些幼稚的游戏,但骨子里还是不肯安分,会聚到一起去胡吹神侃。我原本是不喜欢这样的聚会的,但耐不住青词的温柔劝说,便亦时常地过去“旁听”。
这样的活动让我觉得像法国的沙龙,青词是其中优雅的女主人,所有的人都会拼尽全力地卖弄自己的言辞讨好青词,除了我。青词对这样的奉承,总是照单全收,而后望着对面角落里的我,花儿一样徐徐地吐露芬芳。
这样的神情,总会让那些男孩子嫉妒,随之便也开始注意我这个他们一向不屑为伍的陌生客,而且总是含讽带讥地拿话来故意激我。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地躲闪,反而因为青词,会勇敢地站起来与他们对峙。当然寡不敌众,每每都是青词来解救,才免了一场“恶战”。
次数多了,那帮男生便渐渐地对青词不满,有一次,一个着了奇装异服的小痞子挑着眉质问青词:你是不是看上某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啦?!怎么突然间对我们冷淡起来。说完了便斜斜地瞥我一眼,没等青词开口说话,另一个高个子男生又接过去道:是啊,青词你可想好了,别走你妈妈的老路,否则被一个没情趣的人缠住了,可是一辈子的痛苦啊!一阵哄笑声里,青词的脸唰地变白,下唇早已咬出一排清晰的齿痕,那样的隐忍和坚强,是我在她的母亲脸上,才会偶尔瞥到的。我终于忍不住,嗖地冲过去给了那两个小子一通硬硬的拳头,等他们反应过来,青词早已拉着我跑出了老远。
幸亏与那帮家伙不读一个学校,除了周末,几乎碰不了面。但还是有些心慌,怕他们跑来报复。青词的的眉宇间,亦不像以往那样地娴静与悠扬。许多次,她回过头来,趴在我的书桌上,默默看我温习功课,常常上课铃响了,她还一个人发愣。我在上作文课的时候,写纸条给她,我说青词你是不是恨我,恨我这样地鲁莽,且给你招来了麻烦?青词没有回答,却是转过身来,给我一抹温暖又淡然的微笑。
那帮家伙没有跑来还我拳头,却是更阴险地开始在大院里散布谣言,关于我和青词,还有青词的母亲的。周末回家,一帮小孩子围着我和青词嗷嗷乱叫;甚至我已上了楼,他们还在楼下朝着阳台唱不知谁编的歌谣。
我偷偷关上门,可还是被妈妈听见了,她砰地踢开我的书房,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以后不准你再同对面楼上的林青词在一块儿,她们家的人,每一个招惹上了都是甩不掉的麻烦!我漠漠然地看妈妈一眼,没有说一个“不”字,但也没有习以为常地低头向她认错。
不知是青词还是妈妈去找了班主任,要求调位置,几天后我便和青词一南一北、一前一后地分开了。高二的功课开始忙,课下的十分钟几乎也被老师们毫不留情地给挤掉了。我和青词,竟是难得说上几句话。偶尔抬头撞上她的视线,里面的忧伤和哀愁,常常会将我的心,灼得生疼。
暑假很快地来临,我写纸条给青词,告诉她假期里一块到学校里学习,避开不喜欢的人和事,好么?青词这次没有给我微笑,却是托人转交我一封信。
我紧紧地把信放在贴身的衣兜里,飞跑回家去,锁了卧室的门,趴在被窝里,小心翼翼地将信拆开来。
阿童:
不知道你看了这封信,会不会恨我。可还是把这封很长时间之前就该交给你的信,在我马上要离去的这个暑假,托人转给了你。
七岁之前,我和你一样,是个内敛又羞涩的小孩子,但却有许多单纯的快乐和满足。后来妈妈背叛了爸爸,爱上了别人。她很固执地离了婚,却发现,那个原本爱她的人,并不愿娶她。母亲是个好强的女子,她不愿与爸爸复婚,却是一气之下嫁给了现在这个丝毫不知道疼惜她的继父。
我因此恨了她许多年,且一直不肯原谅她,而且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让她伤心,失望。那帮只知道打架玩乐的小痞子,便是这样结识的。和他们在一起,真的很累,可是能使母亲落泪,我还是努力地与他们融为一起。
后来发觉终于甩不掉他们了,才把你拉了来,想借此激怒他们,从而与我断绝来往。是那次你挺身而出,勇敢地护佑了我的自尊,才让我真正地意识到,其实你是一个多么值得我好好珍惜的朋友,哪怕有一点点的欺骗,我的良心,都应受到最严厉的指责。
或许,你不会原谅我最初含了杂质的情谊,就像这么多年,我一直不肯原谅母亲对父亲的不忠。可是如果一颗心,在嘻笑轻狂的面具后,是有不容侵犯的诚挚裹挟着的,那么,你还会冷漠地将它略过吗?
母亲终于答应我离婚,回到父亲身边去了。不管他们会不会再快乐地结合到一起,我都会很开心,因为,现在这个家,除了给予我和母亲无尽的苦痛,是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了。
你说过要考复旦,那么,阿童,如果你乐意,明年的九月,我们复旦校园里见,好么?
不奢求你会原谅的青词
我哗地抓起手边的电话,拨那个倒背如流的号码。我要告诉美丽的青词,我的心里,没有丝毫的怨恨;而且,如果没有她,那个懦弱又羞涩的小男孩,怎能长成一个如此勇敢又坚韧的男子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