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几率,只要存在一定数量的人群,就应当有一些性倾向异常的人存在。后村的女人里也有几位女同性恋者(自己认同女性,喜欢女性)或女易性者(自己认同男性,喜欢女性)。
一位是很T(女同性恋中的男角)很“锃”(方言,指有勇无谋、行动冒失的愣头青)的萍,萍的情形兼具同性恋和易性特质。
萍姓王,在村里算是大户。她生于1970年代中期,在家里排行老三,从小就是那种很中性的女孩:短短的头发,身材矮胖,皮肤黑,性格偏执。小学五年级时,她到邻村读小学,认识了班主任琪。
琪那时三十来岁,性格爽快,身材高挑,教了萍两年。在萍到乡政府驻地读初中时,琪被借调到乡政府做干部。
琪开始收到萍的信。每封信都不称呼“老师”,而是称呼她“姐姐”,字里行间是思念、想念。琪读信时面目尴尬,她的同事们就抢过信,大声念,内容多是:“姐姐,我想你啊。我不想上学了,我想在乡政府前面摆个小摊卖东西,这样可以天天看到你。”“今天晚上我又一次骑着自行车来到你家附近徘徊,我多么希望你能恰好出门,能让我看到你的身影,听到你的声音……”“每天放了学,同学们都飞奔回家,只有我孤独地在路上,我骑车总是很慢很慢,多么希望你也下班回家,我们可以同路一会儿……”在同事的爆笑中,琪只好红着脸解释这是个女学生写的。琪不断地收到这些信,以致她不得不到学校,找到萍的班主任,委婉劝说萍“以后不要再这样了”。琪也曾很纳闷地问萍:“你想见我,都到我家门口了,为什么不进去?”萍低着头不说话。而让琪最不舒服,最不理解的是,每次站在琪面前,萍就站不稳,身体总是无意识地扭来扭去。
琪把困惑讲给几个人听,这些人当笑话说给许多人。萍减少了对琪的纠缠。她的成绩越来越差。上初二时,学校来了个女实习老师,虽然长得很丑,但歌唱得很好。那时快开亚运会了,大家一起唱《亚洲雄风》,学校里还要举行歌咏比赛。萍也喜欢唱歌,她学得最快。那时候,她下了课堂和这位老师一起练习唱歌,也教同学们唱。不久,女实习老师任务结束回校。萍失落了很长时间,还给女老师写了许多信,但一封也没有寄出。
萍在初三那年辍学回村。19岁时嫁到离村很远的外乡。但同年,她把后村的另一个和她关系不错的女孩,介绍到了那个村,两个在那个村里做起来邻居。
据村里人讲,她们两人关系一直非常好。两人的老公外出打工时,萍就下地干两家的话,而那个女伴,就在家洗衣做饭照顾两家的孩子。
有丈夫和这位女伴在身边,萍不会干家务活,至今不会蒸馒头,不会纳鞋底,而这些是农村女人必须学会的基本技能。她丈夫曾经到后村劝丈母娘抱怨:“平时也不知道她把换下来的脏衣服藏到哪里,我一洗衣服,她就抱出一大堆来让我洗!”
村里人们用“锃”来形容萍。因为,萍有力气,有胆量,大大咧咧,她珊在在市场开着拖拉机,拉着一满车石油气罐,像男人一样到周边的村里幻喝换气做买卖。
还有一位女同性恋者--孤独“愣独”(方言,指又大又笨的大块头)的春。春姓周,周家的女孩在村里表现平常,不受重视,但她却吸引了全村人的关注--因为春大概是后村有史以来长得最高的女人了,据说她身高一米八,体型瘦高,胸部平平。人们纳闷她怎么长得这么“愣怪”。她性情孤僻,极少与人来往。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春到了婚嫁年龄,但是她那时高的身躯怪异的举止,让人们畏惧。后村女孩多在十八九岁订婚,20岁结婚。春到了二十四五也没找到婆家。更让人们奇怪的是,春根本不想找婆家。她说她接受不了男人。人们认为春不是有毛病,而是作风不正--没有试过男人,怎么知道接受不了男人?看来她肯定是试过,所以才这么讲。
人们像看怪物一样看她,家人也时常对她对骂,她就搬到村边的砖窖住,砖窖是她的一个堂兄开的,荒废了多年。春就一个人在那里过了好几年。直到27岁左右,她终于嫁了出去,男人身高1米6。村里人形容:春伸开胳膊,她男人挺直腰板能从她腋下走过去。
春嫁到婆家不久,就当起了“神妈妈”(即通灵的巫婆),并且专看妇女病。她看了许多妇女隐秘处的病,但时常听说有病人把她赶出家门。
春不足30岁时,后村热播着一个消息:春上吊死了。
再过几年,绝大多数村民就把春淡忘了。
这个凄婉的农村同性恋女孩的人生就像一朵只有一季生命的花朵,匆匆地开放,然后悄然凋谢。像这样无声无息凋谢的生命之花还有多少呢?它像一首悲伤的无调的歌曲,又像一声深深的叹息,是对社会监控个人行为、个人快乐的一个无声的抗议。
福柯对18世纪以来西方出现的性控制作过深刻的论述。他认为,这个机制包括四种话语:赋予儿童性的特征;将女人的身体性征化;对生殖加以控制;对不规则性行为进行精神病理化。这些话语通过教育、医学、人口统计和经济学得到贯彻,以国家机构为后盾和支撑物,尤其将目光瞄准家庭。它们的作用是将这些形象和知识模式散布和“植播”到个人、家庭和机构中。福柯认为,这一机制使性不仅成为老百姓所关心的事,而且也成为国家关心的事;更准确地说,性变成了一件需要社会整体和社会中的所有个人都接受监督的事。在这一严密的监督之下,那些与众不同的人将感到无形的压迫,最终窒息。而一个更加合理和人性化的社会应当是具有多元价值观、宽容、仁慈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中,丰富的充满差异的人性将得到自由伸展的空间,禀性各异的人们将能够和睦相处,互敬互爱。在这样的社会中,萍和春这样的人才能拥有她们作为一个女人的全部权利,得到自我的完全实现。
关锦鹏:拍女人戏的男同志
关锦鹏第一次导演的昆曲,就是一部女同性恋戏。
两个女人也可以相爱,但是这样的故事通常被遮蔽在历史的后台。偶尔透过重重帘幕,看到景象如凄艳鬼影,暧昧而不真实。
今年5月在北京上演的昆曲《怜香伴》,帘幕突然拉开,灯光敝亮,表达直接,令人难以置信。剧院几乎坐满,难以揣测的观众们,在台上两个女人重逢、互表衷情的环节,开始鼓掌。导演关锦鹏站在后台,心有窃喜。
《怜香伴》来自300多年前,一个浪荡人李渔的作品,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学中唯一一部以女同性恋为题材的作品。故事讲的是一个有夫之妇崔笺云,誓为夫妻。为了能长久在一起,崔笺云谋划要自己的丈夫迎娶曹小姐为妻。听起来很像男人妻妾同堂的性幻想--这的确也源于李渔的生活,但是,换一个角度,这或许是那个年代女人面对生活时最真实的智慧,和作家能付出的最大理解。
关锦鹏在2009年底接到《怜香伴》制作人王翔邀约的时候,有一点犹豫。他很清楚,这一邀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己“同志”的身份,早已“出柜”(即同性恋者表明自己的身份)的他,并不避讳,却有点担心被过度炒作。另外,他可以驾驭昆曲的舞台吗?他想起年幼时在电视上看的粤语长片,妈妈打开收音机就听到的南音,这些戏曲伴随他的成长,后来就进入了他的创作,可是昆曲那种婉转、优雅,是外在于他的身体的。如果连唱词都听不懂,怎么执导整出剧?
当时,《怜香伴》排演已半,却几乎搁浅。制作人王翔,是整出剧的投资人,也是品质控制者。1989年,王翔离开执教的大学,开始吃文化商业这口饭。他从迷恋古典音乐开始进口唱片,后来引进版权,创立品牌“普罗艺术”。网络兴起之后,唱片业一路萧条。2006年,王翔无意中看到昆曲《牡丹亭》。在西方文化中成长的一代人,对于传统戏曲原本不屑一顾,那个夏天王翔却被迷住了。他回家查阅资料,才发现昆曲背后蕴涵的传统力量。而从市场来看,当时白先勇携青春版《牡丹亭》几年巡演下来,已经将昆曲普及至都市年轻人。同时,那年于丹、易中天走红,“中国崛起”,使得传统文化成为一笔好主意。
南新仓位于北京东四十条桥西南角,是明代永乐年间建成的储存粮食的官方仓库,一度沦落为北京市百货批发站的仓库。王翔租下其中两间仓库,重新装修,命名为“皇家粮仓”,并从苏州昆剧院请来演员,由林兆华做导演,昆曲名演员汪世瑜做艺术指导,宣传语为:在600年的皇家粮仓看600年的昆曲。
进入皇家粮仓,一侧密集摆放了“普罗艺术”的唱片,其余满目都是条案、鱼池、放大的鸟笼……每天在这里演出的昆曲《牡丹亭》,是另一个中国元素。来这里观看演出,票价580元以上,多为商务宴请。仅有60个座位的剧场,常常坐满,单看这里,几乎以为如今就是“太平盛世”。王翔对于社会心理、市场需求与创作美学之间的联系,已经有了非常准确的把握。在《怜香伴》的结尾,由皇帝为三人赐婚,与全剧缠绵、优美的风格很难衔接,但是王翔说,他就是想要这样的场面--富足、华丽。
在采访中,他的电话不停响起,接电话之前,他很熟练地关掉面前的录音笔,电话结束,再自行打开。
借着厅堂饭《牡丹亭》的成功,王翔看到了《怜香伴》的剧本。他非常惊讶,三百多年前,居然有这样的作品。同时,他非常敏锐地感觉到这个题材可能蕴涵的商业价值。他把李渔原作的36出,压缩到10出,去除枝蔓,保留了完整的感情戏,并延请林兆华、汪世瑜,共同搭建剧组。由于操作“同性恋”题材,请来昆曲业外人士--王翔备受“炒作”的争议,但是他对于剧本,的确有着极好的鉴赏力,对于同性情感,也毫无遮掩,大胆呈现。
可是排到一半,林兆华担心同性恋题材会使他的名誉受损,退出了剧组。这时,王翔通过朋友认识了关锦鹏。
关锦鹏在犹豫的时候,看到了汪世瑜的一段演出录像。这位当世“巾生魁首”,生活中是一个貌不惊人、笑眯眯的小老头,但是在舞台上光彩照人,自身的天赋之外,他携带的是昆曲六百年的经典程式。在这些年昆曲的承继与发展中,和很多前辈演员不同,他心态开放、不固守陈规。关锦鹏由此相信,这是一出认真的剧,也在朋友的建议下,将此行低调定义为“向汪老师学习”。
对我来说,和香港、台湾人谈话,总是比大陆人容易得多。他们有更少的防备,更多的讨论。关锦鹏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斯文体谅,他提及自己曾对张曼玉、梅艳芳说,其实我比你们更女人!他擅长琢磨人物细微的心理,也就是“抠戏”,他认为,帮助演员研磨感情,使之更丰富细腻,是他带给《怜香伴》最重要的贡献,而这出戏给他最大的启发是,即使不能摇旗呐喊,总要为“同志”这个群体做点什么,而无论中国的禁忌有多少,只要寻找,总是有空间和方法的。
《单向街》:听说你开始很犹豫要不要接这部《怜香伴》,当时最大的顾虑是什么?
关锦鹏:其实差不多有十年前,我做过一个舞台剧,是广东大戏。为什么那时候我敢去接一个广东大戏,而去年年底王翔找我的时候,我反而犹豫了?是因为广东大戏对我来讲……小时候夜里做完功课打开电视,永远是那些粤语长片,穿古装,有唱有念,我看着都津津有味。印象当中,我七八岁看完《帝女花》,在亲友、家人的喜筵上,会朗朗上口地唱整条《香夭》,就是长平公主和驸马殉情那一段,还会做手势。
所以我觉得,广东大戏好像是跟我长大的。我做电影之后,比如说《胭脂扣》一开场的南音,那是小时候我妈妈打开收音机就可以听到,走在市场,陪妈妈买菜的时候也可以听到,所以它离我很近。昆曲是长大以后才有机会认识,昆曲很美,的确比广东大戏美。但是你要我真的参与进来,那种形式,那种舒缓的东西对我来讲,跟广东大戏,哪怕跟京剧是相差很远的,所以犹豫了好一阵子。
连我作为观众,在香港第一次看昆曲,是《长生殿》,我记得真的看到打瞌睡。这一趟不光要听,要看,作为一个导演,你怎么去消化它?开始排练的时候,拿掉剧本,我是不行的,听不懂在唱什么,那我怎么能体会一个演员在那个时候,内心是一种什么要状态呢?
《单向街》:什么让你决定接下这部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