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习惯了中国艺术家的退缩,蜕变,和退化,多一个会怎样?多一个应亮会怎样?这大概是我采访应亮真正想得到的答案。
在与应亮讨论的过程中,我想他并不知道我的这层意图,令我高兴的是,话题是可以深入的,深入至“坦白”,而不至沦为一出表演者自讲自话的故事会。
也许我们仍然不能洞悉未来,但这种坦白至少可以看作某种形式的承诺。
在现下的世界里,“坦白”即是美德,需要勇气。
一谋:听说你刚刚从宋庄回来?应亮:对,去宋庄是因为后面的影展,栗宪庭基金会 9月 1号有个“北京独立影展”。
会放我最近的 3部短片。
而且彭姗现在也在那边工作。
一谋:你怎么看宋庄这种艺术家“集体归隐”的方式?北京这种艺术家扎堆的“圈子文化”?应亮:其实我对当代艺术了解很少,跟他们联系也很少。
只是因为每年参加影展,才知道一些。
我觉得是两个领域。
不仅是跟他们不熟,而且跟北京的各种电影圈也都不熟。
只是知道一些人,听说过一些事,很多人都还没见过。
比如拍《二冬》的杨瑾,还有彭涛,其实都是北师大的校友,但也是在去年才认识。
就是也挺乐意不在北京的吧。
有一个自己生活的空间,相对边缘一点,这样挺好的。
一谋:在中国,似乎做什么事都得有个圈子,做电影的圈子,做记者的圈子,做艺术的圈子,你采取这样一种离群索居的方式,也许意味着无法生存,也许什么也做不了。
应亮:就拍电影而言,过去是因为还要依赖工业,做一个电影很难。
大家还需要讨论用什么胶片,是用 35还是16,特别机械,仅仅一个摄影组,就要三四个人才能操作那个机器,一个剧组就得一二十个人。
但这种情况在最近几年一下子改变了,因为数字技术的出现,用 PC电脑就可以剪辑了。
所以我选择边缘是应运而生的,是技术发展到这一步了。
也许我当时下了点决心,比别人多一些勇气,那也是因为我相信未来技术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过去器材掌握在电影厂手里,电影是一个昂贵的集权话语,它必然是不民主的。
但技术的发展改变了这一切。
从传播学的角度,小众传播是可以打败大众传播的,它是可以倒着来的,当你进行DVD发行,网上流传,盗版大面积铺开的时候,你的受关注程度是会提高的。
拿我的《背鸭子的男孩》来讲,现在网上可以看到。
但其他许多体制内的独立电影,他们要顾及体制,要收回一些成本,要进院线,而院线有它的商业法则。
所以反而我的电影发行得比他们的好,更多人能够看到。
很多人是从土豆上看到《背鸭子的男孩》,我觉得就可以了,我没有其他要求,传播到就可以了。
所以技术的革新和革命给了我很大支持。
一谋:这其实是一种个人归隐的姿态,当初你是怎样做这个决定的?应亮:各方面吧,既有客观条件,也有性格方面的。
其实让我在一个大剧组工作,我可以去做,我在那种环境里工作是挺出色的,但是那会对我造成伤害,那种等级式的环境,我很不喜欢的,非常不喜欢。
而且,某种程度上来讲,我不是很信任中国这个产业体制,比如体制里一级的摄影师啊,或者是一级的灯光、美术,我认为他们并不能理解我所想的。
我还是希望一部电影的大多数,最好100%是从我这儿出来才好。
一谋:其实很多体制内的导演做的是一个协调工作,去协调各种人的关系,其实是个政治家。
你不喜欢这些,而喜欢更纯粹的表达?应亮:就是更干净的环境吧。
比如自贡那个环境就比较单纯,它有一种孤独,了解电影的人很少,根本不知道你在干吗,我只能努力去解释;工作的时候只有很少的工作人员,比如外地的朋友过来帮帮忙,搞搞灯光什么的,但那样不累,不会是像片场里那样一个大生产的状态。
我可以很灵活的,我很喜欢这样。
比如,今天本来计划在这边,但发现对面的楼更好,就可以去试一下,或者今天大家都累了,那就不拍了吧。
就出去玩一下,这都是可以的。
因为我没有压力,不需要看别人脸色。
来的人也都是陪我玩的,尽管人也只有六七个,但是人家都来陪着我玩,帮我消遣,实现我的理想,对这些来帮忙的人来讲没有实际利益,尽管我会给一些报酬,但很少,等于没有。
所以大家要玩得高兴。
一谋:那如果有机会进入主流,说给你个 200万人民币,你就随便拍,你会选择拍不同的电影吗?应亮:我不会。
一谋:即使是对你没有任何要求?应亮:那样也不会。
对电影,我还是想保留一种朋友的关系,不想弄得太累。
进入主流毕竟意味着一个工业环境,不管是制作,还是销售,所谓的没有任何要求也是不可能的。
它总是会有一些商业或政策方面的要求,起码是沟通,这样的方式我不是特别愿意。
电影我还是把它看成是一个更个人的表达。
那么在我现在这个空间里,不管是拍,还是传播,我觉得做得还都可以。
如果是宁浩,他会觉得在我现在这个位置上很不满意,因为制作方面的约束太大了,一个班子只有五六个人,利用当地社会资源的效率就会很低,发行方面会有特别多的障碍,不能进院线,出 DVD价格也不会很高。
但在我看来这些都不很严重,都是可以接受的。
我也可以不选择电影,我也可以选择独立音乐。
一谋:国内还有其他人和你一样吗?应亮:其实在中国还有其他选择个人归隐的人。
比如刘家英,我也是他的粉丝,他也不在任何圈子里。
我是很偶然看到他拍的《牛皮》,觉得特别好,因为我也在做影展,我就找到他的老师,问到他的 Email,给他发信,大概介绍一下影展的情况,喜欢他的片子云云,结果他就不回,他是个性很强的那种人。
我在影展结束后,再把所有的信息发给他,还是不回。
嗳,我就觉得,很值得尊重吧,其实跟我的个性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这样陆续联系,一直到今年,才同意在重庆的影展上放一下。
他的这种归隐很深,制作也就是他一个人,连演都是自己演。
一谋:你怎么看中国的电影教育?也有人讲,上北电也学不到什么,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一帮人,进入那个圈子。
应亮:我觉得做剧情片需要一定的学习和训练,要有一定的技术上的积累。
我学得还可以了,在北师大确实学到了东西。
因为北师大的课程是培养个人操作的,每个人,每个环节都会涉及到,从编剧到导演,到录音和剪辑,每个学生得到的都是相对全面的培养。
可能别的地方是教学生怎样适应电影工业,怎样去花钱,而北师大恰恰是教学生怎样去省钱,用最少的钱拍一个电影,那样的培训给了我未来的机会。
一谋:这套操作方式像周传基的观点。
应亮:周老师也是我的一个启蒙老师吧。
他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当时他在北京的时候,北师大每个班的第一堂课都是由他来带,但我们好像是最后一个班了。
他的观念就是:现在是电影第四次的技术革命,软硬件都掌握在个人手里,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做完了不给别人看都可以。
这种观念他那个时候就有。
一谋:不给别人看?应亮:对,你自己享受就行了。
那个时候我也就开始接受这种观念。
我也去过一些剧组,做做场记啊,副导演啊,我觉得那个环境我不喜欢。
我觉得那样拍出来的东西不是电影,很遥远,我离它很遥远,它也离我很遥远。
我愿意和电影更近一些,有时候宁愿累一些,自己做所有的事情,做摄影,录音,搬东西,但我觉得我离电影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