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和杨子扬那日不愉快的分别之后,整个寒假我几乎很少出门,害怕一不小心再次撞见。当然,已没有当时的愤怒,也觉自己太过鲁莽。在杨子扬面前,我不曾耍过小性子,一心一意只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比之在他人面前的张扬任性,杨子扬眼中的我大都乖巧听话。而我竟如此大张旗鼓地叫他“混蛋”。
可为什么,声称喜欢我的杨子扬,非要用亲吻来证明呢?
父亲和女模特纠缠在一起的画面再次闪现,赤裸的双躯,肮脏的眼神。
我的父亲,我视为神的父亲,怎可让自己伟岸的身躯坍塌在他唯一的女儿心里?
他是否考虑过她的承受能力?
他一定没想过。
他在风流的那刻,谁都没有办法阻止他的放纵。
他的妻子,他的女儿,都不可以。
他先是一个男人,其次才是父亲,然后才是丈夫。
我成日闷闷不乐,重复折叠着纸飞机,我日渐想起那日教南宸折纸飞机的场景,我信誓旦旦,说能“折出最好看最耐飞的纸飞机”,南宸说“折飞机有这么麻烦吗”,我说“如果要飞得远,飞得久的话。爸爸说,有了纸飞机,想到哪里就能到哪里”,南宸问“苘莲,那你想到哪里”,我说:“不知道。可是,南宸,你可以像凌筱一那样,叫我莲子吗?”
那是后来南宸之所以叫我“莲子”的事由。
凌筱一再三追问,我都不肯说。
凌筱一没有再来找我,她和南宸或许已经开始约会了。既已一起看过木偶戏,并且靠得那么近,一起去书店或者小吃坊,应该也有可能了。
一想到他们又会站在一起,我就满腹不乐意,转而抱怨寒假这么长的假期。
这个寒假,我习惯每天早起,在院子里和花花草草聊天,我喜欢这种自言自语的快乐。我问腊梅,这个冬天你孤单不孤单?一枝独秀是不是很骄傲?腊梅说不是,别人都可以睡觉,而我却要独自盛开,多寂寞。我说别怕,我陪你。我问狗尾巴草,你准备在明年春天的哪个时刻伸出你漂亮的尾巴呢?狗尾巴草说南塘的冬天太冷了,我还是养精蓄锐吧。我说你真懒。我问桃花,你是不是等不及春天来临了?桃花说是啊,怎么可以让梅花春风得意呢?我说桃花你的嫉妒心真重。
有时候,我和花花草草聊得太久,就会忘记时间。父亲走到我身边,无察觉之意,当他抿嘴而笑,恍发觉。我嘟着嘴质问:“爸爸,你真讨厌,偷听我说话。”
父亲问:“是不是一个人太孤独了?”
我说:“不是。”
我试探地问:“要不让妈妈再生一个小弟弟吧?两个孩子多好。”
父亲笑着说:“不可能。”
我问:“为什么?”
父亲说:“一个孩子不是挺好吗?你可以享受到两个大人的爱。”
“再生一个吧。妈妈喜欢男孩。”我说,“有时,妈妈并不是很喜欢我。”
“那是因为你妈妈太爱你了啊。”父亲抚摸着我的头说。
所有大人,都喜欢以“爱”的名义,行使着在孩子看来,并不算“爱”的事情。他们自以为所需扮演的角色太多,却都没有演好,有时甚至搅混。
我转身,说:“我回屋了,肚子饿了。”
父亲在身后问:“莲子,什么时候我们再去苏河吧,你很久没陪我去看星星了。”
“再看吧。”我的语气明显淡了许多。
母亲看见父亲和我前后回屋,父亲表情暗淡,我则双眉紧锁,似有不愉快发生,母亲打破尴尬,说:“苘叙,莲子,快来吃早餐吧。”
之后,父亲去画室,天黑才回。
那晚临睡前,母亲来我卧室,给了我一本书,母亲说:“莲子,对你爸爸好一点,你要记住,这世上不可能有人比你爸爸更爱你。没有人了。”
我不以为意,接过书,是弗朗索瓦斯·萨冈的《你好,忧愁》。
母亲说:“这本书我买很久了,一直犹豫是给给你看,但愿你不要曲折妈妈的用意。”
母亲在试图解开我和父亲之间的结,她是一个伟大而卑微的女人,宁愿自己孤苦也不想让她爱的人痛苦。如果说当初放弃荣誉不顾一切嫁给我父亲证明了她对爱情浪漫的执着追求,而当这份原本自以为是的浪漫被生活的琐碎逐渐腐蚀后,她还是愿意妥协下去,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倘我是她,早就抽离。
那本书的开头,很直接地写道:
“那年夏天,我十七岁,无忧无虑,沉浸于幸福之中。‘其他人’就是我父亲和他的情妇爱尔莎。我应该借此解释一下这一可能显得虚假的情境。父亲四十岁,十五年来一直是个鳏夫;他年富力强,充满活力,无所不能,两年前,当我告别寄宿学校回家时,我不能不明白到,他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他半年一换女人的速度使我竟无所适从!”
看到这里,我不禁笑了,好像萨冈笔下的主人公不叫塞茜尔,而叫苘莲,你看多像:
“他为人轻浮,善于经商,对事物永远富有好奇心,但也很快丧失兴致。他很讨女人的欢心。我也很快就深深地喜欢上了他,因为他善良、慷慨、快活,对我满怀爱怜”。
我也是这么喜欢我的父亲,因为他善良,慷慨,宠我,爱我,保护我,呵护我,不让我受伤。
《你好,忧愁》,我翻了两遍,到最后,我的思想已不再属于我,塞茜尔和我一样是任性的孩子,只是安娜死了,留下了两个孤独的人继续从前的孤独。我想起了父亲慈祥的脸庞,他也是一个好看的男子,乌黑的卷发,宽额头,桃花眼,嘴唇上薄下厚,深浅不一挂起的胡须,古铜色的皮肤,如果没有人说,谁也不知道他已经是一个十三岁孩子的父亲,他多年轻,岁月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任何的痕迹。我突然觉得我不应该像塞茜尔那样对待他父亲,她多残忍,她怎可以那样对待她的父亲呢?
“可是苘莲,你也在变相折磨着你的父亲啊。”我对自己说。
“苘莲,你或许该原谅你的父亲,必须原谅,你可以伤害别人,但是不能伤害最爱你的人。”我警告自己。
在我闭上眼睛,入眠的前一刻,我背下了小说的最后一段话:
“只有在清晨,当我躺卧床上,听着从窗外传来的巴黎唯一的车水马龙之声时,我的记忆才偶尔背弃我:夏天和它的所有回忆重现了。安娜,安娜!我在冥暗中很低很低地、很久很久地重复呼唤着这一名字。我的心中倏然涌上了什么,我闭紧眼睛,呼唤着它的名字来迎接它:你好,忧愁”。
梦里,父亲站在我身边,他问:“莲子,什么时候我们再去苏河吧,你很久没陪我去看星星了。”
我把自己的小手放在父亲的大手里,应声道:“嗯。”
然后,我们又看见了苏河的天空,星星闪闪发光。
父亲说:“莲子啊,你要记住,当你感到忧愁和烦恼的时候,就到这儿来敞开胸怀遥望大自然。你能从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片草,每一个生灵里,感到上帝无所不在,你就会得到安慰和力量。”
我说:“嗯。”
假如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或许过得幸福。父亲爱我,以一个父亲的标准溺爱纵容我,而我却以一个完美男人的标准要求他。
可他风流对我而言有什么损失?难道他的风流使得他不再爱我了吗?难道他的风流使得我生活得委屈了吗?还是,他的风流影响了我的日常活动?尚且我的母亲可以容忍,何以我容不下?
或许最重要的是,他以为我并不知道他的风流。
并且早已亲眼目睹。
假期终于结束。
开学第一天,我迟到,几乎是飞奔着跑到学校,三步并两步。
刚走到楼梯口,门口已站了起码四五个男生,小个子英语老师正在训斥,尖锐的嗓音可以让蚕恨不得立马破蛹而出,原先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别进教室的那点小胆亦没了。我小心翼翼走下楼梯,打算去操场溜达,小个子英语老师在背后喊了一声:“苘莲,你怎么又迟到了?”
我吓得一哆嗦,灰溜溜折回。
小个子英语老师对那几个男生说:“你们先进去。下次再迟到,可没这么便宜放过。”
男生们如得特赦令,异口同声:“知道了。”
一听就知道是迟到大王,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其中一个还冲我打了个响指,白白胖胖的脸,一副痞子样。
小个子英语老师转向我:“苘莲,你呢?头天上课就迟到,像话吗?起不来?还是又其他什么惯用借口?一个女孩子,怎么会迟到?还有,你怎么总在我的早读课迟到?”
小个子英语老师的言外之意是我故意对她搞歧视。
我暗自觉得可笑,只能说自己倒霉,迟到的时候总是轮到她上早读课,愿上帝保佑,学校的钟声神经错乱。
见我不回答,小个子英语老师继续说道:“期末考,你的英语是班里最后一名,你不知道吧?再怎么差也不至于考二十五分吧?你的基础没有那么差劲,你故意给我难堪,对吧?”
我淡淡地说:“没有。”
小个子英语老师说:“我没收了你的书,你怀恨在心,对不对?”
我摇头。
小个子英语老师冷笑了一声,说:“现在的学生心机可真重。”
我抬起头,凝视她,如果她不开口,还算是个年轻清秀的女子,五官端正,可是她一开口,什么都给毁了,我说:“马老师,您别以偏盖全。”
我的话显然不顺小个子英语老师的耳,她从她灵巧的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不知道不可以顶撞老师吗?你的小学老师没教过你尊师重道吗?真是没教养的孩子。”
我哂笑,说:“彼此彼此吧。”
小个子英语老师眼睛圆睁,显然无法相信她的学生敢说出这样的话,凡是思维正常的人都听得出我的话里有话,正如我不敢相信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样。果然,小个子英语老师朝我发出指令,说:“苘莲,你太过分了,迟到还有理了?回去,回去把家长叫过来,不然今天别想上课。还真是无法无天了啊。”
我无所谓道:“行。半个小时我父亲就能到。”
小个子英语老师气得咬牙切齿,说:“真是没教养!真不知道你父亲是怎么生你养你的。真是一群没教养的人。”
和小个子英语老师争吵完后,意料之中以失败收场的我却觉得畅快,我针对的并不是她,而是徐眉语。
在我和小个子英语老师的争执中,好事的徐眉语用力将肥嘟嘟的身子贴向教室那生锈的窗户,侧耳偷听我们的谈话,她比任何人都希望看到一出好戏,我只好让她如愿以偿。
父亲的画室离南塘南中学很近,不到十分钟的距离,父亲先看见了我,他走出画室,我说:“爸爸,我在学校惹事了,英语老师请你去学校。”
父亲“呵呵”地笑,问:“莲子,你告诉爸爸,你认为自己错了吗?”
我点头,说:“我顶撞了老师,是我的错,但是她诬蔑我,也有错。”
父亲说:“别担心,有爸爸在,没事。”
然后父亲领着我回到了南塘南,那一刻,我觉得父亲的存在于我而言究竟是如此重要,只有他可以保护我,不计代价。
而这也是我和父亲第二次一起走在南塘南,依旧是原先的路线,那片杂草丛生的操场,一排排合欢树,所不同的只是学校的迎春开花,婆娑的细枝长满了黄色的花朵,给早春带来了盎然的生机。父亲说:“莲子,你看,这迎春花看上去多温馨。”
我说:“嗯,黄灿灿的,像金色的希望。”
我本想说“嗯,就像和爸爸走在一起,很温暖”,可终没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