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上小学三年级,语文课上,一个叫凌筱一的女孩子突然站起来问母亲:“曲老师,我们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呢?”
整个课堂开始闹哄,有人说和孙悟空一样从石头里蹦出来,有人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有人说是妈妈捡回来的。我开始冷笑,坐在我旁边的凌筱一好奇地说:“苘莲,你觉得我们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呢?”
我一边折纸飞机,一边淡淡地说:“是妈妈和爸爸睡觉然后就生出来了。”
凌筱一很兴奋,站起来大声地问:“曲老师,苘莲说孩子是妈妈和爸爸睡觉然后就生出来的。曲老师,她说得对不对呢?”
对于我的正确答案,母亲恼羞成怒,她迅速地从讲台上走下来,大声质问:“苘莲,谁教你的?”
整个教室再次轰炸开来,一些起哄的孩子随之发问:“曲老师,妈妈和爸爸睡觉怎么会生出孩子?那这样妈妈不是可以天天生孩子了?那这样我们不是要有很多小弟弟小妹妹喽?”
母亲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突然像想起什么事情似的,右脚用力踢开了椅子,随身带走折好的纸飞机,径自离开了教室,母亲追出来,叱问道:“苘莲,你要干嘛?”
我玩弄着手中的纸飞机,有些不高兴地回答:“我要尿尿。”
全班同学不约而同笑出声。
其实那天我离开的那十分钟里,在我完整地看完纸飞机从飞起到落下的十分钟时间里,有一个男生也正确回答了人是如何产生的,他就是南宸。
南宸说:“孩子都是母亲十月怀胎生出来的。”
母亲带头鼓掌,显然南宸的回答给了母亲很好的下台机会。母亲温和地问南宸:“你是怎么知道的?”
南宸说:“曲老师,我的父母都是医生。”
等我回到教室以后,原先炸开锅的场面已经鸦雀无声,同桌凌筱一悄悄告诉我坐在倒数第三排靠窗户的那个男生给出了正确的答案。
我稍微侧了身,以三十度角斜视过去,那里坐着一个穿着浅色棉布短袖上衣的男生,皮肤黝黑,眉目清秀,眼窝略微有点深陷。
我忽然笑了,觉得那个男生的眼睛很特别,就像一个容器,可以装下很多很多东西。
凌筱一把嘴巴凑到我的耳边,耳语:“他叫南宸。他的父母都是医生。”
后来每次想起南宸,我总会想起当年那个凉爽的下午,微风徐徐,南宸坐在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头微微低下,没有任何表情,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冷漠中隐藏着少量的孤独。
那个下午,全班讨论的问题是孩子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其实我也不知道孩子是怎么来的,只是想起了一个画面,然后随口回答。我不曾告诉母亲那个下午之所以突然愤怒是因为我想起八岁那年的六月末,我跑去父亲的画室跟他索要大白兔糖,画室门非常态关起,画室里传出女人轻微却又轻佻的呻吟声。我好奇地弯下身子,从门缝里偷窥,正好看见我引以为傲的父亲正和他高挑的模特裸露着纠缠在一起,我的父亲苘叙把高挑的模特骑在他厚重的身子下面,猥亵地发笑。
我用手捂住嘴巴一路奔跑着回家,经过马路的时候吐了一地。
这个场景,是我从此以后无法磨灭的记忆,哪怕曾经非常努力遗忘。
我的人缘并不好,有点特立独行。课间的时候,我喜欢看其他的女生跳橡皮筋,轻巧的小丫子绕着柔韧的橡皮筋来回地跳动,嘴巴里哼唱着“一二三四五六七,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或者看她们老鹰捉小鸡,一阵一阵的“哗然”声淹没我的耳际,我木讷地坐在座位上,在埋头写作业的罅隙,常下意识地看看那个坐在倒数第三排侧头看窗外的叫南宸的男生,黝黑的脸,棱角分明。
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我在看他。
我渴望他能注意到我。
而为什么非要他注意到我,我无法解释。仅因我看着他,他就必须付之回报吗?如果说早熟会比别人更早明白“喜欢”,那也未必。我只是喜欢看南宸眼窝深陷的脸,在这张黝黑而聪慧的脸上,我本能地以为他应该是一个值得相信的人。
母亲从来不可信,父亲现在也不可信,唯独南宸的出现,让我潜意识地感觉到信任还存在着。
我开始放弃午休,吃完午饭便早早跑回学校,当我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教室门口的刹那,总能迎来倒数第三排正在下象棋的南宸抬起头的微笑,他说:“苘莲,好勤奋。”
我羞赧笑笑,说:“还好,作业多,做不完。”
然后,他继续下他的棋,我则拿起数学辅导书漫不经心地看起来,眼前环绕的却不是四则混合运算的公式,而是南宸那张黝黑的脸,深陷的眼窝,仿佛有填不满的委屈。
终于,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喂,可以教我下象棋吗?”
是的,我渴望和南宸接近,我渴望有一个与我说话的伴,其它的或许不过是借口。
南宸一口洁白的牙齿,笑着说:“当然可以。”
我清楚地记得南宸用了一个礼拜时间教会了我象棋,而且,在正式对战时,故意输给了我。
南宸说:“苘莲,你挺聪明。‘双炮击帅’,你运用起来比我都熟练。”
难以掩饰胜利喜悦的我笑着说:“当然啦。”
南宸问:“苘莲,为什么你要学象棋呢?”
我“呶呶”嘴,说:“为了和你接近呗。”
没有丝毫的顾忌,而南宸也聪明地领会到这句谎言的成分,没有继续追问。
南宸说:“苘莲,为什么你不喜欢和其他同学一起做游戏?”
我抿了抿嘴,说:“你不也是喜欢一个人下象棋么?”
南宸笑了笑,说:“那以后你就能和我一起下啦。”
我问:“南宸,你会折纸飞机吗?”
南宸笑着说:“嗯。怎么了?”
我问:“是吗?但你肯定没我折得好。”
我从抽屉里取出两张A4纸,说:“给,你跟着我折,我能教你折出最好看最耐飞的纸飞机。”
我的自信满满,南宸只笑着点头,似有不服气之意。
我认真地说:“先将A4纸沿长边对半折叠,把顶端两角向中轴线对折,然后将顶角相邻两角向中轴线对折,直至两角顶点重合于中轴线。接着把图形其中一边沿中轴线对折,沿图中轨迹折出机翼。把机头沿两厘米虚线往两遍折叠,再将它往上折叠,机头顶端挤进机身中央,再朝两边展开。喂,你那个机头,折错啦,机头像鸡冠子的飞机怎么飞?”
南宸腼腆地笑了笑,问:“哦?是吗?”
我说:“就是啊。折错啦。”
南宸说:“可是,苘莲,折飞机有这么麻烦吗?”
我说:“如果要飞得远,飞得久的话。爸爸说,有了纸飞机,想到哪里就能到哪里。”
南宸问:“苘莲,那你想到哪里?”
我顿了顿,说:“不知道。可是,南宸,你可以像凌筱一那样,叫我莲子吗?”
彼时有风言起,正值对感情微妙起伏的时候,有好事且听话的学生将南宸和我日渐交好的信息准确无误地传达给我的母亲曲荷老师,她极具敏感的神经捕捉到了这一点微妙的口头证据,放学后让我和南宸单独留下,先是一番有关爱情的理论介绍,以“你们还小”做背景,然后突破尴尬,单刀直入道:“南宸,你是不是喜欢苘莲?”
南宸低着头,说:“没有。”
曲老师问:“苘莲,你是不是喜欢南宸?”
与她形成对视的我,表情极其自然,说:“是。我喜欢他。怎么样?”
话毕,母亲涨红了脸,她的女儿在一个刚刚表明态度的男生面前承认她喜欢他,这是多么可耻的事情,倘男生先承认他喜欢她还好,而这男生明明否认了。她为她感到羞愧。
曲老师说:“南宸,没事了,你出去吧。”
在南宸的背影完全消失后,我以为母亲会对我有所惩戒,但办公室静得如叶落一般。母亲默默地收拾完学生的作业本,语气倦怠,说:“我们回家吧。”
我自然没有追问南宸为什么做那般回答,母亲后来也没有追问我为何那般回答,只是,年少的青涩甚至谈不上开始发育的年纪,如何去讨论是否有感情存在这回事?又如何去承认喜欢与否的问题?不过是彼此感觉不错,明明关系清白,非得整成不清白,才符合别人的心思。
直到小学毕业,我和南宸都没能再说上几句话,母亲将他调去了别的班级,鲜与我有再接触的机会。我们只是两个平庸的孩子,没有突出的成绩和活跃的细胞,注定没有任何交叉的机会。只是我永远记得当时我坐在正数第三排,他坐在倒数第三排,放学的时候我从来都走前门他也从来只走后门,后来我开始与他有过短暂的接触,我记得南宸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苘莲,帮我跟你妈妈请假”,第二句话是“谢谢”,第三句话是“苘莲,你怎么也迟到”,倒数第二句话是“苘莲,我走啦”,倒数第一一句话是“苘莲,再见”。
而由始至终,甚至到最后我离开南塘镇,我和南宸都没有多少纠结。或许每个女人都有她的第一个“南宸”,并且永远记得他的侧脸与背影,但是两个人永远不可能有交集,他不过是她日后偶尔回想的小小片断,虽小,但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