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期刊杂志单向街003: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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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考试 (2)

他们俩穿着毛衣和夹克,因为瘦小,显得非常单薄。两个人都很紧张,王芳温和地对他们说,问什么就回答什么。但我一句话也问不出来了。纯朴和不安,贫穷和自尊,这一切都在脸上。我们只好谈起大学,那是他们最喜欢聆听的话题。

在山里

王维走后的第二天,我决定听从他的建议去乡下。王芳有一个学生叫黄雪辉,2006年考上了水师范学院,最近刚回到会宁。她的家在候川乡,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

夏利车刚驶出会宁县城,我们就被一片白色包围。上午刚下的一场雪,把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房屋盖上了一层漂亮的绒衣。看起来很美。我们在一个村庄停下来问路。一个衣着破旧的中年男人从一家小卖部走出来,厚实的布帘被掀开那一刹那,我瞧见里屋黑漆漆的柜台,以及被白雪掩盖的脏乱。

那男人说我们应该掉头回去。他好像认识附近几个村所有考上大学的家庭,如数家珍地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念出来让我选择。在这家小卖部的背后,一条已经褪色的喜报还贴在村里某家的墙壁上,庆祝谁家的孩子又考上了大学。

往回走到半山腰,我看见一个女孩气踹呈呈地跑过来。她穿着一件廉价的牛仔服和牛仔裤,短发,皮肤是农民特有的黝黑色,脸颊两团红色,像被太阳熨过一般,在冷风中红得更厉害了。

黄雪辉知道我们要来,一大早就拿着铁锨,把公路到她家的一条路清理得干干净净。她怕积雪路滑。村子非常安静,没有猪叫和鸡鸡,也没有炊烟,好像这里很久都没有人居住。

黄家辉也闲得着急。她今年大二,学校这次放假两个月。在家呆了半个月她就受不了了。过完年,她决定提早回到天水,找个工作赚点钱。

她家的院子不大,黄土墙围成一圈,在前方开了一个小门,需弯腰才能进去。我们进了正屋,母亲有病,坐在床上不爱说话。一只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沙发,沿墙是一排矮柜,上面放着各种杂物,还有许多已泛黄的照片。屋子中间架着一个炉子,烟囱弯曲着冲向屋顶,锅里煮着鸡,茶几上堆着刚切好的“锅盔”。

我非常不安,感觉自己给这个家凭空带来负担。鸡是刚杀的。母亲从一个铁盒里珍贵地倒出一点茶叶,兑了开水,冰糖也是珍贵的。然后,父亲散给我一支烟,终于坐了下来。他是一个大胡子,西北人的面庞,皱纹像刀刻。

父亲也考过大学,在1981年。差了3分,家里没钱再供他补习。他一个同学补习了8年,最后终于考出去,现在是会宁三中的教导主任。他仍在农村,为了三个孩子的学费,他前往内蒙、宁夏做建筑工,但工资总是拖欠。自从母亲病倒之后,他在附近一个砖瓦厂找了工作。他说他现在负债两万。

黄雪辉坐在我的对面,很少插嘴。2006年,她考上天水师范学院时,想再补习一年考一个重点大学。父亲说,女人有两种改变命运的途径。除了考学,还可以嫁人。她哭了一个礼拜,决定暂时遵从命运的安排。也是为了她的弟弟,他正在会宁五中念高三,成绩很好,家里希望他无论如何也要考上重点大学。

我们的谈话很平静,甚至有时候还爆发出笑声。黄雪辉和他的父亲,想尽量掩饰他们的无奈,我也装作看不出来。在我们都没有话可讲时,就看照片。弟弟是他们全家的骄傲,从小到大的奖状贴满我身后整个墙壁。

我在一张照片里找到了黄雪辉的姐姐。她看起来有点忧郁。2003年,黄雪辉和她的姐姐一起考高中。她考上了一中,姐姐考上了三中。但家里没法供三个孩子同时上学,在最简单的家庭逻辑中,姐姐退学了。去年年中,她前往江苏一个塑料制品厂打工。不久前,父亲收到了她寄来的3000元。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可观的数额。

“我尽量不要让儿女跟我走同样的路。只有读书才能走出去。拼死拼活也要供。”父亲停下来,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只有大女儿,和我一样。”他把头深深地埋下去。几分钟过去,我们谁也没再说话。

姐姐的退学刺激着黄雪和弟弟更为拼命地学习。在会宁一中,她常常一天只睡5个小时。有时,她会抽出时间去五中探望弟弟。在番茄收获的季节,她会买点番茄带给弟弟,那是他最爱吃的“水果”。但弟弟总是抱怨她不该花这钱。弟弟从不主动找家里要钱,每当钱花完了,他就吃家里带来的冷锅盔。直到父亲再来学校。他每年大概需要5000元。如果今年考不上大学,他还得再补习。那又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所有的家庭债务,要等到黄雪辉毕业才能慢慢还清。但我知道这其实并不保险。中国的大学毕业就业率一直走低。在北京,大学毕业并不意味着你能找到工作。但父亲考虑得没这么多,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的形势。我问他,如果儿女考上大学也挣不到钱怎么办?

“只要书能读成,管不管家里是另外一回事。他自己走出去就可以了。”父亲说,“我们这地方,理想并不高。”

在山里,谈理想是一件奢侈的事。姐姐想上学,黄雪辉想去更好的大学,父亲想所有的儿女都走出去,没有任何一件达成人愿。但这并不足以令人绝望。黄雪辉告诉我,她毕业以后,等工作一段时间,还想清楚考研。我能理解这种对考试寄予的期盼,但我实在很难解释清楚,考试背后到底是什么?

一首名叫《生活》的诗

离开会宁的前一天,我花30元门票走进会宁革命纪念馆。它就在良友大酒店的隔壁。

1936年10月的清晨,中国长征工农红军第一、二、四方面军三大主力在会宁聚齐,标志着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胜利结束。他们从瑞金出发,在贵州遵义经历革命的转折点,然后在会宁会合,最后落脚于延安。在当地政府的宣传中,会师精神与延精神,西柏坡精神和抗洪精神一脉相承,其实质和精髓是艰苦奋斗、实事求是、团结一致、敢于胜利。最后,他们说,会宁办教育的精神,就是长征会师精神的现实体现之一。

但那天,革命纪念馆一个参观者都没有。它是一座崭新的水泥建筑,气势颇大。我们要求馆员打开灯光,四个巨大的人头像突然出现在面前,分别是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和胡锦涛。沿着走廊观看,是富丽堂皇的长征介绍和将军战士遗留下来的生活用品。在大厅,有十几把空椅子围成一个圆圈,最中间的那把椅子上贴着一张纸条:胡锦涛总书记曾坐于此。那是2007年年初,国家领导人来会宁视察时留下的痕迹。

在良友大酒店,我也曾看到这样的痕迹。酒店走廊的墙壁上,贴着许多照片。我留意到有一张是崔永元和酒店人员的合影。崔永元是中央电视台的著名主持人。去年1月,他发起了电视活动《我的长征》。26个选拔出来的人,沿着当年红军的路线,一直走到会宁。崔永元说,“在长征路上,所见所闻让我们切实地感觉到,一场公益演出,一场公益晚会,对现在生活在革命老区的许多贫困百姓意义根本不大。”

“改变百姓命运的,仍然是教育。”郑焕明说。他是会宁一中的校长。我们在教学楼的校长办公室坐下来,那是晚上八点,教学楼的三四五层灯火通明。1981年,郑焕明从定西师范学校毕业,回到会宁八里乡中学当语文老师。此后20多年,他进修,再回来,最后成为这里最好的高中校长。

他告诉我,自明清以来,会宁就有教育的传统。这里考出去20个进士,115个举人,396个贡生,5万多名大学生。当地一直保留着儒家文化和读书的传统。“去沿海打工的人,社会地位很低,是苦力劳动者。”

我已经很久没听到如此轻商重文的言论。在北京或者上海,这足以变成笑谈。但在会宁,这句话却没有一点不合时宜。郑焕明说高考是功不可没的东西,但他否认中学教育已经成为应试教育。“我们绝不单纯是应试,因为老师还是在传授知识,只不过更强调高考技能。”但对学生来说,讨论这个已无意义。

那天晚上,我走出会宁一中的校门,反方向往山上走。那里有许多的黄色平房。赵永康曾对我说,有许多深长在外面租房生活。我找到一家外观不错的人家敲门。一个中年妇女答应让我看看她出租的房间。

这是一间大约8个平米的小房。一个学期300元。两张石头做的单人床沿墙搁着,一张给孩子,一张给母亲。床间搁着一小圆桌,小台灯下面放着一本物理书。农闲季节时,母亲到这里给孩子做饭,这样生活成本更低。

春节快到了。母亲已经回到乡下,学生每天自己回到这间屋子。他可以看书到深夜。从小屋的窗户望出去,会宁一中整个校貌一览无遗。越过教学楼,我居然看到了实验楼赵永康家的灯光。

我回到学校,借着路灯再次读起陈列在橱窗里的“学生文化专栏”。有好几天,每次路过这里,我都会停下来读一首名叫《生活》的诗。作者不知道是谁,没有标注名字。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婉蜒/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手扪索着冷壁的粘湖”

天很冷。我一个人离开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