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生要痛恨一辈子,恨不能把它从记忆里拉扯出来撕得粉碎的一张脸,也是我最想亲近的一张脸。
我此生最大也最无望的奢望。
我的妈妈。
我曾无数地想,我宁愿她死了,死在产床上,死在生我的过程当中。
但她没事儿,她活着,好好地活着,以我的耻辱的形式活着。
小时候,邻居家的孩子都骂我野种,说我不是我爸爸生的,那些女人一边把自己的孩子往自己怀里扯,一边带着浅浅的讥笑,看我和爸爸走出家门,在身后扬高声调喊,叫你不要去招惹他,叫你不听,叫你不听。并没有替我辩白的意思。
爸爸总是一句话不说,任我冲出去对着那些小孩拳打脚踢,冷冷地看着,没有鼓励也没有斥责,跟他无关似的冷冷地看着我揍人或者被揍。
我想,那时候的我,一定问过他这个问题。爸爸,他们为什么会叫我小野种啊,为什么会说我不是你的孩子呢?我那个长年累月也不笑一笑的爸爸一定扬手打了我,因为我问到了他的伤心处。
后来,他要去广州了,对着他还在床上睡觉的三岁的儿子,他说得是那么坦然:
“把你的行李收一收,你以后住到你歆姨家去,就当你没我这个爸爸。”
我坐起来,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不动声色的男人,想要哭但哭不出来。
他冷漠的样子让我感到害怕,我害怕得忘记了要哭。
他发泄似的把我衣服往行李袋里砸,我的手在背后蛇一样悄悄滑动,枕头里面,是妈妈的一张照片。
我忘记了我是从哪里找到的。
后来,歆姨告诉我,那是我无意中从她抽屉里翻出来的,问她那是谁,她告诉我那是我妈妈,她已经死了。我居然就趁她不注意,把照片偷了出来。
我把照片塞进最里面的那件衣服里,让它贴着我的肚皮,用裤子压着,这样,它就不会掉了。但他拉我走的时候,我还是不愿意下床,怕动作太大,发出声音,就会被他发现。
他骂我小杂种,小畜生,骂我怎么就不像我妈,赶我走都不走。
我终于哭出来,张开嘴,委屈地号啕。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妈妈!你打死我吧,我要去找妈妈!”
“打死你?打死你,你以为你就见得到她了?好!我带你去见她,我让你去见她!”
他像拎小鸡一样地把我从床上拎起来,提上我的衣服,嘴角是得意扬扬的笑。
“你妈?我今天让你去见识一下你妈,看她会不会像我这样对你好。”
于是,我出生以来,我终于见到我的母亲。我一生都无法忘记,我和她这惟一的相见。想忘而无法忘。
她真的好漂亮,大大的眼睛,脸白白的,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上就会有个酒窝。
就像我,一笑,嘴角就会有个酒窝。
只是,她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她所有的笑,都是对着她手上牵着的那个孩子的。
我听见了这一辈子最刺耳的一句话:“这是你的种,你带他来见我干什么?”
哦,妈妈,她是我的妈妈,但她说,我是那个男人的种,跟她没关系。
我仰望着她的脸,看她好看的唇一张一合,美妙地吐出这些字,她牵着的那个孩子,还使劲地往我手里塞着糖:“哥哥吃,哥哥吃!”奶声奶气得可以。
我一把把他推倒在地,她慌忙去扶他,安慰地摸着他的头,往他的头上吹着气:“宝宝乖,不哭,不哭它就不疼了!宝宝乖……”
哦,宝宝乖!
你知道吗,许薇,我每次做噩梦都会听见这句话,然后哭得稀里哗啦,肝肠寸短。
小时候,每个同学的家长看见我,都会说,唉,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像他的同龄人。
我怎么可能像同龄人?让他们也去试一试,生下来还没睁开眼,自己妈妈就跟着一个男人离开,把自己弃如敝屣。
三岁的时候当着自己的面疼爱另一个孩子,却对你说,你不是我的孩子,你是别人的种,我没有义务疼爱你,我没有义务!
我恨她,也痛恨我自己。
多可笑,我的名字还取的是她名字里的那个字。汐,有汐则无潮,她就像傍晚的汐水,离开我的生活,步步远离我生活的海滩,再没有回来。
我宁愿我没有妈妈,我宁愿自己是个孤儿,我不是他们的耻辱,他们也不是我的耻辱。
他们都决绝地从我身边离开,先是我那个带了我三年就觉得已经是最大的恩赐的老爹,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溜走的。然后是我那个妈妈,她的心肝儿宝贝很快就不哭了,她才回过头来,一脸仇恨地看着我,什么也没有说就径自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以至于到现在我都怀疑,我心里一直回响着的那声对不起,究竟是我的臆想,是我对她依然心存一丝血浓于水的希望而在回忆里擅自添加的美好的一笔,还是她真的说了。
我恨他们,真的好恨!
就算他们的婚姻是场错误,又怎么可以让我来为他们的错误埋单。
更好笑的还在后面了,我老爹,你知道他干了件什么事吗?当他在广州发了财,他终于肯回来见我一面了,却是领着我去做亲子鉴定验DNA。
事隔十年之后,他再次出现,却不是为了弥补他们为我造成的伤害,而是来为自己寻求一个答案的,让科学为他证明,我到底是不是他的种。
多可笑的一件事情啊!
他还骗我和歆姨,说是要带我去体检,看看需要打什么预防针!
只是,三岁的我尚且对他们带给我的伤害深深地记忆在心,十三岁的我,已经是个心里有阴影的小孩,我怎么可能不处处提防他再给我一次伤害?我早就明白一个事实,这一辈子,我只能自己对自己好,保护我自己,让自己快乐让自己幸福。
一直到检查结果出来,他心里踏实了,他才带我出去给我买衣服买吃的喝的用的,全是高档的,从此我要什么有什么,还给了歆姐一大笔辛苦费,谢谢她替他照顾我这么多年。
说出去,有谁会相信,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父母?
就是现在,我有了优渥的生活,看上去意气风发风光无限,我也不知道,背后有几个人在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骂他们。
所以,许薇,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想要你快乐。
不仅仅因为你心地善良,而且我从你身上看见到太多太多我的影子,感受到我自己的眼泪与痛苦还有忧伤。
我们是同类,外表怎么样全都是假装的防御,而且还是很容易就被人撕破的。
我已经忘记了我是怎么睡过去的了,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许薇的怀里,身上盖着一张毛毯。
天已经黑了,许薇的爸爸妈妈已经回来。
房子里弥漫着饭香,许薇低头看着我,对面的门开着,她爸爸在看电视,声音开得很小。
我的耳朵里,塞着两团棉花。
许妈妈看我的眼神很是怜爱,她说天这么晚了,吃了饭再走吧。
一句话,羞得我弹似的从沙发上坐起来。他们的好闺女这会儿还裹着浴巾披着外套,我怎么都觉得自己像干了坏事。
许薇哈哈大笑,揪我的耳朵:“你不是还坏坏的想欺负我吗?”
我把头埋得低低的,根本不敢看他们一家三口。
“好了,去好好洗个手,我们这就开饭。你阿姨今天还做了她的拿手绝活西湖醋鱼,你可得好好打击下她的手艺,最近她总唠叨着要去开饭馆,我们不能助长她的嚣张气焰。”许爸爸走出来,笑得很和蔼。
我埋着头去洗手,洗完出来,许薇在她卧室换衣服,我注意到沙发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一张便笺本。
是许薇写给她爸爸妈妈看的。
“嘘!安静点,别吵醒他的。你看,他的眼泪还没干呢。”
下面是三个问号,估计不是她爸爸就是她妈妈画的。
长长的省略号后面,许薇只写了一句,“他是个需要很多很多爱的孩子,爸爸妈妈,你们或许可以把他当自己的儿子。”
我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眼眶里泛起泪花。
许薇慌忙从我手里抢过本子,递给我餐巾纸:“得,得,得,别再哭了!一大老爷们,都哭一天了。”
我尴尬地笑笑,把流出来的眼泪擦干,新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我想要跟她说声谢谢,我想要抱抱她,可我怎么也说不出来,伸不了手。
我就那么看着面前这个像向日葵一样美好的女孩子傻傻地笑。
歆姐说得没错,一切随缘,我的心,它已经为我做主了。
许薇妈妈轻轻地咳嗽一声:“阿汐啊,来来来,吃饭了。”
许薇就拉着我的手过去,大惊小怪地喊:“哎呀,阿汐,今天还是算是托了你的福了,我妈已经三个月没给我做鱼吃啦!她最近忙着筹备开饭馆,都快没心理我了。”
我勉强地笑笑,身上暖融融的。
真的好希望,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这家子里的一个成员啊,可以像她爸爸那样帮着自己的妻子或者妈妈端菜,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
这,曾经,是我,一生都无法企及的,梦想。
我以为,它永远不可能实现。
而许薇,你是天使,带给了我所有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