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并不是人人都做得了骗子的。欺骗别人还可以无悔无愧,心胸坦荡,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活着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按照原方案,我本应该装着毫不知情的同尤忌调侃,象看戏似的把他的丑恶嘴脸瞧个够。我自是要去爱别人的,待到我找回个如意郎君再揭穿他的谎言,让他胆颤心惊,让他无地自容!
可是我没有半分演戏的天赋,想说出一句不带真情只带色情的话来蒙蔽尤忌有如性功能障碍者看别人云雨风情,只有干着急的份儿,心里没有一丝快感,反倒培养了无尽的挫败感。同尤忌演完戏的我好似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再回到人世看到的尽是些人形的鬼。
我是个骗子中的败类,这件涅索斯衬衫若再不脱下去无异于自焚。
尤忌也感觉到了我的异样,问:“你怎么了?”
我放下了一切伪装有气无力地坦白:“你觉得骗人的感觉如何?”
“你是什么意思?”尤忌在声音里装满了怒气,振得我耳鼓嗡嗡作响。
“没什么意思,只是羡慕那些说谎话还可以活得心安理得的人。”
尤忌沉默了半晌,本想坦白忽地记起“困兽犹斗”的成语,又打起精神再战:“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没骗人。”
我已无余勇可沽,冷笑道:“每天你应酬完我再应酬别人,不累么?”
“啊!你又打电话给我——”尤忌惊道。那口气分明是责备我做了错事。我慌得连忙澄清:“我并不是故意的,是确实有事要讲。你别生气——”猛然停嘴,我干嘛要道歉啊?才体会到善良其实是一种惯性,而天底下的好人没一个不是窝囊废的。
我吃了个亏,忙改口道:“我若不如此怎么知道你演戏的本领如此高超!‘我放下电话就睡了,还喝了杯水害得我上了趟厕所。’”我粗着嗓子学尤忌,学得极其到位,只恨没人鼓掌喝彩。
尤忌受了重创,暗自包扎伤口。半晌方道:“我没告诉你只是不想让你误会,而且是她主动找我聊天的,我总不能不理吧?”说完暗松了一口气,得意于自己的聪辩无敌。
“你们聊了多长时间了?”我要知道我当了多长时间的傻瓜。
“半个月吧。”
我明显听到心里滴血的声音,幽幽地道:“你们聊得很投缘啊。好事来着。只是以后别再打电话给我了。”
“我都跟你说实话了,我们只是聊聊天。信不信由你。”
信不信由我,是不是意味着我相信也好不信也罢于尤忌都无所谓了?我心灰意冷,“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我以为尤忌会反打过来劝慰,等了半天也没动静。颤颤巍巍地再打过去电话线又忙上了。
我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在这个当儿尤忌还有闲心同别人聊天,当真一点旧情也不念。难道一年半的日积月累还敌不过十几天的交情?好个薄情的人!也不是没听说过关于狠心男人的历史典故,为求将而杀妻的吴起,为求名而推妻入河的莫稽。并不太在意,认为这只不过是人类由动物变成人时间太短的缘故。可如今遭遇尤忌的无情方才相信这并非古人的杜撰,是确有其事。一个声音在心里不断默念:完了,完了,真的完了。
许是睡眠不足的缘故,第二天上班时精神恍惚,站在讲台上总有种大厦将倾的感觉。还好我通古文,知道君子应善假于物,所以一只手扶在讲桌边一刻也不敢放松。直立的问题还好解决,令我栖惶无措的是眼睛的问题。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所以心里的悲苦随时可以涌入窗户,而这扇窗户并不能关上窗挂上窗帘。我竭力控制泪腺,唯恐在课堂上留下千古话柄。
终于上完了课,长舒了口气。眼泪也似听到危险解除的命令欢天喜地地流了满脸。我忙躲到没人的所在发泄了一番。这一哭当真有三年不雨之冤,六月飞霜之惨。
眼睛的红润一时难以退却,吴老师好奇追问。我推说沙子迷了眼,见她撇嘴不信改口道:“我得了红眼病。”吴老师忙后退了几步,本想借我眼药水消毒也隔置不谈了。
想想也是,没有爱的女人是最容易得红眼病的。望着街上成双成对的伴侣耳边就会响起京戏《杜鹃山》里柯湘的唱白:“团团烈火烧哇,烧我心!”,而眼泪就会很知趣地来配合。我不快乐,一点也不。人活着实是忧多乐少,人类自有文字记载以来大都是以悲苦为主色调的。先是“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继而“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溢鲛绡透。”,越哭越起劲,便有了“思君如夜烛,煎泪几千行。”也有载歌载舞的,焉不知是“冰雪聪明的,每以苦笑掩她的悲恻。”。
人文主义的小狗史奴比说:我没有人生目标,我没有生存目的,可我就这么快乐,怎么办呢?我的问题是:难道人只有沦落到狗的地位才会有纯粹的快乐么?
徘徊在下班的路上,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电话铃适时地响起,却是杨晨。
“老师,你现在有空么?”
“什么事?”这孩子不知又有什么新花样。不过很高兴听到他的声音。
“你站在那别动,我这就到。”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难不成——”我困惑地挂断了电话,因为杨晨已经迎面而来了。
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好奇的追问是板着脸批评——毕竟这时正是学生上晚自习的辰光。我一言不发,阴阴地瞧杨晨。
“啊!”杨晨叫道,“老师的表情真恐怖。”
我恐怖?这世上的女性不都成恐龙了!遂气道:“是你欣赏水平有问题吧!”再问道:“为什么你会在这?请解释。”
“我随便走走,就到了这。”
“哦?可是你不觉得这时的你该坐在教室里上课么?”我气鼓鼓地向杨晨逼近。
“啊!”杨晨捶胸顿足追悔莫及,“我想起来了。是因为看见老师行为反常表情呆滞,我很好奇就一步一步跟着出来了——”
真可气,为什么别人犯错总把原因推到我身上!“你的心思应该放在学习上才对吧?这个理由不充分,有没有更新颖的?”
“啊,我又有个理由。有一件事人在一年内只能过一次,而恰恰就在今天,你说是否可通融一下,从学校稍稍早走几分钟——”
我天生喜欢打探别人的密秘,哪经得起杨晨如此的挑逗,忙凑前细问:“什么事?快跟老师说,如果情节不太严重——”忽地看见杨晨狡猾地笑容心有所动,叫道:“啊,一定是的,是你的生日!”
杨晨哭笑不得:“不是我,是老师你啊!”
可不是么!六月四号,正是我的生日。被尤忌折磨得已经没有时间观念了。记得尤忌许诺要请我吃大餐呢,心痛得又要抽筋,忙笑道:“所以你就逃课想要大吃一顿,是不是?”
转身,低头,速速地走。再依照《深呼吸》里的法门反复做吞吐练习,方才没有让眼泪决堤。忽地想起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日的?”
“呵呵,我们不是一起算过命么?是你自己说的呀。”杨晨胜利地笑着,自夸自道:“我是个有心人。”
“我也想起了。你的生日是七月十三号,我也是个有心人吧。”
“对。我们都是有心人。”杨晨总结道。不知怎么地,有些话分开说还好,合在一起就会产生化学反应。听着杨晨的总结,心里禁不住地跳了又跳。
并肩朝EUROPE走去。落日的余晖把影子拖得老长。回头一望,两个俏皮的身影宛如动漫里的金童玉女。想到此处胃里的东西直往上返。已经二十五岁了,被人抛弃得一团稀烂。今后的日子遥不可望,眼下的时光遥不可亡,什么狗屁玉女,搞不好倒退化成“欲女”。孤零零的一个人罪恶也会比别人来得爽快吧——
“老师,”杨晨温柔地看着我,“你为什么事伤心啦?”
“没有啊。”我不能再讲话,因为有一滴泪珠正要从腮边滑落。
“真的没有么?”杨晨那样深深地看我,“为什么要说谎呢?你瞧,都流泪了。”一只手那么自然地把泪珠从我脸上拂落。
我从无意识状态中惊醒,唬得倒退了一步,惊道:“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杨晨不服气地道,眼中挂满了不屑。杨过质问众豪杰时的神气也不过如此吧?
为什么呢?因为我是老师吧,老师是授业解惑的,怎么可以黑白颠倒是非不明呢?从古至今也没有老师和学生成功的范例啊!按照“存在即合理”的理论,没有存在的事物就是不合理的。不信你让全国人民举手表决,看有几个肯为你举起那只正义之手的。不能同人民做对啊,因为人民的力量是强大的。还是尼采有深度,知道“其实,不是‘美德带来幸福’——而是唯有强者才把自己的幸福状态宣布为美德。”我们是弱之又弱的个体,怎能失去这“美德”?没有美德何来幸福?
我饱读诗书所以知书达理,而杨晨年少无知,还不服气:“为什么从古至今师生恋都不为人所容呢?老师不也只是一种职业么?与其他的人有什么不同?”
我被逼得面红耳赤,终于产出条真理:“不是老师的问题。是因为学生懂得太少,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