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你的纸飞机还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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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回南塘镇

这是离开南塘镇五年后,我第一次回到这里,周遭的一切,已经陌生到让我记不起自己曾经是不是在这里生活过。南晨问我:“莲子,这就是你的故乡吗?你的故乡真美。你看,歇斯底里的蓝天,和蒙古的天空一样干净透底,莲子,你的童年一定也过得很幸福吧?”

我挽着南晨的胳膊,笑笑,我告诉南晨,我的童年和青少年,犹如昙花,朝露初凝时灿烂绽放,尚未完全享受光明,花冠已闭合。

一路上,南晨欢快得像个初谙世事的孩子,表情随着沿街走过的南塘镇温润的美景起伏跌宕,大草原之外的一切,对他而言充满新奇。

我们走到了南塘镇合欢街四十三号,推开那熟悉的木门,先入眼帘的是院子里盛开的合欢。

七月,合欢早已绽开,细小的花骨朵,温柔得就像摇篮里的梦,摇啊摇,摇啊摇,摇到苏河,摇回南塘。南晨问:“这大概就是你多次跟我提过的合欢了吧?”

我颔首。

这时,一朵合欢落到我的肩胛骨上,南晨细心地帮我掸去。

五年后,重新回到这里,内心安宁,贞静写在眉梢,藏在脖颈上的那块温和的莲花青玉中。不过是一次长久而没有回头的远行,原先骨子里那些不安定的因子猝然死去,可若不是当时决然出走,我又怎知生命可以蜕变至此?

推开门,一眼就望见厅堂上父亲苘叙的挂像,英俊如初,轮廓分明,黑而密的卷发,印堂发亮,浓眉,桃花眼,胡须深深浅浅,长至下巴,我伸出手,用食指轻轻地掸去挂像上沾染的灰尘,挂像上的父亲还在微笑着,没心没肺的样子,我也跟着浅笑,原来这就是相隔两地的感觉,感伤,心寒,无语,颤抖,难过,粉碎。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包里的纸飞机——这么多年,我一直习惯性随身带着纸飞机。那年的合欢树下,父亲一边教我折纸飞机,一边说,“有了纸飞机,想到哪里就能到哪里。”

彼时我不过三四岁年纪,懵懂无知,对父亲的所有言语都充满顶礼膜拜之心,从不怀疑。

母亲从卧室里走出来,凹凸不平的皱纹底下嵌着一双渐已失去光泽的眼睛,只前额的美人尖,还是足以证明她年轻时候也是美人儿。我指着南晨,介绍给母亲,说:“他是南晨,早晨的晨。”

母亲没有显出丝毫的好奇,也没有用哪怕仅是一秒的时间将眼光落在这个高颧骨、眼褶明显的蒙古男生身上,一坐下,她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说:“那年你一离开,你爸爸疯狂地找了你三个月,他终于绝望,决定先回意大利。飞机在意料外坠落,机毁人亡,无人幸存。你这孩子,至少也应该写封信,告诉我们你的消息啊。”

我一边呷茶,一边听着,平静出奇,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母亲忧伤地看着我,说:“是啊,回来了,我找了五年,你终于回来了。倘不是赶上你新书签售,或许我还要继续找下去。可是你还是要走,我知道。”

母亲说得对,我终究还是会离开,谁又会这么残忍,将一个人强迫留在一个让他睹物思人处,日日回忆残碎的从前?南塘镇给我的所有的回忆,从童年到少女时代,像一堆无规则的碎片,如果我留在这里,这些碎片随时都会变成带着棱角的利器,刺向我的身体,直到血流尽,苍白死去。

我带着南晨走去我的卧室,五年未见,无丝毫改变,墙壁上挂满的意大利男人照依旧在,甚或已微染尘垢,深陷的眼窝似在述说。而南晨一眼就看到书橱里的《红楼梦》,他笑着问:“怎么还夹着这么多糖纸呢?真香。莲子,你不是不喜欢吃甜吗?”

我接过南晨递来的糖纸,闲置太久,印着的“大白兔”变得斑驳模糊,搁在掌心,屋外的风吹过,糖纸漂亮地旋舞,自我陶醉,然后飘落,在地上停留不久,又被风吹起,又落下,自我舞蹈,沉浸,陶醉,阒然间,不安的眉眼隐现。

南晨走到我旁边,指着书上娟秀的钢笔字问我:“杜月痕是谁呢?”

我笑着说:“你认识杜月痕吗?这书上有字吗?我怎么不知道呢?”

南晨努了努嘴,说:“不仔细看大概就看不出来了。”

《红楼梦》扉页的最上方,用蚂蚁一般的字迹,工工整整地写着“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杜月痕”,刹那呛然,这本书我完完整整地翻了三遍,竟然不曾发现书中有字。

红楼梦,唱红楼,辛酸泪,在于我,过去式,现在时。

我决定暂时留下,收拾一些回忆,算是把遗留在这里的情绪整理通畅。

故事从八岁那年的夏天,我寻找一只猫开始。在此以前,生活平淡如水。

时值七月南塘镇炎热的中午,大片的骄阳几乎覆盖了镇上所有的角落,稍微抬一抬头,都觉得晃眼。穿着粉色碎花裙的我趿着父亲给我买的那双红色的小人字拖,穿过兜兜转转的弄口,先从声带传出“喵喵”声,然后是“多多你在哪儿”,半日无回应,我终于沮丧地坐在南塘镇的苏河旁,无比思念我那只叫“多多”的猫。

小黄毛,棕色眼,是父亲从意大利带回。

每年的九月到十一月,父亲都会去意大利。

父亲说:“这只猫叫多多,就是说它能带给你许多许多的快乐。”

母亲埋怨父亲太宠爱他的女儿,竟然从大老远的地方专门带回来一只猫,父亲只微微地笑,桃花眼里满是溺爱的温柔。我开心地抱起多多,爬到那张红色的雕花大床上,推开小木窗,阳光斜照进来,我侧躺着,望那片天空,无边无际的蔚蓝,交错的白云互相嬉戏追逐,笑成多多温顺的模样。

可我的母亲不喜欢这只叫“多多”的意大利猫。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是不喜欢的,所以那次多多误闯浴室后母亲借题发挥,将她对多多的厌恶发挥到极致,浴室里先传来母亲尖叫,跟着是多多的嘶叫,浴室外的我,不知所措,哭着喊着叫母亲不要抽打多多,母亲不理会我,她说“让你皮,让你皮,看你怎么皮,你这只死猫”。多多呼救的声音逐渐嘶哑,我拔腿就跑,跑到苏河对岸父亲的画室,父亲闻讯赶来,多多已经蹲在家门外,我轻轻触碰它灵巧的小尾巴,它立刻全身颤抖,吓得我连抱都不敢抱,父亲厉声道:“曲荷,你之前不是这样的,你连蚂蚁都不踩,怎么会打一只猫呢?它好歹也是小生命啊,你怎么舍得下手?”

母亲神情黯然道:“很抱歉,我今天精神不好。”

我接下话茬,毫不客气:“妈妈,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猫。就像不喜欢我一样。你和那些孩子的妈妈一样,都讨厌女孩子。那你就去生个小弟弟啊。”

母亲瞟了我一眼,摇头,叹息,后遥望父亲,不说话,别进了卧室。

从此,我就不让多多单独和母亲碰面。多多很粘人。我走到哪里,它都会跟到哪里,形影不离。而母亲依旧对它不冷不热,严禁多多出现在她眼皮底下,我根本无法理解并不讨厌小动物的母亲又怎会去憎恨一只与它无冤无仇的猫?

那不过是一只猫。

而那日,与我朝夕相处的多多,竟然在我小睡一个午觉后,莫名其妙不见。莫非是找到新的玩伴?该不会是母亲私自转送他人?还是?

我进行大胆的猜测,哪怕恶毒地想到是母亲神经质地将它踩死。

当天色渐渐暗下,我那英俊的父亲从苏河对岸的画室走来,条件反射似的,我站起身往家的方向走,父亲追过来,笑着问:“莲子,来等爸爸的吧?”

我没好气地说:“没有。”

父亲欲拉我小手,我机智地闪开。

我承认,当时我内心里对父亲已有隐晦的厌恶在滋生,在八岁那年的六月末,从一件以画画为名义的大事开始。

我们一前一后回到家后,母亲曲荷从厨房探出头来,问:“莲子,你又跑哪里野去了?”

我细细回想自己刚刚究竟跑去哪里,却只是一些单薄的影子在晃动,回头正好看到父亲,我随口应道:“哦。找他去了。”

母亲说:“好好的日子,不午睡,顶着偌大的太阳,跑来跑去做什么?真是个浪荡蹄子。”

父亲说:“曲荷,注意说话语气,好歹你是个人民教师。”

我插话:“哦,对。好像是忘了午睡。”

话罢,我暗自揣度,大烈日,我跑大老远的路,去找父亲做甚?难道是要验证他是否继续借画画之义,行他事之实?

而我实在想不起来我为什么跑出去。

父亲走过来,从兜里掏出一把大白兔奶糖,说:“囡囡乖,先去看动画片玩。你不是最喜欢看《茜茜公主》吗?”

我没有接过,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从里屋找到外屋,从外屋回找到里屋,最后跑去厨房,问:“妈妈,我的猫呢?”

彼时母亲正在炒洋葱蛋,答:“一只死猫,不见了,落得个干干净净,不很好?”

母亲漫不经心,是,一只猫的丢失,特别这只猫为她憎恨,她自然可以轻易撇清嫌疑。我杵着不动,又问了一句:“妈妈,我的猫呢?”

母亲懒得理我,将洋葱炒蛋盛起,说:“吃饭了。”

我不甘心,追问:“我的猫呢?”

声音太大,吓到了母亲端盘子的手,精致的白瓷盘,“哐当”落地,清冽的声音经厨房的玻璃窗传到对门的浴室,直到落进正在冲澡的父亲的耳朵,父亲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看着散得四处的墨绿的洋葱,嫩黄的鸡蛋,以及一边一脸倔强气势的我,母亲吼道:“我怎么知道?猫又不是我的,又不归我管。”

我被母亲的气势吓哭了,哆哆嗦嗦,全然忘记我丢了一只叫“多多”的猫。

父亲从浴室冲出来,问:“怎么了?”

我和母亲都没有说话。

晚餐期间,我仿佛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在餐桌上,我重复问:“妈妈,我的猫呢?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母亲悄悄对父亲说:“她的老毛病又犯了。”

老毛病?什么老毛病呢?

直到懂事的年纪,我才陆续听母亲讲起这个所谓叫“七月”的毛病,每年逢至七月,我都容易遗忘,选择性地遗忘一些事。在这个月里,我反复无常,明明吃过了午饭却在午睡后醒来嚷着中午还没吃饭,或者已经凌晨两点却还吵着天亮了要起床了,或者其他更匪夷所思的事情。在七月那样炎热的季节,我习惯的是遗忘和颠倒。每年的七月我大都是一片空白,母亲反复解释说这是同我在七月出生有关,是上天特意眷顾。后来每年的七月我偶尔会写日记,可是等到八月翻起日记本,熟悉的笔迹陌生的事迹。医生说我的病就叫“七月”,迄今为止尚未找到医治良药。

可是,我的猫呢?

那只与我形影不离的猫,跑哪里去了呢?

它的消失和我的病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干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