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初抵台湾时,她在三重的飞盟电子厂工作。
那时候,一百四十几个菲律宾女工挤在不到 200坪的旧厂房改装的宿舍里,除了双层床的一席床位,外加一个统一格式的塑料衣橱,几乎没有私己的空间,几个女孩不免常为了谁又多放了什么新的行李箱导致拥塞不堪而互相怨怼。
但她与邻床的麦洛、艾莉丝总有说不完的话,异乡生活这样疲累,又这样新奇,即便是一成不变的生产线,也总找得到稀奇好笑的人与事。
实领薪水远比劳动合同上明订的少很多。
要具领薪资单,就得先签收一叠各式名目的扣款单,某个早上迟到 3分钟扣 500元、某天和某天和某天都产出不良品各扣数百元不等、上周五晚上回宿舍已超过门禁时间再扣 2000元兼罚劳役……密莉安小心保留所有薪资单,继续配合加班,再多一点,再多一点,她盘算着一年后还完来台前缴交的中介费,就可以开始存钱了。
所有的梦想都排列在偿清负债的后面。
到了周日,她们聚集到中山北路三段的圣多福教堂,挤在绿草如茵的美术公园、或幸福豪华的婚纱店前,拍下丝毫看不出超时工作的美丽倩影,与微薄的汇款一起,寄回家。
不到一年,飞盟电子厂开始积欠工资,恶性停工。
密莉安一早去打卡,物料没来,再走回外劳宿舍待命。
没工作没收入,台湾工人已经有人留职停薪、另外打零工去了。
但外劳不行,不能换老板,不能从事许可外的工作,不能不续交每月 1800元的中介服务费。
最后连菲籍华裔的舍监都返乡不管门禁了,但晚上再没人有心力说笑,多半皱着眉头在祈祷:愿神平息我的愤怒与不安,引导我渡过难关。
这是神的试炼,我要忍耐。
神的旨意有他的道理……“我们去找神父好了。
”麦洛背起外出包:“一起去!”“弥撒时请大家帮我们祷告吗?”密莉安迟疑不定。
“我们总要做些什么吧!”艾莉丝也穿上球鞋。
神父介绍她们到教堂邻近的 TIWA,这是我所任职的“台湾国际劳工协会”(Taiwan International Workers’Association)的英文缩写,念起来像中文的“踢哇”,爽口好叫,仿佛带劲的集体足球赛。
自从密莉安她们一波波拥进来后,TIWA所有组织工作者就日以继夜进出飞盟的工厂、宿舍,协同数百名本地、外籍工人共同参与这场劳资攻防赛事,奋力踢球得分。
密莉安从没料到她千里迢迢来到台湾,竟成为上街头拉布条抗争的一分子。
她在菲律宾看过人民军抗议,看过工会大罢工,但她穿着窄裙白衬衫远远绕过抗争现场,优雅地到银行上班,在冷气房里数着成千上万别人的钞票,想象跨海挣钱可以带来更美好的出路。
可辛苦来到台湾后,她竟具体经验了无薪可领、账户与护照都在老板手中的困境,这才真实尝到被压迫的滋味。
飞盟电子厂是股票上市公司,历年来赚了不少钱,但利润与资金全数转移海外投资,连现有厂房都已经二度抵押了。
股东大会上,老板力陈海外设厂的美好规划,上海、深圳、宁波都陆续买地盖厂登记新公司,台湾游资已募集近亿元,前景看好。
但他绝口不提台湾厂的积欠薪资,总数不过数百万元,就是欠着,欠着,被老员工逼急了,总经理才分发问卷调查,请员工自请离职,或留职停薪等待明年春天旺季开工再回复原职。
外劳若不是提前解约,就返回家乡放个长假吧,机票自付。
密莉安是当初最早来 TIWA申诉的 6个人之一,她像个好学生,帮忙收集联署签名、计算资遣费,热心负责,不抢风头。
拉布条时,她害羞地躲在后面;喊口号时,她满脸通红但声音宏亮。
那一年冬天,热气腾腾的抗争行动一波又一波,接连不断。
前途未卜,没有人知道结果会是什么。
在外劳宿舍办跨年晚会时,密莉安和麦洛自行排练迪斯科表演,她们头上都戴着新庄夜市买来的橘色毛帽,宛如顶着绽放的花瓣,明亮夺目。
我至今记得那些转圈圈的舞步,在喧闹温暖的飞盟外劳宿舍,像橙亮的花,朵朵盛开。
冬天结束前,总算确定飞盟关厂歇业,所有员工都一并讨回积欠工资及资遣费,100多名外劳准备转换雇主。
密莉安从高科技电子业的全自动生产,一夕间转换到俊兴街的家庭式电镀作业;由逾百名菲律宾女工吵闹的氛围,到与大雅的相对无言。
电镀厂里老式的机器笨重粗大,下物料、调染色、扛重物,都不是轻松的差事,起放间就是很大的体力劳动,她个子娇小、瘦弱,更觉吃力。
周日来到 TIWA,抗争的记忆维系大家深厚的情谊,拥抱与叙旧,谁谁谁转到哪里去了,谁谁已经返乡又到科威特去了,说不完的千丝万缕、撒开四散的关系网络。
麦洛转到纺织厂,二班制轮工每天都要 12小时;同样转到树林电子厂的安,食宿费一扣就是 4000元,宿舍里还没有热水洗澡;还有吉儿与夏琳,一个月只休一天假,加班费仅以 70元计算……四散的同伴们夜里互相交换情报,密莉安仿佛得了点安慰与支持。
好一阵子,密莉安入睡前总流泪,台湾冬天真冷,只有两个人的宿舍真冷,电镀作业太累太难太粗重,她辗转反侧,梦里都是温暖的家乡。
但大雅待她温暖,事事照应她;老板娘豪爽友善,知道这差事粗重,主动给她们每个月加了 2000元,还买脚踏车供她们方便到市中心采买什物、找朋友。
就这一点温暖与善意,密莉安撑了下来。
大雅才 27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老成些,她的性格坚忍、和善,埋头工作时不喊累也不求助,只一回见她被故障的机器敲中右脸颊,直到脸都肿起来了才拧着手哭出声来。
春天来的时候,大雅逃走了。
那个周末,密莉安和阿溢去淡水玩,晚上 8点多大雅打电话给她,说是煮好晚餐了,要她回来一起吃。
密莉安 9点回到宿舍,大雅已经走了。
大雅也许曾想和她道别吧?她准备好了吗?害怕吗?她们在一个纯男性的电镀厂共同工作、生活了两个月,但语言无法沟通,没能交心、分享。
有一回,大雅接了一通家乡的电话,激动地大声咆哮,最终在厨房里呆坐流泪:“妹妹,怎么办?怎么办?”她只能陪伴,相对无言。
大雅在想什么?她实在无从知道。
勉强要想象那个逃走的理由或征兆,密莉安还是觉得:“她是太累太累了吧?那个工作,真的很重很重。
如果可以转换雇主……”如果可以转换。
谁要选择逃亡呢?逃走,意味着没有劳保、健保、被欠薪或意外都无从追讨,公权力站到你的对立面,警察不是寻求保护的对象,而成为追捕你的猎人,大街小巷再也不安全。
大雅可以逃到哪里呢? 3个月后,老板娘说大雅被外事警察捉到了,立即遣返,5年内不得再来台湾。
密莉安再也没见过大雅,也从来没能忘记她。
春节期间,密莉安原本说好和其他飞盟女工到我家过年,但当天她没来。
麦洛说:“密莉安今天有约会,她谈恋爱了。
”停顿半秒,像揭开一个神奇的谜底:“是台湾人!”让土地为我们疗伤今天的中国,食物成了对健康最大的威胁,如何重新找回我们与土地的联系?2008年,石嫣结束在美国的学习回到中国,她发现最大的麻烦是,不知道自己该吃什么。
没办法像以前那样不加考虑地在超市买东西,“因为你不知道那些菜是怎么生产出来的。
”当了 6个月美国农民的她,宁可不吃也不想吃不健康的食物,“这种理念你一旦真正接受,它就会从各个方面影响你的生活。
”她成了素食者。
石嫣,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生,中国第一位公费去美国务农的学生。
她于 2008年 4月 16日飞赴美利坚深造,却没进校门,而是来到了明尼苏达州一个名叫“地升农场”(Earthrise Farm)的地方,专门研究一种新型农场经营模式,由此开始了她为期 6个月的“洋插队”农耕生活。
她有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建立中国第一个“社区支持农业(CSA)”农场,直接把健康菜送到社区居民家里。
《我的美国另类洋插队》是石嫣新书的名字,与此相关的还有翻译作品《分享收获——社区支持农业指导手册》。
而她回国建立的“小毛驴市民农园”也迎来了收获的时节。
让自己的双手沾满泥土2008年 4月 18日,26岁的石嫣到地升农场报到。
“我将抛弃过去有些小资、甚至有些矫情的生活方式,让自己的双手沾满泥土。
”这是石嫣半年美国之行的开场白。
和想象中的美国机械化农场不同,“地升农场”是由两个修女姐妹 Annette and Kay创立、由一对夫妻经营、三个实习生帮工的小农场。
这个名字的由来是人类第一次登陆月球,其中一个宇航员说:“我们看到了地球从月球的地平线升起的壮观景象!”她们认为这个农场将作为一种新的范例,让人们明白我们不能脱离地球而存在。
因为强调有机环保的理念,禁止使用化肥、农药以及除草剂、催熟剂等影响庄稼正常生长的化学药物,农场只有一台小型的拖拉机,几乎所有的农活都要动手进行,劳动强度远超石嫣的预期。
在农场工作的第一天,早上 8点石嫣就被农场经理尼克和琼夫妇带到温室,了解培植蔬菜苗的过程。
农场里的这些植物和农具,石嫣大都没有接触过。
从此,每周一至周五早上 7点半,石嫣都会准时从农场小屋步行半小时到达种植园。
学习从温室种植到室外种植的技术,从浇水、移植、耕地、播种,到拔草、喂鸡、施肥、采摘长成的蔬菜,再到自己制作耕作用的小机械,开拖拉机……一直要忙到中午 12点,午餐过后,仍是繁忙的劳作,直至晚上 5点半。
在“最累的一天”,石嫣不停地用沾满泥土的双手扒开脚下的黑土地,把温室里的菜苗移栽进去,当最后一棵栽好后,白嫩让土地为我们疗伤 的双手已被晒黑。
农场的除草任务量大且全部靠人工完成,石嫣蹲在地里,顶着烈日,汗流浃背,双手不时被浑身带刺的杂草扎伤。
在农场工作时,中午的午餐由大家轮流掌勺,石嫣的中国菜最受几位美国农民欢迎,其中宫保鸡丁和鱼香肉丝更成为最受欢迎的菜。
这得益于放心不下的妈妈在出国前一周,对她进行的突击性训练。
而从小在家备受宠爱的石嫣之前并不会做饭。
CSA是社区支持农业(community support agricultural)的简写,是解决食品安全问题的一种新型农产品贸易形式。
种植季节之初,消费者(份额成员)预付给农民这一年种植的收益,等于变成了农民的股东与农民共同承担种植过程中的风险;农民则要使用生态可持续的种植方式,保证食品的安全。
没有中间商环节,在互相信任的基础上,农民增加了收益,消费者得到了有机的农产品。
CSA最早发源于 1960年代的瑞士和日本,1980年代传到美国。
“它的目标是实现‘永续农业’,强调生态系统的自我循环和可持续发展。
”石嫣说,为实现这个目标,农场进行严格的垃圾分类,其中第一类储存可以变成土地肥料的垃圾,比如烂掉的菜和吃剩的食物,经过一年的发酵后方可使用。
而平时种菜的水全部用从屋顶收集的雨水。
给份额成员的份额运送每周一次,所有箱子器皿都循环使用。
在一次运送蔬菜过程中,因箱子里的芦笋受冻变色。
尼克非常着急,他们给已送货的家庭一一打电话表示歉意,然后又把没有运送的芦笋换成新鲜的。
“在这种经营模式中,诚信是最高的原则,也是最低的底线,共享成员只有信任农场,农场的经营才可能继续。
”石嫣总结道。
“信任”在这个小镇上是比其他一切都要便捷的通行证。
石嫣最初到镇上的银行申请办理银行卡,她知道像自己这样只在美国停留半年的人,由于无法考察信用度,一般都不予办理。
但银行人员告诉石嫣:“只需要凯尔修女的签名就可以办。
”原来可以这样做农民石嫣对农场生活和有机农业理念的理解和习惯是通过一次次的心理和现实“冲突”完成的。
最初,石嫣惊奇地发现,好友爱玛小便之后从不冲马桶。
她说出了自己的不解,谁料尼克夫妇非常赞同爱玛的做法,因为水资源非常宝贵,冲马桶的水和饮用水一样,是可以直接喝的。
刚到美国时,正好是播种季节,农场里还没应季的蔬菜供应。
吃惯了中国菜的石嫣想去附近的小镇上购买蔬菜,但却被农场的人很严肃地阻止,她委屈地哭了。
之后她了解到,在农场的人看来,宁可食用罐头也不能去吃不知道来路的反季节菜。
反季节菜违背了蔬菜生长规律,而且增加了消费成本和资源消耗。
于是,石嫣不得不忍受一个月食用储备蔬菜罐头的生活。
在地升农场,蔬菜是自己无机种植的,肉类和牛奶由附近散养牲口的农户提供,面包用自己种植的小麦磨成粉制作,鸡蛋是农场散养的母鸡所产,咖啡是公平贸易的咖啡(确保农户不受盘让土地为我们疗伤 剥,价格比普通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