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戏的特殊形式来自作品本身的内在需求,我强调一个有机的过程,就是最漂亮的作品是一个有机过程中产生的,不是说我东想一个剧情,西想一个形式,然后看怎么把它弄到一起,而是说内容和形式是一起蹦出来的。
从这一点我开始讲到创意,终于进入主题了。
我一直有双重的身份,我在做话剧作品,同时也在做教授,我一直在台北以前叫国立艺术学院,现在改名字叫国立台北艺术大学,当然没什么差别,房子是一样的,只是通货膨胀,以前的系现在就叫学院,以前戏剧系现在变戏剧学院,其实其他的都是一样的。
在北艺大我多年来在教创意的课程,经常感到非常无力。
当然有的时候很高兴,学生学得好的时候,做出好的作品也是很兴奋,但是我经常会无力,在想是不是没有创意的学生,我就没有办法教给他创意?比如你要做导演,我教给你方法,但是不能保证你就能做导演,因为这里面有一个关键,跟你这个人有没有创意有关。
以前我就会想说,我当年也是这么学的,老师的职责并不是要教我创意,老师的职责是教我一些可能达到创意的方法。
创意本身是不是就不能学,不能教了?似乎这个社会,这个世界是这么认为的,创意就是所谓天分,这一环是个人的事情。
但是,创意到底能不能教,到底能不能学?我觉得如果说创意不能学,是因为不够了解创意过程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教书 20多年,忽然有一个突破,忽然改变到说其实创意是可以教的,关键是你有没有分析过,你在灵感来的时候,在你的作品要呈现的时候,到底这个过程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你只是简单地说,它是一个神秘的过程,它就叫灵感,那个完了,永远没有办法讨论下去了,我也不用写一本书叫《创意学》。
所以我先把问题回到最简单,创意是来自内,还是来自外?如果创意是来自外,就像大部分人说灵感来的时候,它好像是从空中降来了一个什么,你在写诗,你在写词句,嘣!来了,或者是你要写一个剧本,哇,灵感来了,这个灵感来自哪里?我就仔细想了,难道空气中真的有文字吗,这些文字我们要去捕捉它,排列它,还是它排好的时候,刚好抓到了,灌到我的脑子里,是这样吗?古希腊人所谓的“缪斯”诸女神,请求她们降临来给我们灵感,那是什么意思,就是来一个美女到你面前,然后她朗诵一首诗给你,然后你讲慢一点,写下来之后,就可以交稿了。
又或者创意是来自内,那不是更神奇,表示我体内已经有这些创意的元素?可能吗?当然可能——我觉得我想说明的是,这个可能性远大过在空气中有文字,有剧本,你要从空气中抓这个剧本。
关键是,灵感是什么?我们不妨用《如梦之梦》作为一个灵感案例。
1999年,去了印度的“菩提迦叶”,这个是前提,不过后面再说。
我在北艺大教书,过几年就会轮到我来做戏,2000年的 5月,到了我的档期,我就在 1999年的夏天问了所有的老师,问你们要我做新的,还是拿旧剧本?他们说当然做一个新的,让学生看到所谓的集体即兴创作的方法。
我说好啊。
可是我心中完全没有构想,不知道要做什么,后来写了一个简单的构想,简单到我可以逃避任何责任,就是到时候做出来不是这个也没有关系。
我写的是一个很简单的构想,关于表演本身,我贴在公告栏上,我说我要 12个演员,这 12个演员在上学期我们开一门专题的课就在拍戏,来发展这个作品,下学期就演出,好,那个课程的名字都有了,现在就只需要 12个人。
然后我在 9月份就出国旅行,这个跟印度无关了,到欧洲,等一下再讲欧洲,我想说我其实是完全没有想法的,也不知道怎么弄,我们现在就从头来讲《如梦之梦》。
我刚才说了故事了,但没有说完,就是说到了过去的巴黎之后,基本上我们看到了在过去的上海,一位法国外交官(还是个伯爵)疯狂地迷恋上了一个中国妓女,在所有人的劝导之下,他不管,把老婆也休掉,然后娶了妓女回巴黎。
在巴黎他有一个城堡,然后带着他的妓女情人回到法国,所有人也都迷上了这位美丽的中国女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出乎意料,这位从上海娶回来的中国女人,因为她喜欢艺术,所以就给她请了老师来学画画,开始认识了很多艺术家,并和这些艺术家们也发生了关系,这让伯爵非常难过,他们的关系就冷淡了。
一次惨烈的车祸中,从巴黎到伦敦的火车,和另外一个火车对撞,这位伯爵死了,但是找不到尸体。
顾香兰发现当天早上银行里面所有的钱被他拿走了,什么都没有留给她,然后他也不见了,顾香兰相信伯爵还活着,但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已经死了,留下了一些他的行李箱什么的,但是尸体没有找到。
顾香兰的艺术家朋友们也都没有钱,也不理她了,她这时才发现整个人生是多么痛苦。
后来要替人家打工,在人家家里帮佣。
有一天,她突然在街上看到了她的老公,就是过了很多年,这位伯爵已经老了,已经有一个新太太,有两个小孩,完全像一场梦一样,她就跟着他,在观察,看是怎么一回事。
到最后这位伯爵生病了,在伯爵临终前顾香兰穿着她最美丽的当年上海的旗袍,为到伯爵的床前,然后狠狠地诅咒了他一顿,恨死了,不知道我这些年受了多少苦,为了你,但愿你未来受十倍以上的痛苦。
当然,这位伯爵也够苦,因为他的人生、他的剧本也是他自己在编,他编出来一个悲剧,最后也是悲剧收场。
我开始讲这一切的灵感,在观众看完七个半、将近八个小时的戏之后,因为伯爵死亡,到了上海的病床,顾香兰也是剩下最后几口气,五号病人说完她的故事,说完了之后,画面又回到台北的病房,五号病人的生命要结束了,他最后有一些话要给医生说,所以我们就像俄罗斯娃娃一样打开来又放回来,慢慢慢慢一层一层地回来,到最后在台北的房子里,非常感人的一个场景,五号病人就走了。
最后这个戏就像是一个仪式般地结束,观众看完了八个小时的戏。
大部分观众都跟我说,怎么那么快,他没有想到已经八个小时了,很多人还想长一点,问我可不可以长一点,八个小时太短。
这个戏从 2000年演,2002年在香港做第一次的专业演出,香港那个城市这么快节奏,没有人有时间停下来,居然也是场场爆满,我自己也吓一跳,香港的观众那么有耐心看这么长的戏。
2004年我在台北作为表演工作坊 20周年的纪念演出,也是来自各地的人员看这个戏,引起非常非常多的话题。
插一个故事吧。
1990年,我在罗马的一个画展,看过一幅巴洛克大师鲁本斯的画,是以画为主题的画,17世纪有很多这种画,就是绘画仓库,画家在画一个仓库,这些画中画也都很精致。
我站在那幅画的面前,拿出我随身的笔记本写了一句话:“在一个故事中,有人做了一个梦,在那个梦中,有人说了一个故事。
”这句话我写下来的目的,是我要用它作为一个新作品的剧名,我认为这是一个很酷的剧名。
这个等于是我在翻译画中画的概念成为剧种。
后来那个笔记本就丢在我台北的抽屉里,扔在那里没有再想,九年多没有再想。
但是那幅画印象深刻,各位可以看,它里面都是画了很多名画。
我们讲到 1999年的 9月,贴完那个布告之后我就出国了,去英国有事,事情办完后发现整个过程很快就结束了,我多了五天,我跟我太太还有大女儿,就决定去法国玩,就去一些我们没有去过的地方。
因为我喜欢自助旅行,所以租了一部车就走,到伦敦住在一个朋友家,他人不在,书房里面放了非常多的旅游书,他是开放给他的所有朋友,有一本就是在讲城堡,我一看,城堡,还仔细介绍很多城堡的价钱,跟我们原来想象城堡怎么住得起完全不一样,大概一般旅馆的价钱再加个两成就可以了,我说好,我们就去住去。
结果我们五天订下了三个城堡。
我很喜欢这种旅行方式,就是有三个定点,中间怎么联线到时再说吧,反正自己开车,爱怎么走怎么走,第一个是在布列坦,在法国的西部,离巴黎至少有七八个钟头的车程,蛮朴素的,各位想到城堡不会想到长这个样子,但这就是一个所谓 19世纪的城堡,这个城堡的特色是后面有一个湖。
在《如梦之梦》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它有一个城堡,然后有一个湖,这个湖是有传说的,说你在湖中,如果在正确的光线之下,坐在正确的位置,你可以在湖水中看见自己的真身,当年在这里打猎的贵族,有一天他就坐在湖边,在水中看到一头鹿,那头鹿就是他自己,所以他再也不打猎了。
当然,这个传说中的故事全部是我瞎掰出来的。
这个画面要拉回到更早,我有幸到不丹,喜马拉雅山里面的一个小王国,不丹是一个充满传奇性的地方,那里有一条河,你要趴在一块石头上往下看,就能看到一些所谓的秘密,我和我太太在那里趴了大概一个小时,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是感觉蛮好,就是曾经在这个地方谁谁谁发现过什么样的东西,传说非常多,而且很具体,很多佛经都和这里有关系。
就是这么一件事情。
9月份,我们一家人住到这个城堡,非常华丽,很漂亮,其中一个公共的空间,像书房一样,面对着那个湖,屋里挂了一张肖像画,下面有一个铜标,上面写着某某某,法国驻意大利大使,1860~ 1900年,100多年前的人,我当时在那里看,就有两个小感叹:第一,我父亲也是外交官,第二我父亲也只活到 40多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