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冬天,我常常就在阴冷的天气里冻哭,并有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恐慌。可是,我唯一对他温暖的想念,却全在年少时那些呵气成冰的冬日。
那时他与母亲,尽管并不相爱,但在平淡琐碎的生活里,还是有些许的明亮。这样的光亮,犹如阳台上许久没有打理的一盆花,在晦暗里,悄无声息地开着小朵小朵纯白的花儿,你于忙碌之中,不经意间扫上一眼,会觉得心内欢喜。
我记得冬日里我步行回家,一路上瑟缩成一枚干瘪的枣,上唇紧咬着下唇,想要哭,却又怕那眼泪一出来,便冻成屋檐下的冰凌,砸过去,会将我的肌肤划出清晰的伤痕。
所以每每快到家时,最期盼的,便是可以看到他站在当街的路口,等我飞奔过去。那时的他,宛若课本里学到的某个英雄,在风雪中屹立着,有永不倒下的英勇与威风。同行的孩子们嘻嘻哈哈地散去,我则哭哭啼啼地将手交给他,任由他用力地握着,将我像某个走丢的小猫小狗一样,牵回家去。
常常是母亲在厨房里忙碌,他则放下手头的活计,做我温暖的“手套”。我喜欢将冰冷的小手突然放入他的脖颈,或者腋窝,听见他“啊”一声大叫,我便无比地得意且开怀。他则一边呵斥着我,一边迅疾地将我的手拿出来,放在唇边呵着热气,等到那手上的寒气,驱散了,这才放心地放入他的腋窝,帮我暖到掌心发烫。
这样冬日的一抹橘黄色的温情,被我记忆的长镜头探伸过去,便定格在岁月颗粒质感的胶片上。之后他与母亲争吵不断,在离婚的路上,不再能顾及到我的冷暖。而我,也在他日渐与我疏离的微凉中,生出恨意,甚至,刻意地将他忘记。
那一年他买了摩托,打算周末的时候,去我读书的县城拉散客赚钱。彼时我住校,恰好车站就在学校旁边,所以每到下课,我隔墙听见马路上穿梭而过的摩托,常常就出神,想,是不是他又在马路上,因为争抢客人,而被人追逐厮打?
他极少在我与母亲面前,提起在县城所受的种种委屈。母亲与他一样脾气暴躁,并不怎么关心他在外奔波的辛苦,只一味抱怨他挣钱太少,连买一件漂亮衣裙的钱都没有。他每次听到,都要愤怒地摔东西发泄,甚至连我,都不再避讳。
有一次,他正与母亲争吵,我周末放学回家,一推门,他便将一个杯子,朝我砸过来,我将头一歪,杯子擦着我的额头,在身后的门上碎裂开来。我与他,彼此注视着,足足有五分钟,没有一句话。我看见他双唇微微地动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我却是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便抖一抖落在脖颈中的玻璃碎片,径直走入自己的房间。
我始终没有给他道歉的机会。他也不曾主动地找过我。我们在同一个县城,常常相距不过是几十米,我靠在校门口沿护城河无限伸展下去的栏杆上,与一两个不爱学习的小混混,仰望着头顶深蓝的天空,而他,则载着某个客人,飞驰电掣般地经过。他会微微地歪头,将视线扫向散漫不羁的我。我依然骄傲地仰在栏杆上,近乎倒立着,看那大朵大朵的云彩,慵懒地,从上空飘过。
我总是这样假装没有看到他,假装他与母亲一次凶过一次的争吵,与我没有关系。尽管,我不止一次地听到,他们在争吵中,提及我的学业,和我未来的归属。
如果没有看到他与母亲,签好的那份离婚协议,我与他的关系,会不会像那天空上飞机划过的尾线,清晰地延伸到无限美好的地方去呢?或者,我们是并行的两道铁轨,在最温暖的距离上,对望着彼此?
可是,我却在那个春天的午后,于抽屉中,无意中翻看到了那张无情的纸。他在上面,写着,等到一年后我考入大学,他们将协议离婚,我将跟随着母亲生活,他除了供我读大学的费用,还会给我和母亲每月的生活费,直到我大学毕业后可以挣钱养活母亲。
我当着他的面,将那张纸,撕得粉碎,而后我冷冷地告诉他,我不用他养活,如果他那么想要离开我与母亲,那么最好现在就从这个家里远远地走开去,再不要让我和母亲碰到。
他第一次过来拉住我,说,丫头,别这样……
我不等他说完,便将那双有些陌生的粗糙的大手,重重地甩开去,头也不回地,拎起书包,大踏步地走出了家门。
我在学校里,住到弹尽粮绝的时候,去找母亲讨钱。母亲劈头撂下一句“找那个要甩掉我们独自过的男人要去!”我一扭头,说,用不着你们任何人!
我很快地找一个小混混,借了一笔钱,而后打算远远地离开这个小城。我不知道火车能够载我去哪个城市,但我却清楚,火车驶得越长,我与他之间的距离,也越远,远到我可以将他给予我的一切,都忘记。包括,那双手传递过来的温度。
我一个人背着书包,在邻城下了火车。陌生的环境,与离家的欢欣,让我有短暂的新鲜,但随即而来的,便是被人盯视的恐慌与不安。我随便租了一个地下的旅馆,买了一大堆零食,而后缩在隔音效果很差的房子里,漫无目的地翻一本书。
走廊里的钟表,敲响到十二下的时候,我听见前台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很焦灼地,向睡眼惺忪的服务员,询问着什么。但随即,那个声音,便低了下去,直至走廊里,又恢复了宁静。
我捧着书,很快地在冷硬的床上睡过去了。再醒过来,已经是天亮,翻一下身,觉得昏沉沉的,摸一下头,很烫,这才知道是感冒了。挣扎着起身去前台要一杯热水,服务员给我倒上,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问我,你是邻城高中里过来的学生吧?我毫无防备地点一下头,她若有所思地看我片刻,便又低头,去忙别的。
半个小时后,有人敲门,打开来,他便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想要逃开,却被他一把抱住。我踢他捶他,甚至想要像一只小狗一样地咬他,可他却像儿时在风雪中等我扑过来那样,丝毫不动地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终于还是被他“挟持”着,踏上回家的旅程。是他骑着摩托车,载着我,但却让我坐在前面,用两只有力的臂膀,围拢着我,似乎,我会像一只鸽子,他不过是一个转身,便扑啦啦地飞走了。
他一路上,始终没有提起他如何骑着摩托,顺着火车的方向,追赶着我,又如何找遍了邻城的每一个旅馆,并将一个公共电话的号码,告诉所有问过的人,让他们如果看见了我,一定记得打电话给他,他会守在那里,哪怕几天几夜都不吃一口饭,闭片刻眼。
他只是很讨人嫌地,一遍遍告诉我一句话,说,他再也不会和母亲签什么离婚协议,他们要好好地爱我,供我读书,看我念完大学,然后找一份稳妥的工作,嫁一个懂得疼我的人……
我一直记得那一年的春天,桃花开得格外地热烈,路边的木槿与连翘,也孜孜不倦地盛放着。我在他刻意营造的幸福中,有些恍惚,似乎,我真的可以凭借这一次的出走,赢取我想要的未来。
可是我却忘记了,春天会很快地过去,那些怒放的花朵,也总有一天,会逆着春天的方向,枯萎凋零。
我在他许诺的美好未来里,安静地读书,并弃掉与所有校园小混混的联系,一心一意地,将自己投入书本里去。他在那一年中,像所有尽职尽责的父亲一样,在周末骑着摩托,载我回家改善生活。每隔两天,他还送来母亲炒的新鲜的蔬菜,或者洗得干净的水果。摩托开过的声音,在我听来,不再那样地刺耳,而是慢慢如一首曲子,我隔着校园高高的墙,听见了,觉得有一股暖流,漫溢过我的心田。
一年之后,我拿到了省城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并同时得知他们离婚的消息。我依然记得他将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扭身过去,不敢看我的眼睛。是我转到他的面前,一字一句地问他:为什么骗我?他这才坐下来,抱着头,沉默了许久,而后说:丫头,是你妈,非要与我分开的,这一年,我们都隐藏得太累,如果你不喜欢,我们还可以勉强在一起,可是……
我终于没有能够阻挡住他要离去的脚步。而他,也没有能够阻挡住我拒绝再与他见面的执拗。那一个暑假,他在县城租了房子,拼命地打工赚钱,为我挣取开学的学费。
我依然记得那个初秋的午后,我即将踏上去省城的火车,提了大大的行李包,在候车室里坐着,他突然就朝我走了过来,而后将一沓钱塞进我的书包。我等他开口,他却慌张地转身便要离开。然后便有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赶过来,一边高喊着:别让他跑掉!一边朝他围拢过来。
那些人,使劲地踢他,骂他,说他这一个月,一次次厚着脸皮,违反行规,抢别人的活干,也不知道,挣那么多钱,究竟是干什么!
而他,则无声无息地抱着头,任由他们打骂,一直到警察赶过来,将那些人扣下。
我在人群的注视之下,径直地朝他走过去,而后,在他还没有开口之前,将他紧紧地抱住。他手足无措地轻拍着我的后背,说,丫头,爸没事,爸挺好的,爸只是想多挣钱供你读书,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