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天上午下了一阵暴雨,大伙儿不能出工,都到库房去搓玉米。当我在粉房干活时,头顶的喇叭嘶嘶地响了:“知青农场听着,让赖场长把喇叭档换成电话档,县知青办有重要电话。另外,公社知青办魏主任是不是在你们哪儿?让他也去接电话。”
不用说,这个电话肯定和招工有关,而招工是知青农场最为敏感的事情,如果是在过去,单单是这个没头没尾的电话就足以搅得农场骚动不安了。然而现在不同了,我注意观察各个屋子,他们都听见了电话,却保持着平静。我立即赶到场长室,赖安胜在田里干活没有来,老魏叔和颜哲在这儿,已经把喇叭档换到电话档,正在接听县知青办的电话,果然是风传已久的县纺纱厂的招工,现在终于开始实际操作了。这次分到农场的招工名额不少,八个人。县知青办通知招工对象做好准备,几天后到县医院去体检。
名单中没有岑明霞,这也从侧面证实了孙小小那晚说的情况。名单中有我,这我早知道了,是郜叔叔给透的信,那还是没喷蚁素之前的事。名单上还有王全忠,这点比较出乎意料。
老魏叔实打实地说:“据我所知,第一榜名单上没他,按胡主任的意思把他加上了。一是表示确实不给他穿小鞋,再者也想把他早点儿送走,省得和颜哲搅在一块儿,说不定哪天又闹出一个大字报事件。”
这确实是胡主任行事的风格,所以我们都信服老魏的话。
不过,今天的老魏所能起的作用,也只限于介绍情况了。他笑眯眯地说:“情况我介绍清楚了,该咋办,颜场长你定吧!”然后心情轻松地离开。
颜哲问我:“名单中有你,你啥意见?”
我叹息一声:“要说招工对我没诱惑是假的,我盼了多长时间了,更不用说我爹妈和大姐那边,简直是盼星星盼月亮。不过,第一我不想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第二不想离开这个新农场。我早就决定了:不走。”
颜哲很感动地吻吻我,没有多说。晚上他又征求了全忠及其他几个被推荐人的意见后,对我说:“秋云我已经决定了,农场放弃这次招工,一个也不走。”
我犹豫着,没有表示赞同。颜哲用锐利的目光扫我一眼,平和地说:秋云你有啥看法尽管直说。
我说:“我知道,咱们的新农场刚刚开始,为了保证这个实验社会的成功,最好不让场员们过早离散。可是招工毕竟是影响知青一辈子的大事,我不忍心代他们做出走与不走的决定。当然,你已经征求过他们的意见,他们都表示不会离开农场,可你也知道,这是在蚁素控制之下的意愿,与他们的原来意愿不一定吻合的。他们与我不同,我是在清醒状态下做出的决定,也愿意承受由此带来的损失,他们不同啊!”
我在说这些意见时,颜哲明显地不快,甚至可以说是不满。我看着他冷淡的眼神,心中抖了一下。我知道,俩人之间曾经出现过的“根本性的看法分歧”这会儿又来作怪了。
我勉强地笑着说:“颜哲,看来你不同意我的意见。有啥你也直说,不要顾忌我的面子。”
颜哲坦率地说:“秋云,不要怪我说话直。我想问你,你是不是真心相信和喜欢咱们的利他主义小社会?”
这句锋利的诘问让我有倒噎一口气的感觉,没办法回答。颜哲毫不留情地说下去:“你一定说你相信它,喜欢它。但这确实是你意识最深处的想法吗?你心眼很好,尽心尽意为知青们着想,不想耽误他们的一生。但什么才是真正对他们好?那就是把他们留在新农场里,留在这个纯洁透明的地方,免受社会的毒害。这样的一生才是最幸福的!至于什么招工、拿工资、庸庸碌碌的小市民生活,都是不值一顾的垃圾。秋云你不能这样,身子坐到我的——咱们的——新船上,心却留在旧码头。”
我哑口无言,他说得非常有理,不承认他的话,实际就是否定了我们俩一直追求的理想。我那些从“感性”上说很有道理的想法,在他理性主义的尖矛下不堪一击。屋里空气很闷,是暴雨前的低气压,外面的夜幕上阴云浓重,看来又该是一场暴雨了。
我无奈地说:“你说的有道理,就按你的意见办吧,我该回屋睡觉了。”
刚刚睡下,果然又来了一场暴雨,那场雨真大,满世界都是哗哗的雨声,焦脆的炸雷就在房顶上炸响。我刚刚入睡,忽然听见风雨声中有人在高声呼喊,声音非常急迫,非常惊惧,喊话人显然处于生死关头。我从床上跳下来,没有穿外衣就直接披上雨衣,赤着脚,拉开房门。
站在门外,那个声音更清晰了一些。我仔细倾听着,似乎是在喊我的名字!仔细听,确实是在喊我,声音在雷声的间隙中时断时续,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秋云——你大姐——是你大姐——”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姐?家在45里地外的县城里的大姐,在这么个焦雷闪电的夜里来找我?但不管是不是,我已经开始往那个方向跑了。天黑得伸手不辨五指,我只能扶着墙走,或摸着路边的树走。咔嚓嚓地一个焦雷,闪电撕破天幕,农场的房屋和树木都定格在一闪即逝的青白色强光中;闪电迅即熄灭,一切沉埋于黑暗之中。我跌跌撞撞地走近护场沟,那个声音越来越清晰。没错,肯定是大姐在喊我。然而就在这时,声音忽然不响了,我的心猛地揪紧,莫非是她出了意外?我加快步伐往前赶,走上砖桥时,桥另一端冒出两个身影,一人扶着另一人,歪歪斜斜地走过来。又是一道青白色的闪电,我看清了,是颜哲扶着我大姐。
看见我,颜哲大声说:“你——扶——大姐走,她——自行车——沟那边。”
我从他手里接过大姐,感觉到她的手冰凉,身上在发抖。我们走上砖桥,大姐停下来,用力跺一跺桥面,好像不相信它真的在脚下。
她苦笑着在我耳边说:“邪了!我在这道护场沟边来来回回找了20多趟,硬是找不到这座桥!”
前边手电光闪亮着,有人迎过来。大姐透过雨幕看看,惊奇地说:“呀,惊动了这么多人,怕没有三四十个吧!”
一大群人迎上我,簇拥着我们俩回屋,挤在门外笑嘻嘻地看大姐。颜哲把自行车扛回来了,靠在门外,大声说:“咱们都走吧,秋云你快给大姐擦擦身子,换上干衣服!”
冬梅和月琴关上门,帮着大姐脱下湿衣,擦干身子,我捧来一套干衣服。大姐换了衣服,裹在被窝里,这才长舒一口气。她惊魂未定,面色苍白,嗓子接近失音,嘶嘶地说:“我的妈呀,总算活着到农场了。下午一点多就上路,硬是折腾到现在!刚才把我吓死了,越紧张越找不到桥。那样一座显凌凌的桥咋就找不到呢,这是俗话说的鬼打墙吧!”
她是今天中午决定来看我,头晌刚下过一场雨,而且阴云浓重,可能还有一场大雨。大姐犹豫着不敢来,但她有急事要找我,这件事又是不能在电话上说的,最后一咬牙,骑车来了。
从县城到农场45里,前25里是县级公路,虽然有些积水,不影响骑行。后20里是土路,岗地的上浸土透水性差,下雨便成一泡脓。大姐骑了不久,车轮和泥瓦之间就被泥巴塞死了,一步也骑不成。她只好扛着走,可是这辆车是加重飞鹰牌,她扛了一小段,再也扛不动了,大姐只好央求过路的牛车,想搭一段路。这会儿,回程的牛车都是重载,在泥路上行驶本来就够艰难了,也不想让泥水淋淋的自行车放到货物上去,所以尽管她大叔大爷的说好话,几辆牛车仍是扬长而去,说起来她仍是心有余悸:“秋云你不知道,那会儿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啊!”
好在最后碰见一个好心人,见她一个女人实在艰难,就停下车,把车上的货物收拾一下,腾出个位置,又帮她把自行车弄上去,让她坐在车辕上,大姐千恩万谢。车老板听说她是去知青农场看妹妹,夸讲她:“你这个姐当得像个姐,雷雨天跑这么远来看她,比去庙里进香还心诚。那个知青农场我知道,人少地多,农活重,吃的差,好多抽到农场的老农都吃不了那个苦,跑了。娃儿们苦哇!”
离农场还有五六里路时两人要分道了,那会儿天已经擦擦黑,车老板好心地说:“别看剩这五六里路,你也难走,要不先到俺村住下,明儿个再去。”大姐急着赶路,谢绝了他的好意,她找了一根比较硬的细树枝,推着车走,走一会儿捅捅自行车泥瓦里塞的泥巴,就这么艰难地推到农场的护场沟边。她来过两趟知青农场,知道进农场必要经过一道砖桥,但这时天已经黑定,又赶上一场暴雨,在风雨和夜色中,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道砖桥了。
她这时才想起来,问我:“噢对了,刚才接我的是不是颜哲?天太黑,我没看清。”
“就是他。这家伙耳朵倒尖,比我听见的还早。颜哲住的场长室在后排,比我们远得多,不知道他咋能第一个听见。”
“心有灵犀嘛,我是谁的大姐?他敢听不见。”
我心里很欣慰,大姐肯这样开玩笑,说明她对颜哲的态度变了。颜哲这次没白出力,吃小亏占大便宜,有粉擦抹到脸上了。冬梅和月琴只是笑。如果是往日,她们早接上大姐的话头取笑我了。可是喷了蚁素后,她们对我多了尊敬少了亲昵。
我想转移话题,埋怨大姐:“这样的天气,你也敢往这儿跑。万一出事咋得了,有啥急事?”
大姐在被窝里捏捏我的手,说:“没啥急事。我出门时没有下雨呀,哪料想正赶上这场大雨。不早了,我实在乏透了,咱们睡吧!”
其实我能猜到大姐的来意,不能在电话中讲的事肯定与招工有关。然而她不知道,今天的农场已经不是昨天的农场了,在这儿没有任何不能说出口的秘密。第二天,别人都上工了,到地里去排涝。我留在屋里陪大姐,她睡得很熟,我没有叫醒她。等我在外边转了一圈回来,大姐醒了,正好炊事班长老毕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说是颜场长交代的,怕大姐昨晚受凉,喝了姜汤发发汗。
大姐惊异地看着我:“颜场长?”
我点点头:“对,那鬼东西现在是场长,大伙儿选的。”
“噢,怪不得昨晚你说他住在场长室。”大姐喝着姜汤,好久没说话。颜哲地位的变化,再加上他的体贴,又增加了她的好感。
屋里没人时,她对我说了这次的来意,果然是为了招工的事。大姐说,县纺纱厂负责招工的老项正好是她的同学,她已经打听清楚,农场的推荐名单上确实有我,而且老项拍胸脯答应,肯定把我弄走,大姐这次来是为了我的体检。“体检?我的身体没毛病。”大姐看着我,沉着脸说:“有句话很难出口,我既然来了,不得不说。秋云你老实告诉我,你和颜哲之间到了哪一步?我怕你在招工体检的妇科检查中出纰漏。”
我脸红了,摇头否认:“没有,我们之间干干净净的。”
“给我说实话!我冒雨跑几十里就是要听你的实话!”
我很干脆地说:“我说的是实话,别看俺俩谈了5年恋爱,但绝没有过那个线,你放心吧!再说,没听说招工体检还要检查处女膜?”
大姐心情放松了一点儿,仍非常严重的说:“你和别人不同,不管体检有没有这一项,你也别心存侥倖。”
我不耐烦地说:“真的没有,你得叫我说多少遍?你尽管放心吧!”
大姐这才告诉我,她为啥紧盯这点不放。招工负责人老项昨天对她说,你妹妹的事我会尽量办,但能不能办成我不打保票。她在农场得罪了人,农场推荐名单报上来后,有人写匿名信告她,说她和反动子弟叫什么颜哲的鬼混,明铺暗盖,打过胎,影响极坏,说:“这样的破鞋怎么能招工?广大贫下中农不会答应!”
大姐叹息着说:“想想吧,你得罪了啥人。”
我绝对料不到自己会被泼上这样的脏水,这重重地伤了我的心。几个月来,我在这个温馨的利他社会中已经被惯坏了,对于世上竟有这样的伎俩真是不寒而栗。思来想去,我在农场没有得罪啥人,最大可能还是因为颜哲的关系而得罪了赖安胜,可能再加上岑明霞。是了,这种事多半她才能干得出来。
不过,我心里的晦暗只翻腾了很短一会儿,很快就烟消云散,因为——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这封匿名信肯定是喷洒蚁素之前写的,今天所有场员的心灵已经得到净化,我更不会沉浸于往日的仇恨。再说这会儿我已经决定不走了,新农场刚刚起步,我要陪着颜哲把它建好。我已经陶醉于这儿的温馨和纯洁了,不愿离开它,也不忍心留下颜哲独自承受“清醒的上帝的痛苦”。
我心里又充满了阳光,笑着对大姐说:“你就甭操心了,你说的脏水泼不到我身上。不过,我不想走,不想离开农场,所以我根本不会去体检。”
“你说啥?你发癫了不成?”大姐真生气了,质问道:“是不是为了颜哲?那娃儿不错,但也不能为了他,两人抱一块儿淹死。秋云你别犯糊涂,这样的机会不是每次都有的,你大姐也没有第二块手表去打点招工的人。”
她情急之中把这件秘密抖出来了,其实招工负责人老项并不是她同学,可为了我的前途,她舍着脸皮找到那人,用一块手表把他买通了。那时的招工负责人知道自己捏着知青们的命运,已经很会拿身份,大姐为求他作了多大难,她一直没对我细说。只说:“那些小人得志的嘴脸,想起来都恶心。”好在他们还讲职业道德,收了贿就认真办事,甚至把匿名信的事也捅给我大姐了。
大姐的诚心让我很感动,我知道她不会理解我的,换了任何人,也不会把到手的回城机会轻抛浪掷。可惜为了保密,我不能把新农场的真情告诉她。不过,虽然不能明说,让她感受一下这儿的气氛是完全可以的。
我笑着搂住大姐的肩膀:“大姐别生气啦,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也为此作了不少的难。我先陪你到农场转转,然后再商量招工的事,行不行?你不知道,自打颜哲当了场长,这儿已经大变样了,确实大变样了。”
大姐不屑地哼了一声,由于她心里有那封匿名信的阴影,可以对我的话根本不以为然。
我陪大姐逛了整个农场,不用我说大多,她到处都感受得到温暖和阳光。因为刚下过雨不能干农活,人们排完涝,大都在场院里闲转。看见我们俩走过来,都热情地打招:“大姐回来了?来看秋云妹子啊?那就多住两天再走。”
知青们齐声称她大姐,这也不奇怪。可后来碰到老肖、老初和陈得财等老农,连他们也是这样称呼。大姐有点儿窘,离开人群后说:“我的面相没这样老吧,40多岁的男人也喊我大姐?”
我笑着说:“这儿的农民们爱这样,不管年纪大小,都赶着我的辈分称呼客人,那是表示亲热。”
“我看他们都喜欢你,尊敬你。”
我含糊地说:“嗯,我和全场人都相处得很好。”
大姐摇摇头,毫不留情地说:“全场人?至少有一个人在背后向你捅刀子。”
我没有多解释,只说了一句:“那都是颜哲当场长之前的事了。”
之后我们转到伙房,这儿非常热闹,喜气洋洋,炊事员刚刚杀了一只羊,把它挂在架子上分割羊肉。原来是颜哲下的命令,说今天下雨干不了农活,干脆让女知青们都来帮厨,中午吃羊肉馅饺子。在农场吃饺子可是一件大事,以往一年之中也就只有春节和国庆节能吃两次,所以大家都乐坏了。我想颜哲这个命令多少有些私心吧,他是想让大姐在这儿充分感受到家庭的温馨。一二十个女知青挤满了厨房,忙着择菜、剁肉、调馅、压皮、包饺子和烧火。炊事班长老毕倒被挤得插不上手,叼着烟袋在旁边指挥,神气得像个将军。我们刚一进去,女知青们自动站起来,齐声问好:“大姐回来了?你看可巧,正赶上俺们过年。一会儿你一定得吃饱啊!”
大姐有点儿不好意思,忙向大家回礼,说我也来包饺子吧,我包得快。孙小小、月琴几个人连忙把她往外推,说哪有让客人干活的,你出去各处转转,等着吃饭就得。岑明霞也在这儿,腆着肚子在包饺子,脸上满是喜气。大姐看见她的身孕,也看出她是个知青,疑惑地看看我——哪有知青怀孕的?我向她示意,出去再说。
我俩正要出去,岑明霞忽然喊一声:“哟,我差点儿忘了!”她扶着大肚子艰难地站起来,对已经走到门口的我们俩大声说:“大姐你冒雨赶来,是不是为秋云姐招工的事?”
大姐的脸色“唰”地变了,她冒雨赶来同我面谈,而不是打喇叭电话,就是为了保密,结果让这个女人当着众人把它拎出来!她沉下脸,狠狠地瞪着岑明霞,依她猜想,这女人肯定是存心搅局的。令她奇怪的是,屋里所有人都很平静,他们很关切地等着大姐的回答,可没显出吃惊的神色。大姐回头看看我,咬着牙低声问我:“这大肚子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急忙用胳膊碰了她一下,以免大家听见她的粗话。
那边岑明霞焦灼地说:“不是看见你来,我差点儿把那事都给忘了!大概两三个月前,就是农场的推荐名单刚报到县里时,我给县里写过一封匿名信,糟蹋了秋云姐。那时我跟赖安胜有勾搭,听赖安胜说颜哲打算到县里告他,我就先下手了。”
大姐惊骇异常,瞪着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现在她坐实了是谁写的匿名信,但这个女人这么坦率地——这样丑的事她竟然说得这样平静,实在匪夷所思,莫不是这人有神经病?
岑明霞继续说:“那是我变成好人之前干的事,就不说它了,不过,可不能让它影响秋云姐的招工。要不这样吧,我写一封说明信,就说那封匿名信是我写的,上面全是造谣。你回去捎给县知青办,行不行?”
大姐瞠然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个女人的行事太古怪,根本不合逻辑,脸皮也太厚,即使她是在表示忏悔,大姐也不能相信。大姐看看我,我微笑着有意不说话,让大姐自己来感受农场众人在心灵上的变化。
大姐沉思一会儿,冷冷地说:“既然是造谣,我看就不必再去说明了,我想县知青办的人都有判断力,不会信这胡咬乱啃的信。”
这几句话说得够重了,但岑明霞没有一点儿生气的样子,也没有太难为情。那些坏事是“另一个”岑明霞干的,虽然这会儿她在道歉,其实她不用为“另一个”岑明霞的行为负责。她舒了一口气说:“只要不受影响就好?那就好。可是……”她非常矛盾地说:“按说招工是好事,可俺们舍不得秋云姐走啊!”
她的眼眶红了,慢慢地泪珠开始溢出来,大姐又是惊得张大嘴巴合不拢。这个写匿名信的卑鄙小人,转眼间却为“舍不得秋云姐”而落泪,这究竟是唱的那出戏?这一波接一波的大转折,弄得大姐的脑筋接不上趟,而且不光是岑明霞哭,全屋的女知青都红着眼睛,一片声地说:“俺们舍不得,秋云姐你别走。”
炊事班长老毕也过来拉着我的手,很动感情地说:“秋云……俺该咋说呢!又想让你走,让你回城里爹妈身边,又舍不得你走。”
我的眼眶也湿了,笑着对大伙儿说:“谁说我要走?我不会走的,别傻哩巴唧地哭鼻子了,大家赶快包饺子吧!”
经过这一幕,直到吃饭前大姐也没怎么说话,因为农场这儿的曲曲弯弯太复杂太古怪,让她怎么也想不通。开饭了,大锅上方热气腾腾,饺子一锅锅下出来,盛到大海碗里,又经过屋里的几道人手传到窗户外。第一碗先送到大姐手里,是岑明霞亲手送来的,她是以此来表达对大姐的歉疚。这时颜哲也进来了,立时屋里腾起更强的欢乐之潮,人们七嘴八舌地喊:“颜场长你先吃!颜场长,秋云姐说她不走了,不去招工了!”颜哲笑着说:“那好嘛,我们本来就不会走的。她不走,我也不走。”
他端上饭碗,蹲到我俩面前,问:“大姐那边工作急不急?不急的话多住两天,让秋云陪你玩玩。”
“不行,我只请了一天假,已经超假了,吃过午饭我就得走。”
“那,吃过饺子我派人用马车送你走,马车轮子大,走泥路没问题,等到上了公路你再骑自行车。”
“那就谢谢啦!”大姐回答。
“谢啥哟,应该的。”颜哲也十分客气地说“对,我也说是应该的,咱们谁跟谁呀,我就不讲虚礼了。”大姐促狭地看看我,我红着脸没吭声,知道大姐已经从心里认可这个妹夫了,看看颜哲,他略露得意地微笑着。
大伙儿逼着大姐多吃,她说实在不行了,把明天的饭都吃足了,她坐在井台上,笑吟吟地看着大家吃。过了一会儿,她悄声问我:“秋云,我发现你们买饭咋不用饭票?”我得意地说:“农场早就不要饭票了,干活也不计工分了。还有,你往那边看,食堂的山墙上,那儿钉着一个小箱子,是不是?知道哪是干啥用的吗?那里放着全场的公益金,谁需要谁自己去拿,不用批准,箱子也没有上锁,这都是颜哲当场长后发生的变化。”
大姐惊骇地瞪着我,她想我肯定是在开玩笑,或者干脆是疯了,我微笑着对她示意,让她亲自去验证。她去了,那是个很粗糙的白茬儿杨木箱子,是颜哲亲手钉的,而且没有刷油漆,那是颜哲有意让它显得朴实无华。大姐打开小箱子,里面果真有几百元钱,这在当时可称得上是一笔巨款了,就那么不加锁闭地随便放在那儿。箱子里有几张纸条,都是用钱人自主取钱后主动留下的记录,包括黄瞎子取走4.60元买蚊帐,陈秀宽取走20元买治淋病的药,老初取走6元给儿子看病等。大姐掀开箱子拿出那沓巨款做检查时,周围人都对此视若无睹,照常吃着聊着,之后她把钱放好,盖好箱盖,回到我身边,沉默着思索,一直到她离开,她都没有再说话,表情中是深深的迷茫和敬畏。
饭后,陈得财赶来一辆马车,车上放着大姐的自行车,已经擦得锃亮。雨后的旷野分外清新,天蓝得通透,羽状白云显得飘渺高洁。三四十个知青和老农赶到道口送行,场面和大姐来时那个雨夜的迎接场面一样隆重。
大伙儿都十分热情地说:“大姐你走好,大姐有空儿常回来!”
大姐真的被感动了,不再劝我招工的事,她最后与我和颜哲告别时,叹息着说:“小妹,颜哲,走不走的事,你俩自己定吧!说实在的,能在这样好的小天地里活着,回不回城也没关系了。如今城里也苦、也脏、也黑,不是好人待的地方,不过……”她忧心忡忡地说:“我心里可是不踏实,岑明霞那样的坏人变成好人——是不是太快了?是真的变了吗?”
我俩都说:“是真的,是真的。”大姐带着疑虑、喜悦、迷茫……以及种种复杂思绪上了车,陈得财甩响鞭子,马车溅着泥水走了,我俩一直目送着大姐走远,消失在浓绿的树影中。她的忧虑其实是歪打正着:如今所有恶人变好了,这倒是真的,只是缘于蚁素的作用。谁知道这种控制能否永远保持?一旦失控,一旦回到往日恶行遍地的旧貌,我和颜哲一定会心理崩溃的。
大姐走后,颜哲把八个被推荐招工者喊到场长室,有我、王全忠、纪科、刘卫东、汪英和李冬梅等,正式征求了大家的意见,当然,所有人都表示决不离开农场。颜哲看看我,再次劝他们慎重考虑——我知道颜哲这番话是照顾我的观点。几个人都很动感情地说:“没啥可考虑的,我们死也要死在这儿!”我叹息一声,不再坚持我原来的观点,他们走了,我开始和颜哲商议,如何恰当地回复县知青办。因为,八个人同时主动放弃招工,这件事别人不会相信的,一定会在全县惹出轩然大波。
不过,用不着我们费尽心机地找借口了,第二天县知青办来了一个紧急电话,通知所有招工暂停,何时恢复待上级通知。后来我们才知道发生了“九一三事件”,全国的招工都停顿下来,等招工重新恢复的时候,我们的新农场已经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