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彩约我晚八点在步行街见面。这么晚约我还是第一次,想来她的话一定是适于夜色中倾诉的。难不成她也大难将至?
步行街里到处是欢乐的人,他们踏着欢快的步子从夜的身上直踩过去。没人理会这夜。夜色只烘托出他们生活的五彩缤纷,正如不幸的人在幸福的人面前会愈加显得不幸。
华彩站在一簇街灯下,瘦长的影子结结实实地倒在一旁,反倒把华彩显得更象影子。
我与她勾了手沿着街灯漫步。
“芳龄,你看那月亮多美啊!”我抬起头白了一眼月亮,想华彩发什么痴随口答道:“街灯也很美啊,所以把月亮显得反倒多余了。”
“如果让你选择你会选择哪个?”
“我哪个也不选。选月亮,它不会对我投怀送抱;选街灯,管理员也不会让我把它扛走。”华彩气得要来打我。我猜这小妮子也遇到难题了,想了想道:“其实重点不在哪个更好,而在于哪个更适合你。一个物实的人该选街灯,因为它即有月亮的光辉又不似月亮那般遥不可及;一个理想派的人该选月亮,因为它不似街灯那般迎合大众,它的孤高透着一种遗世的美。”
“你说得对,可是有时的选择是身不由已。”
我知道正戏要上场了,忙深吸了一口气道:“什么事让我来帮你。”
“你得发誓替我保密。这世上只有你我知道这件事。”华彩这么郑重地叮咛使我感到自己的重要,忙答道:“凭我们十几年的交情起誓,我决不会对不起朋友。”此时要是有本圣经画面就更感人了。
听华彩缓缓道:“我和林黛强交往已有三年了,决定明天定婚。”
我本想说恭喜,可是她的口气倒似为自己哀悼,只好轻道:“你不快乐?”
“你看我这样快乐么?其实我心里深爱着另一个人。”
我唬了一跳,道:“你与不爱的人结婚?这不是害人害已么!”
“所以我才找你商量嘛。黛强对我好得不能再好,又交往了这么长时间于情于理都该有个结果了。可是我还是不能从心里接受他。不光是他我不接受任何一个男人,我自己都奇怪我怎么一直爱着一份不可能的爱。”
“他长得迷人么?”我以为华彩同我一样是花痴。
“丑八怪一个,毫无出奇之处。可是在我眼里他就该那个样子。”华彩目光迷离行云流水般地说下去,“我二十一岁时认识的他,是别人介绍的。当时都心高气傲,而且我们的性格惊人的相似,谁也不肯先低头。我自负年轻貌美,沽价待嫁;他自负年少得意,前途无量。为了一件小事不欢而散后就断了联系。那时我们才交往一个多月。此后我走马观花地换男友,直到遇到黛强,想换也换不掉。”华彩苦笑,“这期间我们并未中断联系,电话中都是寻常问候,谁也没有露出悔意,直到前不久他打电话说他结婚了,我心痛得眼泪扑漱漱地掉下来。我从未曾失眠过,那一晚却一夜未合眼。可就在他结婚后不久他突然对我说他后悔了,想要同我在一起,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结婚前没想同你在一起婚后却想了,这不很奇怪么?你真相信他?”我不以为然道。
“我不知道啊,也许他同我一样有苦衷吧。”
“你同他有过亲密接触?”
“没有!绝对精神恋爱。我这人比较清高,不屑肉体恋爱。”这年头鄙视肉体恋爱的恐怕就剩下华彩一个了。我暧昧地说:“其实肉体接触的感觉也挺好的。”
“咦?你试过?”
我忙一叠声地否认:“只是猜测。”
很显然这是个典型的男人的心态:家里有个怕着的,外头有个挂着的。可是放荡女人比蚂蚁还多,他不该害华彩这般纯情女孩。我决定拯救华彩。
“他会为了你而离婚?”
“不会吧,这样会影响他的前程。”
“那就是说你只能做他婚姻以外的女人,你甘心么?”
“不甘心啊!可是一想到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的心就——”
男子痴,一时迷;女子痴,无药医。古今一理。
“好,假定你与他成为情人,也不会被发现,你会满足么?当你同他有了肉体关系,再联想到他与他的妻子,你会痛不欲生的。”
“真的么?这个我倒没想过,他们会做什么呢?”
白痴华彩,也不知生理是怎么学的,“他们什么都会做。当他们相亲相爱的时候,你连指责的权利都没有。男人会以多个女人为荣,女人却会因此而良心不安,因为你的付出是因为爱,所以受苦的是你自己。”
“是啊,如果黛强知道了,他会恨死我;你,也会遗弃我了。”
我叹了一口气,不是这样的,我永不遗弃你。不管你做过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边。我的意思是把所谓的道德,仁义,舆论统统视为狗屁,不是为它们。世上没有人有权利指责你,他们自身的肮脏还不知何日能洗涮得净呢!我只为你。当你看到那只曾抚摸过你的手又在别的女人身上温存时,华彩,那时的你会恨不能没有存在过,那样的回忆一秒长似一世。我想起了尤忌的手怎样温柔地抚平那女孩的衣领,这样的煎熬华彩如何能受得起。
华彩动情道:“芳龄,我会永远记得你的话,我会保持清醒看清他的本来面目。”
我心略安,道:“一有新情况立刻与我联络,不要自己妄下决定。”
华彩重重地点了下头,初战告捷。可是攻城容易守城难,我当初怎样被警告着不依然同尤忌走到了一起。暗想这样的事只能看个人的造化,佛祖都难以点化。脑子里忽地闪出一个形如鬼魅的男子,阴阴地冲着我笑。
被华彩的事牵绊着竟忘了自己的烦恼,及至回到家后它们才一丝丝地爬向心头。我被折磨得呲牙咧嘴,这才放声大哭,想明天到了学校不定得接收多少或怜悯或庆幸或轻视的面目表情,我成了他人眼里的可怜虫,做人可有什么意思!这样想着又陪了许多泪水。林黛玉善哭,就有个宝哥哥善劝。我纵是哭死了也没人理会,泪水倒渐渐收住。
杨晨忽地打电话来问我还好么,我勉强说还好。
杨晨道:“这学期你教哪个班?”
我鼻子一酸,忍住泪道:“哪个班也不教,只教听力。”然后在心里打扫出一块地方供接纳施舍。
却听杨晨道:“那以后就很难见到老师了,真难过啊!”
我苦笑道:“我会常去你班听课,看你用不用功。”
杨晨道:“说话算话。但只是我落得太多怕是跟不上了。”
我又急又气道:“怎么这么说呢,你才多大啊!年轻人的字典里不该有认输两个字啊!”
杨晨突道:“那老师多大了?”
我顺口道:“24,怎么?”
“老师也不大啊,”杨晨切切地道:“那么老师也要加油啊!”
我惊得讲不出话来。杨晨兜这么个圈子也算用心了,我再不振作妄为人师。一字一句道:“老师不会认输的,一起加油!”
我是个标准的日剧迷。每每想及杨晨就会联想到《麻辣爱情》里陈平对养女美久的感觉:“比起爱情那应该是更深更深的一种……更特别的,但是不能说出来。如果说出来似乎这一切就会消失,就会不见了。”
所以应该藏在心底。
第一次上班的感觉如进刑场。虽然昨晚已修练了个把个小时通读《菜根谭》,什么“功成身退,与人无争”“横逆困穷,锻炼豪杰”,什么“以失意之心销得意之念”“损之又损,忘无可忘”已熟烂于心,及至进了校门才发现这些大智慧都是用来骗别人的,聪明如自己并不会被骗倒。
好多老师都知道了我的事。或是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旁,用眼角余光左右斜视,确定无人后方道:“教听力省去背课的麻烦,自己想干嘛就干嘛,也不是坏事。”可那表情分明预示着这不是什么好事,不可外扬;或是语重心长的以身说教:想当年自己也是这么走过来的,苦海有边,勇往直前;或是拉长了脸深表同情,仿佛是参加我的葬礼,我惶恐的领受,觉得自己的健在真是大大的不该;或是闪烁其词的恭喜,说听力课没压力,不用背课,实是福泽深厚。其实背地里烧香无数好叫此福泽不要轮到自己身上。
同仁们的劝勉倒还罢了,最可气的是连学生也一副节哀顺变的表情。不断有学生问我教哪个班级,待到我回答:“只教听力时。”嘴角一撇评论道:“教听力多没意思啊,还是教课好。”我恨学生把实话说出来,勉强应对道:“教课也没意思,你们并不听话。”学生向来轻视听力,想来也不会对我高看,心里禁不住地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