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坚持要带我去意大利,他说既然要走,便走得彻底,母亲不同意,他们的争吵持续到七月中旬,南宸来找我。我带着南宸坐在院子里的合欢树下,南宸说:“莲子,你要走吗?凌筱一说你要走了。”
我“嘘”地一声,说:“别说话,你听,这合欢树开花的声音,是不是悦耳又动听?”
南宸躺在合欢树下,闭着眼睛,我坐在他旁边,折着纸飞机。那略微深陷的眼角,那浓厚的眉毛,令人颤动,我多想问他,如果可以,你愿意娶我吗?
这个问题,从认识他的那一天开始,我就问过自己,我喜欢他沉默的眼睛,即使不说任何话,也不会觉得别扭,这个男生从他回答“孩子是怎么来的”那个问题开始,我就记住,而且记住了这么多年,我以为他的影子会慢慢模糊直到化为乌有,谁知在经年累月中,却逐渐清晰,那略微深陷的眼窝,那份沉默。和南宸断断续续相识许久,没有交集,更多的是两个人在一起遥望,也许这就叫做最美丽的暗恋,会在半夜里想起他乌黑的脸庞和深陷的眼窝,会想起他不怎么张口说话的厚厚嘴唇,会想起他受挫的眼睛,会想起我和他一起走过的不远的距离,他在我心里的位置,没有人可以代替。我小心地怀揣,等我们已经越来越远,我还记得他的容颜吧?
那个下午,我们几乎什么都没聊,南宸闭着眼睛说:“莲子,你明天来我家吧,我送你一样东西。”
我说:“好。但是你记得打电话提醒我,在七月份,我容易遗忘,我告诉过你。”
南宸说:“好。”
可是第二天醒来,我竟然记住了南宸约我去他家的事情,这是我第一次记得七月里的事,内心窃喜,我的七月就像活火山一样,终于受不了煎熬,醒来了。我跑到厨房,告诉母亲我的病好了,病好了,我有记忆了。
母亲一惊一乍,说:“莲子,轻点,你再抓住我的手,这鸡蛋要炒焦了。”
我得意地说:“焦了好吃。”
母亲微笑着说:“莲子,你很久没有笑得这么灿烂了。”
我用手指夹了一根青菜,往嘴里塞,这种兴奋是母亲所无法体会的,恢复了记忆的本领,我就不会惹事了,我就是一个完整的人了,有生之年,我就不会再惹事了。
我跑到合欢树下,一圈一圈围着它绕转,昨天下午,南宸躺在这里,我坐在他旁边,我们听着花开的声音,闭上眼睛,风微微掀起乌黑的卷发,绕过我的耳际,低语,我微笑,睁开眼睛,看见了天空上游来游去的云朵,仿佛在跳着优雅的舞蹈。真舒服。母亲说合欢的花有宁神作用,可以安五脏、心志,配夜交藤、获神、枣仁可治夜眠不安,再加上南宸这副良药,病就好了。多么神奇。
早餐的时候,父亲问我要不要跟他去意大利定居,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妈妈想去哪里呢?”
母亲拿着馒头的手放下来,问:“非要去意大利吗?”
父亲说:“是的。曲荷,一起走吧。”
母亲的手颤抖起来,说:“我不去意大利。”
显然他们这段时间的争吵无济于事,并没有把根本问题解决,我望着他们,说:“那不走了。”
“不行。”父亲说,“你要和我一起去意大利。你的妈妈在那里。”
我纳闷:“妈妈?”
父亲说:“是的。你的生母在意大利,曲荷是你的养母。”
我明显看到母亲全身抽搐,我走过去,想抱住她,她却一把推开了我,冲着父亲说:“你最终还是说出来了,你答应过我,这辈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告诉莲子的。你这是要我孤老终身吗?苘叙,你怎能如此残忍?”
父亲深深埋头,说:“对不起。可是月痕想要看莲子,她不希望莲子受这么大的伤害。月痕想看看莲子。”
杜月痕?
杜方岩的姑姑?
我波澜不惊的声音,说:“爸爸,我只有一个妈妈,我的妈妈叫曲荷,我决定不去意大利了。你和杜月痕之间的事情和我无关。”
父亲惊讶地看着我,问:“你怎么知道她姓杜?”
我说:“反正我知道了,还知道她的名字取自《红楼梦》。这就够了吧?杜月痕是杜方岩的姑姑,没说错吧?”
父亲问:“杜方岩是不是和你说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冷笑了一下,说:“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父亲说:“你的生母在你四岁那年的七月去了意大利,我和她一起去的,然后她喜欢上了那里的男人,不肯和我回来。莲子,现在知道为什么每年的七月份你容易遗忘了吧?当年月痕要带你走,你执意不肯;自幼由曲荷抚养的你,怎会认识她的模样?终于,她绝望离开,你只紧紧地扯着她的衣角,却不跟她走。可是当时她必须离开,否则她会被她哥关一辈子。”
我问:“为什么你不娶她?你娶了她,她就不用跑了。”
父亲面带愧色,说:“当时我已经结婚了。”
母亲这时已经盈满泪水,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母亲都会打我,她想打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那个叫杜月痕的女子,母亲对杜月痕充满了怨恨,但她咬牙忍了下来,把杜月痕的亲生女儿养大,而且出落得亭亭玉立。原来她没有那么庸俗地重男轻女,而且如此宽容。
南塘镇,为什么对离婚的女人会充满歧视?
南塘镇,为什么女人缺乏最起码的公平?
贞节,名声,所有,真可笑。
我说:“我不去意大利了。你告诉杜月痕,我从来没有她这个母亲。我的母亲是曲荷,是曲荷,听到了吗?”
真是天大的玩笑,我的世界简直容不得片刻安宁。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杜方岩在医院里看见父亲之后,脱胎换骨一般,与我保持距离,原来他认出当年带他姑姑走的人,他对他充满憎恨,这份恨,延续到我身上。
我不自觉地走到了南塘镇幸福街17号,是杜方岩开的门,我说:“能不能出来一下?我找你有事。”
杜方岩说:“好。”
我们再次去了苏河,我问杜方岩:“还记得和你第一次来这里看落日,只不过现在是清晨,只有熹微的黎明,很快会变得刺眼,对不对?”
杜方岩“嗯”了一下,抿着嘴,擤鼻,点头。
我说:“还记得当时你带我来看落日的原因吗?你说和你姑姑有关,对吧?你说我和你姑姑长得很像,是吧?”
杜方岩点头。
看着杜方岩冷漠的轮廓,我下意识地用小指的长甲嵌进掌心,血很满意地流了出来,我举到杜方岩跟前,杜方岩吓了一跳,抓住我的手,说:“莲子,你干嘛?”
我说:“没事的,不疼,哥哥你终于肯和我说话了。真幸福。”
杜方岩重复道:“哥哥?”
我说:“你是杜月痕的侄子,我是杜月痕的女儿,我该叫你表哥。”
杜方岩嘟哝着说:“原来你也知道了。那还来找我做什么呢?”
我笑着说:“在我离开这里之前,我想叫你一声哥哥,有哥哥来保护我,我一点都不害怕。好了,我走了,我随时都会离开这里,在你面前消失,我爸爸欠你们家的,你可以跟我要,我会倾我所有,还给你们。”
然后我就沿着苏河边一步一步回走,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在第七步刚要踩下去,杜方岩叫了我,他说:“莲子,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娶你。”
我笑着回头,说:“一定要记住噢。”
然后我就马不停蹄地去找南宸,我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我必须在今天之内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完,这样我就可以轻松地离开了。
我必须要离开这里。
我没有走进南宸家里,我心有余悸,害怕面对他做医生的父母,害怕他们无意中提起那些对我来说深刻的往事,原来连我自己都无法释怀。
南宸跑下楼来,怀里揣着一套书籍,我们近距离地站着,我能听见他急速的心跳声,南宸结结巴巴地说:“莲子,这,这书,你要带走,带,走,好吗?”
我接了过来,是《茜茜公主》的全套漫画。我说:“好,我会一直带着的。”
南宸问:“可不可以给我写信呢?”
我摇头,说:“让我走得干干净净吧,不留下任何的记忆。南宸,我会记住你的。”
南宸说:“莲子,我也会记住你的。”
我说:“好啦,我走了,你站在原地,不许挪动半步,看着我走,别叫我,好不好?”
南宸犹豫,说:“你还会回来吗?”
我说:“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我把《茜茜公主》的漫画捂在胸口,还留有南宸的体温,在拐弯的时候,南宸在后面叫我:“莲子,你转过头。”
我没法抗拒。
南宸说:“莲子,我喜欢你。”
我笑了。
他真傻,他喜欢我,可是我已经失去了喜欢的资格了。
他真傻。
我一边数落着南宸的愚蠢,一边掉泪。
我反复地回想着南宸略微深陷的眼窝,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神情,会不会去原谅一个孩子的过错呢?这样的眼睛,应该有一颗宽容的心吧?
那又如何?
如果整个南塘镇的人,都有着这样的眼睛有着这样的心,也许我不用离开。
所以,我必须走。
在那个半夜,父母熟睡的时候,我带着南宸送给我的漫画,跳上了去往蒙古的火车,我记得清楚,火车上反复播放着《纸飞机》,纸飞机,杨子扬,我笑了笑,我连“再见”都没想过要和他说,他已经被风化,被伤痛吞噬,他会消失的,尽管他不是始作俑者,但他却用更残忍的方式伤害了我,既然有女朋友了,他就不应该让我去找他,如果不去找他,就不会被跟踪,如果不被跟踪,后来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那么我是不是就不用离开了?
如果火车能带走我奔向远方,请不要再把我带回来。
火车走到蒙古的时候,已经三天三夜后了,放眼望去,湛蓝的天空冲着我微笑,来来回回奔跑的羊群,以及望不尽的草原,我深深地呼吸,说:“对,就是这个地方了。这里有茜茜公主的梦,也有我的梦。”
我没有给父母写信,我竟然也可以这样决绝。
在大草原上,我遇到了一个比我大五岁的男子,斯斯文文的,干干净净的脸庞,风吹起,可以闻见青草味。我笑着问他:“我可不可以叫你南晨,南方的南,早晨的晨。”
他疑惑看我。
“我喜欢过的男生,也叫南宸。不过,不是早晨的晨。”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疼痛穿过,仿佛生命是一场接力,他应该成全我少女的幻想。
我突然斜着头,期待般地冲他微笑。
他也跟着笑了。很腼腆,在阳光下。他问我:“为什么你会来蒙古呢?”
我念出了《茜茜公主》里的对白:“当你感到忧愁和烦恼的时候,就到这儿来敞开胸怀遥望大自然。你能从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片草,每一个生灵里,感到上帝无所不在,你就会得到安慰和力量。”
南塘镇,合欢树,西洲曲,弄莲子,青如水……
这就是我十五岁之前的故事,复杂,曲折,漫长,数过去,不过十五个指头,却恍然一世。
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已经站到我身旁,我从摇椅上起身,这是我留在南塘镇的第七天,也是最后一天,南晨已经买好回蒙古的火车票。
我和母亲眼神赤裸面对,我没有以前的张扬,母亲没有以前的挣扎,两个人是平等的。母亲说:“莲子,你还会回来吗?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安静得可怕。”
我拥着母亲略显臃肿的肩,五年来,她的清瘦,已经荡然无存。我说:“我们一起去蒙古吧。在那里有我们的家。”
母亲摇头,说:“我不能离开。我要在这里守着你爸爸。”
如此偏执的语气,明知父亲已经不爱她,她还是不肯放弃。
我没有劝解,两个人默默无语。突然,母亲惊慌地问道:“莲子,我会不会孤老终身呢?你会不会不要我呢?”
我笑了,这个时候母亲像找不着北的孩子,我说:“你是我妈啊,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母亲反问:“那杜月痕呢?”
我定然,我从来没想过要去看杜月痕,可是这三个字却从来没有在我的意识里消失。我从容地说:“她是一个梦。仅仅是梦。”
母亲舒了一口气,悠长地吸气,然后道:“莲子,原谅妈妈的自私,你不能离开我。因为我根本不能生孩子。我有不孕症。”
母亲絮絮叨叨,除了紧紧抱住她,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做。
每个人生来都自私,哪怕用宽容掩饰。
离开南塘镇的隔天早上,在火车站,我遇到了南宸,皮肤黝黑,眉目清秀,眼窝略微有点深陷,已经有男人的味道了,这是我曾经多么迷恋的一张脸。两个人隔着拥挤的人行道静静地对视,就像当年看木偶戏,他转过头看我。
可是,我紧紧攥着南晨的手,手心生汗,义无反顾地离开。
如果我走上前去,我还能说些什么呢?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五年的时间,就在眨眼,一切如果可以继续,过往的纠结谁放得开呢?
我放不开。也许离开,更好一些。没有结局的梦,就是一场最美。
南宸,南晨,不都一样吗?
在火车上,我折了一只纸飞机,按照父亲从小教导的动作,父亲说,有了纸飞机,想到哪里就能到哪里。南晨好奇,耐心跟着学,并不像南宸当年问出“折纸飞机有这么麻烦吗”之类的话。从窗口放飞,火车急速而过,南晨问:“莲子,你的纸飞机还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