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哲对那六人说,既然你们已经来了,干脆连夜把这儿拾掇干净吧,这个窝棚已经不需要了。
于是我们借着那只手电,把窝棚拆掉,然后把炼制蚁素的设备运回农场,放到库房里。那瓶宝贵的蚁素则被大伙儿小心翼翼地轮流抬着,也抬回库房。荒岗离场部不算近,干完这些杂活,天已经放亮了,天气越来越闷热,憋闷了一夜,那场雨还是没下来。我们几个的衣服都被汗湿透,就来到井台,用解放牌水车汲出井水,轮流洗干净。会计室的老霍听到外边的动静,从窗户里伸出花白头发的脑袋侦察。颜哲笑着喊:“老霍头,是我们,刚加完夜班回来!”那颗脑袋又缩了回去。
颜哲想到大家既然忙了一夜,那肯定是饿了,就敲开食堂门。炊事班长老毕迷迷糊糊地说:“场长,这么早?”颜哲说“这八个人加了一夜的班,饿了,给几个馍先垫垫饥。”
他要了16个花卷凉馒头,每人分了2个,这会儿当然没有菜,不过我们都习惯了,从墙上的辣椒串上揪下几个红辣椒,用手捋捋浮灰,配着馒头大嚼起来,然后再车出井水,每人趴下喝几口,把干馒头冲到胃里。吃完饭天色已经大亮,颜哲对六个人说:“回去吧,你们夜里加班,上午可以不去干活,回家补一觉。”六个人都笑着摇头,说用不着歇一晌,回屋眯上一袋烟工夫就行,说完就各自回家。
颜哲很精神,不打算睡觉,到会计室去找老霍。秋季分红的方案改变后,他想看看新账是否已经做好,我打着哈欠回去,想抓紧时间补个小觉。早起的场员已经起床,拿着牙缸牙刷来井台上刷牙,看见我们几个,他们都远远地笑着点头招呼。我前边的六个人已经快到宿舍了,与宿舍里出来的人群对面相遇,他们都停下了,大概是在随意的寒暄。我还看见谷阿姨迎着老魏叔过来,像个农村妇女那样点着额头数落他,看来昨晚老魏一夜未归,她肯定急坏了。
在大祸降临之前,呈现在我视野里的,就是这么一副温馨的农家乐画面,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它会在一瞬间突然碎裂。忽然——是孙小小的尖叫声!是岑明霞的惨叫声!是很多男人女人的尖叫声!叫声极为凄厉,令人毛骨悚然,比孙小小那晚的惨叫声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急忙向那边跑过去,看到的是一幕非常怪异骇人的画面。刚才还在寒暄的几对人,这会儿正沉默地搂在一起,不声不响地用力,他们显然不是在拥抱示好,而是在默默地掐对方的脖子,用力掐,死命掐。赖安胜在掐林镜,陈得财在掐岑明霞,庄学胥在掐孙小小,崔振山和王全忠在对掐……其中最令我瞠目的是老魏,他也在用力掐一个女人——是他的“妻子”谷阿姨!是刚才还亲亲热热迎接他的谷阿姨!谷阿姨的手没闲着,也在同样用力地掐老魏,不过她毕竟力气小,这会儿已经被掐得满脸紫胀。他们俩的表情特别怪异,因为他俩都用眼睛焦灼地盯着对方,显然是在为对方的命运操心,但两双手却一点儿也不放松。这样的表情特别令人恐惧。
我大叫一声,跑了过去,用力掰开老魏叔的手。不行,他的手像铁钳一样。我哭着喊:“老魏叔!老魏叔!你们这是怎么啦?快松手!”老魏在百忙中抬头看看我,目光中满是迷茫和无奈,似乎是在对我说:“我身不由己啊!”我掰不开老魏的手,就哭着喊大伙儿:“你们快来呀,快把他们分开呀!”其实不用我喊,周围的人早冲上来了,想把拼命死掐的人分开。然而令我绝望的是,这些人冲上来后,都愣怔那么片刻,抽动鼻翼嗅嗅打架的人,然后就改变了劝架的初衷,开始对其中一人下毒手,这让局面急速恶化。我很快地发现,被众人群殴的全是昨晚去荒岗那六个人,纵然他们几个都身强力壮,但在大伙儿的群殴下很快奄奄一息,而原先在他们手下挣扎的人,像岑明霞、孙小小等这会儿已经被救出来,趴在地上大口喘息,或在吼吼地干呕。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我脑海的迷蒙,我悟出是怎么一回事了:是因为蚁素!昨晚喷洒的蚁素肯定与往日的不同,于是不同的蚁素使一个蚁群变成了两个,引发了战争。没有被喷蚁素的颜哲和我并不被当成异类;而同样喷了蚁素却蚁素不同的两群人,则因冥冥中的指令而成了天敌。我眼前闪过年幼时见过的蚂蚁大战,一群黄蚂蚁和一群黑蚂蚁劈面相遇,用触须碰碰对方,如果不是同类,就很快扭做一团,用颚牙咬,或者努力弯曲身体用尾针刺。大战过后,地上遍是蜷缩着的蚂蚁尸体,情况十分惨烈。蚂蚁是彻底的利他主义者,但这种“利他”只表现在同一个族群中,而对异族的残忍并不亚于人类。对这些情况,身为昆虫学家的颜伯伯当然不会不知道,但他对蚂蚁的过分喜爱让他有了偏见,至少在向我们讲述蚂蚁学的知识时,从来没有强调过蚂蚁残忍的一面,这就使颜哲和我无形中放松了对眼前事变的警惕性。
我看看眼前的阵势,知道凭一己之力无法挽救,只有找颜哲,让他用新蚁素向众人喷洒,等他们接受了同样的蚁素后,就不会互为敌人了。我狠下心离开快要被掐死的老魏叔,飞快地跑到会计室,哭着喊:“颜哲,颜哲!快,出大祸了!”
颜哲从会计室里窜出来,我那时已经慌乱得话都说不清了。好在他的反应很敏锐,很快从我颠三倒四的话里捋出我的意思,脸色刷地白了,他撇下我飞快地跑到库房,拎着喷雾器向打架地方跑过去,我紧跟在他后边。颜哲按动手柄对着那堆人一阵狂喷,被喷的人慢慢抬起头,嗅嗅,然后迷茫地爬起来。
可是已经晚了,蚁群散开后,在地上留下八具尸体。除了昨晚那六个人外,还有“这个阵营”的谷阿姨和林镜,他俩是被老魏叔和赖安胜掐死的。8个人,老魏叔、庄学胥、赖安胜、陈得财、陈秀宽、崔振山、谷翠花、林镜。人是非常脆弱的生命,五分钟没有呼吸就会死亡,而带着新蚁素急忙赶来的颜哲也就晚了那么几分钟。
颜哲完全癫狂了,发疯般伏在尸体上面,嘴对嘴地进行人工呼吸。这个救不活,就换下一个,我也哭着帮他按压死者的胸膛,我俩的努力终于对一个人见效,已经停止呼吸的崔振山开始了微弱的呼吸。我俩又惊又喜,更加努力施救,终于把他从鬼门关上拽回来,其他七个人再也没有被救活的,最后我俩精疲力竭,瘫倒在尸体旁边。
在我们努力抢救时,刚才参加殴斗的其他场员都畏缩地立在旁边,像一群闯了大祸的不懂事的幼儿。他们是按蚁素赋给他们的本能去行凶的,现在闹不清是咋回事——他们刚才努力要掐死的“异类”,现在和他们是同样气味啊?那么,自己刚才是不是闻错了?
这场巨变给颜哲造成严重的体力透支和精神透支,几乎让他崩溃。他却忽然想起一件事,跳起来对我说:“快!用新蚁素对所有人进行大剂量喷洒,一个人也不要漏下,快!”又对周围人严厉地命令,“都待在原地不要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能走动半步!”
我马上醒悟到他指出的危险:在斗殴现场大约有40人被喷过新蚁素,算来农场还有一半多没有喷。如果这40人散开,同另外一半人接触时,一场规模更大的凶杀就会出现。他毕竟是“清醒的上帝”,在身心俱碎的状态下,还及时地看到了另一场灾祸。
在场的人都不知道这个命令的用意,但他们当然会执行的。于是40个人老老实实呆在原处,连头也不敢转动,就像中了孙悟空的定身法,我们俩背着喷雾器,急急地在全场搜索。这会儿,刚刚起床的人很多还处于甜蜜的慵懒中,打着哈欠向我们问好。有人听到了喊声,笑着说:“场长,那边在喊啥?孙小小的腿上又有蚂蟥啦?”
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对每个人都补喷了新蚁素,想到上次老霍漏喷的教训,这次我俩掰着指头算人数,回忆看是否有忘掉的死角,包括菜园的老马,牛屋的郜祥富,炊事班的三个人,还有会计出纳室的老霍和小刘,再三验证没有疏漏之后,我俩才回到刚才的现场,对大家说:“你们可以离开了。”
那个僵化的群体突然复苏了,活动活动手脚离开这儿。我们提心吊胆地盯着这群人与另一群人慢慢合流,谢天谢地,合流进行得非常平静,没有发生意外,而被喷洒了大剂量蚁素的人洋溢着格外浓郁的幸福。他们照常吃早饭,到地里干活。不过,他们路过那七具尸体时也会踌躇,逡巡不前,停下来摸摸、嗅嗅,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然后迷茫地离开。半天之后这儿聚集了很多蚂蚁,它们的表现也像场员那样,踌躇、逡巡不前,向天空举着两只触角,迷茫地寻觅着,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我命令大家把七具尸体埋葬。
这是我下的命令,而不是颜哲,他在及时做出补喷蚁素的重要决定后,就从精神上彻底虚脱了,脸色死白,藏到场长室里,很长时间不出来,我能理解他所受的打击。想想吧,昨天老魏叔和谷阿姨还住在这间屋子里,还是两个鲜活的人,现在却成了两具尸体!一个小时前,农场还是一个圣洁温馨的伊甸园,转眼间就濒于崩溃。虽然很惊险地挽救过来了,却留下了七具尸体,颜哲作为事故的责任者,被负罪感摧垮了,我只有一个人来面对这个局势。
于是,我喊来郜祥富、何子建和王全忠等四个人,命令他们用人力车把七具尸体拉到那道最高的荒岗上掩埋,其实下这个命令时我并没有清醒的目的,并不是想掩盖这桩凶杀。不,它的规模太大,谁也掩盖不了的,不过我至少不能让七个人继续暴尸场院。
崔振山这会儿已经恢复过来了,可能喉咙还在疼,老用手摸喉咙,没了往常大大咧咧的模样。我在下命令时,他怯生生地望着我。我说:“你是不是也想去?要是想去就去吧!”
七具尸体都已装在人力车上,我让人把他们七人的被褥也带上。临走时我想了想,让崔振山把岑明霞喊上,不管怎样,赖安胜是她腹中胎儿的父亲,应该让她带着胎儿看赖安胜最后一眼吧!
一行人默默地来到那道最高的荒岗,在半坡向阳处挖了七个坑。现做棺木当然来不及,只能裸埋了,我指挥大家用被褥把死者裹住,把脸也盖上。因为按家乡的风俗,即使穷得不能用棺木,至少也不能让死者直接面朝黄土,那样子下辈子难以托生的。第一个下葬的是庄学胥,我当年的学胥哥,他的表情很沉静、很单纯,就像一个初中学生,初中以前他留给我的印象基本是美好的,到高中后就飞速的变了。人哪,为啥要长大呢,永远都是孩童多好。想起他碌碌数载,尽在整人的心机中打转,现在该大彻大悟了吧!第二个是赖安胜,他也不像是被殴毙的人,脸色平静如常,蛤蟆嘴微微张着,倒像是在微笑。我忆起他的恶行,同时也忆起他被喷洒蚁素后,像小孩子一样夸耀自己是农场头一份棒劳力,想起他割麦时的快乐,也就原谅他了。我喊岑明霞过来与他告别,岑明霞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用手扶着大肚子,小心地俯下身看了看他,然而就默默地退回去了。
第三个下葬的是林镜,说起来他是最不该死的人,因为他从来没有参加到任何纷争中去。他是个好孩子,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样,其实心地很好,因为他最挂念的是他家里有个心脏病的妈妈(爹已经去世)。他曾忧心地对我说:“他最害怕深夜里喇叭上喊他的名字,只要一喊,多半是他妈的病犯了。心脏病又不比别的病,哪怕得信后尽快赶回去,也赶不及给妈送行。”听他这样说,我心里很不好受,这样沉重的话根本不像是他这样乐哈哈的小男孩说的。初到农场时林镜有一次和颜哲打赌,说他能三天不说话,谁输了敲着脸盆在农场转三圈。颜哲用各种方法逗他,包括在林镜睡熟时突然把他喊醒,没想到林镜熟睡乍醒中一看到是颜哲,竟然能非常及时地闭紧嘴巴,眼看三天就要过去了,看来颜哲要输,他倒也鬼门道也多。那天上午他到公社办事,顺便打了一个喇叭电话,谎称自己是此刻回城探亲的知青陈道斌,说林镜母亲生病了,让他赶紧回去。喇叭中喊了很久,林镜始终未来喇叭前通话,颜哲以为自己的阴谋又被林镜看穿,便一笑而罢。他下午回农场,半路上远远看见一个小个子背着硕大的包裹急匆匆地在田埂上走来,原来是林镜。颜哲一时没反应过来,忙问:“林镜你干啥?”林镜急慌慌地说:“我妈心脏病犯了,我得赶下午的班车!”颜哲这才想起自己的谎话,失声大笑。林镜恍然大悟,一下子松了劲儿,一屁股坐到田埂上。
林镜说,那个喇叭电话响时他正在场里干活,听人喊就急忙往屋里赶,等到赶到时电话已经挂了,是由别人给转述的;至于这个超过半人高的大包裹,装的全是其他知青往家捎的东西,包括岑明霞为家里纳的十几双鞋底。那时知青探亲请假不易,所以每个能请准假的,都会像毛驴一样帮大伙儿把东西背来带去。事后,我埋怨颜哲,不该在这样敏感的事情上开玩笑。颜哲连连说:在这之前,我真不知道林镜妈有心脏病啊!他非常抱歉,所以虽然赢了赌,反倒给林镜赔了不是,也没让他履行赌注。
现在林伯母倒还健在,可林镜先走了,黄叶未落青叶落,等我回城后咋向林伯母交代?
我们埋了曾满身痞气的陈得财,埋了曾满身贱气的陈秀宽。他们都是恶人,后来被蚁素变好,却又被蚁素害死。最后两位是老魏叔和谷阿姨,他们受异种蚁素的控制,身不由己,竟然向最心爱的人下毒手,直到现在,两人脸上还保留着痛楚迷茫的表情。我跪在他们的遗体面前,泪如泉涌。魏叔是为了保护颜哲和我,才被牵涉到这场殴斗去,所以,他和谷阿姨其实是为我们死的。我非常想把他俩合葬,让他俩在黄泉路上有个照应,但我知道行不通。今后,他们的坟墓还要面对各自的亲人啊!我哭了很久,站起来,哑声说:“下葬吧!”
一锨锨黑土倾倒在他们身上,最后拢为七座新坟,默默地卧在这道荒岗上。七个人从此长埋地下,与我们阴阳永隔。参加掩埋的几个人没有显出太深的悲伤,因为大剂量的蚁素影响了他们的情感,尽管这样,悲伤还是有的,它甚至战胜了蚁素赋予的幸福感而顽强地流露出来。我在七座坟前坐了很久,忽然想起一件大事,忙起身对大伙儿说:“来,再挖一个坟坑。”
在场的人惊异地看看我,又互相看看,然后把目光转向崔振山。崔振山小心地提醒我:“秋云姐,我没死,我又活过来了,是你和颜场长把我救活的,你忘了?”
我摇摇头:“当然不是为你挖的。别问了,挖吧!”
他们听话地挖起来,我喊过来全忠,让他跑步回去,到颜哲的宿舍,取来一套他的衣服,随便啥衣服都行。王全忠不知道我的用意,都没有问,跑步回去了。等他喘吁吁地拿来一套衣服,这边的第八个墓坑已经挖好,位于这排新坟的最东边。我把颜哲的衣服小心地放进墓坑,对大家说:“这是颜哲的坟,埋吧!”
六个人仍互相看看,这回是郜祥富小心地提醒我:“秋云,颜哲没死。”
我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他已经死了,咱们现在就把他埋葬。回去你们要告诉大家,颜哲死了,是你们亲手埋的,知道吗?”
大伙儿勉强点头,梦游状态下的他们不能理解眼前的事态发展,但他们当然会听我的吩咐,只有岑明霞小声问:“颜场长死了,以后是你来管我们大伙儿,对不对?”
“0283-1”
这个问题显然代表着大家的担忧或盼望,他们都殷切地看着我,我看着他们幼儿般的眼神,有些心酸,点点头。六人脸上立即显得欢天喜地,填土的动作也变得欢快。
农场的其他人很快知道了这个重要消息:颜哲死了,现在是郭秋云来代替他。全场弥漫着一种可以摸得着的安心感、喜悦感。不管是颜哲还是郭秋云,不管是男上帝还是女上帝,反正仍有人来管理他们,这就足以让他们放心了,而且——隐藏在意识深处的想法可能是:这位女上帝比那位男上帝更有亲和力。反正很奇怪的,尽管很多人亲眼看见颜哲没死,他这会儿很可能还窝在场长室里,可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证这件事。
我在全场跑前跑后地安排善后时,到处可以看到敬仰的眼神,其实我的善后措施很简单,就是让人们暂时忘掉这桩血案,安心劳动。我并不是妄图永远瞒住这个秘密,不,肯定是瞒不住的,我只想把它瞒到颜哲能顺利逃走为止。由于新喷洒的大剂量蚁素,我的命令被严格执行,农场里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就像蚁巢被顽童惊扰后恢复平静。
晚饭后,我才抽出时间来到场长室,随身带着一个小包,里边是我从厨房搜罗到的干粮,推开场长室的房门时,我仍然心中不忍。想着颜哲将不得不放弃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的这块试验田,放弃上帝的职位,而去亡命天涯,我比他更难过。我也想起了颜伯伯和袁阿姨,他们死前在颜哲身上寄下了重托,但看来他们要失望了,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啊!不过,我知道不能犹豫,必须代颜哲做出这个决定。因为颜哲……尽管我一直钦服他的智慧……显然已经乱了方寸,不能指望他做出什么理智的决定。
当我推开场长室的门时,沉沉的暮色中有一双灼灼发亮的眼睛,颜哲坐在桌前,身体挺得笔直。我点亮煤油灯,见颜哲眉峰微蹙,表情果决,显然经过一天的思考,他对今后该咋办已经有了成熟的看法。看来,这场横祸并没有将他完全击垮,这让我多少感到一点儿欣慰。
我咳嗽一声,准备把我梳理了一天的想法和盘托出,我说:“颜哲哥,七个死者都掩埋好了,在北边那个荒岗上。我想……”
他打断我的话,亲切地说:“秋云,我想了一天,想通了。我先说说我的想法,你看咱俩的想法是否一致,行不行?”
他的亲切中仍带着往常那种无形的俯视,我迟疑地点点头,我知道他的雄辩素来对我有催眠作用,事先在心中警告自己,这次一定要保持清醒,不要轻易被他说服。他微笑地等着我,直到我点头答应,才继续说下去:“我没想到一次技术性的小小失误导致了一场血案,对此我很内疚。但只要想开了,其实也没啥。作为一个试验性社会,我们得验证它的所有方面,像过去我说过的性欲问题、利他基因能否成为获得性遗传的问题等。其实还有一个重要方面,那就是每个社会都避免不了的战争,利他社会是否也是同样的呢?应该是的,蚂蚁社会也有战争啊!既然不能避免,我们就得主动面对。今天的事变实际上可以看作是一个试验,即使是无心促成的,其实早晚也得做,这场试验死了几个人,这当然令人痛心。然而从一个新社会运作的大势来看,这是不可豁免的牺牲,上帝的道德准则和人类不同,他向来只关心种族的延续,并不关心个体的命运……”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跳起来,把一口唾沫照直啐到他脸上。
他愣了,我也愣了。因为我从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对待他,从没想到我俩的分手会是这样一种方式,可是我今天忍无可忍。相识十四年来,我对他的睿智总是仰视的,可以说他是我心目中的半个上帝。今天我才知道,一个有大智慧的人,如果走火入魔,会乖张悖误到啥程度,用句家乡话就是“邪性”到啥程度。在这样一个时刻,他竟然自我感觉良好,想以他“高瞻远瞩”的思想来打动我呢!
我看着他惊愕木呆的表情,心中碎裂般的疼,我甚至后悔他今早为啥没死在那场殴斗中,那样他至少还能活在我心中。现在,他在我心中是彻底死了,从肉体到灵魂都死了,我对他只剩下鄙视,最多不过是怜悯,我也后悔上次在他草率地要“处死”赖安胜之后,我没有认真地批评他。那时我确实责备了他,我说你不要把自己当成上帝,对别人生杀予夺。而颜哲冷淡地说:“那晚他之错只在于错怪了赖安胜。”如果赖安胜确实强暴了孙小小,他仍会下令掐死他,不能让一个老鼠坏一锅汤,在他心目中,这个利他主义的小天地远比赖安胜的一条命贵重。我那会儿,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没有再同他争论。
我们从最初的尴尬中平静下来,我冷淡而坚决地说:“颜哲,说这些都已经于事无补,不管怎样,是你造成了七个人的死,这是现实社会决不能容忍的,现在你只有逃命了。我已经为你假造了个衣冠冢,对外能争取到几天的时间,趁这个机会你赶紧跑吧!”
颜哲十分震惊:“让我离开农场?不,我决不会走。秋云,你这真是女人见识。这么一项伟大的工程,出点儿纰漏是完全正常的。以后我们会更小心、更周密,把这个利他主义小社会建设得更美好。古人说慈不掌兵,你就是心太慈了……”
我打断他喋喋不休的劝说,态度坚决地对他说:“我说过了,说这些已经没用,你只有逃亡这一条路了。”想了想,我又狠下心补充:“我已经把你的死亡向全场通报,并且代替你做了他们的蚁王。你当然知道,蚂蚁族群一般遵循‘单王制’,如果你走出这个门,被蚁众们发现,我不敢保证你的安全。”
颜哲打了一个寒颤,盯着我,眼中喷出怒火:“你逼我走?不是外人逼我,而是你逼我走?”
我狠下心点点头:“没错。”
他扭过身,沉思很久,然后走到门边,把门关上。等他回头时,我看到他已经戴上口罩,手里擎着一件东西,是那个精致的不锈钢喷雾器,他的身上灌满了杀气,简直胀得他的衣服无风自动。我知道他要干什么……要对我喷上蚁素,让我也成为那些梦游中的一员,然后幸福地生活在他麾下,永远做他驯服的妻子。这个利他主义的微型社会是他人生的唯一目的,他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它,不会让它毁于一个见识浅薄的女人手里,哪怕她是他最亲的爱人。
我的心碎裂了,如果说我们对场员们几次喷洒蚁素时都是怀着高尚的目的,那他这会儿的行径无疑是魔鬼,是在强奸我的个人意志。但我知道我无法逃脱,只要他手指一揿,我就会失去判断力,永远成为他的附庸,而且是“快乐”的、“幸福”的附庸。
我闭上眼睛等着,觉得泪水不受控制地流过脸颊,奇怪的是很久没有动静,我睁开眼,看见他仍在原地,面容冷淡,不过口罩取掉了,喷雾器已经装回口袋里。看来他毕竟不忍向我下手,那颗颜哲的心还没有换成魔鬼的石头心。我心潮翻滚,思绪复杂,很长时间与他默然相对,十几年的交往像幻灯片一样在眼前闪过。6岁时同他的第一次见面;一块儿淘铁沙;三年困难时期我去他家送野菜;他父母领我们去看汉剧;他父母的受难;我去高三丙班教室喊他去我家吃饭,我在高三丙班宿舍里看他的睡容;我们的初吻及当时全身的颤栗感……我的眼泪不听话地涌流,我想这些场景也正在他头脑里打转,否则他也不会主动中止了这场“凶杀”。
不过,我们都知道,俩人之间的最后一丝感情维系到此已经彻底断了。
我低声说:“颜哲,对不起,我没能跟你走到底。”我又说:“也谢谢你手下留情。”
他声音冷硬地说:“好吧,我走,我离开这里。”
我劝他:“那就尽早。你看天阴得这么重,这么闷热,肯定有场大雨,你要争取在雨前就逃到安全地带。来,我帮你收拾一下衣物。”
他平静地摇摇头:“那些身外之物带它干啥,我只带这两样东西。”
他从书本堆里抽出那本常看的英文书,和那管袖珍型不锈钢喷雾器,装在一个布包内,然后背上。做这些事时,他的嘴执拗地紧闭着,动作也多少带点挑战的味道儿。那是在告诉我:颜哲并没有认输,并没有向一个目光短浅的女人认输,他要找一个新地方去推行利他社会,因此他要把这两件最重要的东西(书和原始蚁素)带走。他想了想,又到墙上取下木工锯背在身上,把斧头插在腰间。可能他是想用这些木匠家什在逃亡途中谋生,也可能有象征意义——正像那天他告诉我的,耶稣在入圣前就是一个木匠。然而我对他的作派已经没有任何兴趣了,我只是把那包干粮强塞给他,不管他的志向何等高洁,饭总是要吃的。依照我对他的了解,他肯定拉不下脸乞讨,我不愿他怀揣大志而饿死在穷乡僻壤里。
桌子旁放着他雕刻的狮子半成品,这是他答应给老魏叔雕的,前段时间,他在看书休息时间总要抓紧雕几刀。现在狮子的大模样已经出来了,很有气势,比他的第一个作品更成熟。可惜魏叔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而且,这件木雕他也没时间完成了,他拿手上看了看,意兴索然地放下。
他要走了,但一直很迟疑,后来他说:“我想……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这罐蚁素给你留一半,再留给你制取蚁素的方法……按说这违犯我父亲的遗嘱,不过顾不得了。否则几个月之后,你管理的农场肯定会失控。还有岑明霞的婴儿,他对这个世界太宝贵了,希望你能妥善照看,并用微量蚁素定期向他喷洒。”
我客气地说:“谢谢你在这时候还为我的将来操心,不过我用不着,我当这个蚁王只是过渡,已经打定主意让这个蚁巢在某一天崩溃的,至于你说的那个新时代之祖……”我苦笑着说:“既然这个团体都要崩溃,他还能单独存在吗?古人都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这句话再次重重地伤了他的心,他怒恨地瞪我一眼,不再说话了。不过他背着东西走出房门后,仍迟疑地回头看着我,依依不舍地看着我。我明白他的意思。眼下是俩人的生离死别,不管我们已经如何疏远,甚至相互反感,总是有过一段令人难忘的爱情,现在他想与我最后一次拥抱和吻别。说实话,我很想满足他最后一个愿望,但想起他那段令人作呕的高论,无论如何也没法强迫自己扑到他怀里,那样未免太虚伪了。
我只是尽量亲切地说:“你尽早走吧,祝你一路顺风!”
他掩盖了失望,冷淡地说:“也祝你幸福。再见,不,永别了!”
他的身影远去了,背上斜挎着木工锯,那个装馍馍、英文书和蚁素的布包在他胯边晃悠着,青白色的闪电在他前边不时闪亮,把他的背影和他脚下的路一次次定格在我的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