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得很开心,付天怜最喜欢的是旋转木马,紧紧地抱着,一圈又一圈,舍不得下来,还好买的是通票,如果是单项收费,亏大了。如果不是许长燕骗她说明天咱们再来坐马马,她肯定要在旋转木马上坐到晚上。
小家伙一身都汗湿了,仍然是兴致勃勃,游乐场的夜景很美,摩天轮上,付天怜累了一天睡着了,只有许长燕和付成群牵手对望。这样真好,虽然明天有明天的烦恼,有你分享,我已足够。
许长燕看看睡熟的付天怜,为什么她睡觉的样子也像在吃冰淇淋,小嘴巴在一动一动。头发有点湿。
背她回家,她长胖了,换了让付成群抱着,睡得真沉。
家,在不远处,付成群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有一刹那犹豫,出门时门是反锁的,现在……
有人在家等着他们,为了钱搏命的人。
不明白,为什么在幸福几近完美的日子里,会突然出现一些人,发生一些事,撕裂这些完美,让回忆支离破碎,让美梦尸骨横飞,让我不忍回头,辗转难眠,一生遗憾却无从弥补。
付成群跪在地上磕头:“求你放过我们。”
那两人普通,眼神里是死亡的光,有张脸是灰色,另一个穿得很烂,皮肤苍白,如果在大街上擦肩而过,没有人会多看他们一眼,倘若普通的人手里拿着专业的瞬间结果性命的刀,这样的恐惧,无法用言语形容。
他们不认识付成群,分辨不了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们只关心剩下的钱什么时候打入账户,他们的老婆和小孩也在等钱用,这是个钱逼人、人杀人的世界,我们杀别人的同时被人杀。
看着付成群跪地磕头也是无用,只是说道:“自己解决还是我们动手?”
许长燕哆嗦着把包里的卡拿出来,“大哥……我们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钱你们都拿去。放条生路。”
付成群知道他们不是求财而来,倘若是,为何等到主人回。房子里一片死静,付天怜醒来,见此情景,自己的小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她很害怕,努力使自己不叫出来。
灰脸男人麻木地走到许长燕身边,付成群站起来抓住刀子,毕竟是中年,被旁边的男人一脚踢到墙角,赶紧爬起来护着付天怜,刀子捅了许长燕的肚子,扑哧一声,那样的声音如果你想听,夏天吃西瓜的时候,不要切,对准西瓜的中心,狠狠地扎入。
许长燕的眼珠鼓得像青蛙,再也不是温柔可爱的妈妈。
刀子拔出来,血喷也是有声,像失控的水龙头,公主的草帽滴滴答答的,公主的小脸扭曲变形,呜咽,小声,走到许长燕面前,妄想用小手堵住腹部冒血的洞。徒劳无功,喊着妈妈,但她已经不再回答。
付成群的背上挨了一刀,皮朝两边努力翻开,衬衣血红,他突然知道他们为何而来。忍痛道:“我的小孩可以放过吗?他只是要我们两个的命对吗?她是我捡来的孩子,让她活着吧。”
付成群拉过满脸滴血的付天怜:“跪下,叫叔叔饶命,饶你可怜的小命。”
付天怜伸出手去抚摸付成群背上的伤口。
付成群按倒她在地上,付天怜哭了:“爸爸,妈妈……”
灰色脸的男人在付成群的背上和脸上补了几刀,确定他活不了,对穿得很烂的同伙道:“走了,老板说解决他们两口子就得了,尤其是那个男的。要死得难看些,我们的钱更多。”
穿得很烂的那个似乎嘴角已经溃疡,说话非常不耐烦,找到门角落付成群用来翻拣垃圾的铁钩,脱下付成群的裤子,翻过来,铁钩的柄有将近一米,刺进肛门,在里面旋转着,一边道:“拿相机拍了他,咱赶快回去交差,这小屁孩看着我的眼神我真受不了。”
灰脸男人从口袋里拿出相机,拍了几张。付天怜看着他们的脸,为什么这两个叔叔那么坏,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付成群的肠子连着铁钩被拖出来,和大肠比起来,小肠更多,满屋子都是血。灰脸男人出去时几乎摔倒,太滑了。
付天怜小小的头似乎要炸开,推推妈妈,推推爸爸,那两人已经匆忙离开去领赏,这时候她才放声大哭,刚才还在游乐园的旋转木马上开心地玩,现在竟变成这样。
许长燕抽搐了最后一下,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付成群的手慢慢举起来,拉了拉付天怜的脚,他说话的声音比以前小很多:“宝贝,不要哭了。”
夏天的夜晚,吸毒的游民在天桥下沉醉,他们不关心明天,漂亮的小车一辆一辆,车窗摇下来,淡妆浓妆,很远很远的公园,有老人在跳舞,有退休男人在拉二胡,有人在角落接吻,夜已深,人已去,有盏昏黄的灯,假使你路过,不会关心屋内有人无法呼吸,有人在回忆里哭泣。
午夜三点,付家的门开了一条小缝。
门缝里流出一条红色小溪,付成群的电话被那两个男人早已经摔成碎片,国产杂牌手机虽然能放mp3,果然还是不经摔,如果是落鸡鸭的牌子,可能摔几下还能打个120,也不至于粉身碎骨浑不怕,留得彩屏在人间。
忍住钻心痛摇晃着站起来,一只手扶着墙壁,一只手牵着付天怜的手:“走,跟着爸爸。”
很晚了,马路边有晚归的路人,他们或她们不会借电话给满身是血、没穿裤子、屁股后面还拖着一大截热气腾腾的肠子、手里还牵着一个孩子的男子,谁都不愿意惹麻烦,只是冷漠地快速朝前走,目不斜视,打车,车不停,叫人,人不听,不是自己的事,谁也不关心。
当然,付成群努力地在收缩,这样能让小肠收回一点。
付天怜一边走一边哇哇哭,她知道发生了什么,难得。
“不要哭了,乖。”付成群蹲了下来,因为背上的伤口贴着衬衣,摩擦着,像鞭子抽般难受。下身滴着鲜血——那是因为脸上的伤口顺着脖子流到腹部和大腿。
抖索着把衬衣脱下,系在腰间,这样就可以挡住那晃来晃去的玩意儿,背伤也不那么难受,男人,死都要面子。
付天怜没哭,她懂事地走在付成群旁边,牵着衣角继续走,付成群的手现在不空了,没有办法牵她,因为自己双手要捧满自己的肠,拖在地上像条尾巴太脏了。
很多东西是见不得光的,见光大多要灭亡,比如体外的肠子,比如见面的网友,比如藏在衣柜右上角的恶鬼,比如被父母诅咒的爱情。
来吧,走吧,跟着我,前面是黑暗也要跟着我,一步一步勇敢地走,陪着你,走一程,如果我累了,我就要闭上眼睛休息,永远地休息,你自己也可以继续前进,遗憾,我即将看不到。
不知走了多久,拐角处有个小姐停下脚步,路灯下,她脸上的妆浓得像鬼,她问,大哥,你怎么了。
付天怜呜咽道,阿姨,阿姨,打电话,打电话,救爸爸。
那小姐掏出电话拨120,付成群摇头,他的脸已经变得比路灯还惨白。
前面两百米,复兴路华夏儿童福利院。
那小姐见付成群摇摇晃晃快要倒下,赶紧搀扶着,只觉得他的胳膊一阵死冷,付成群指了指前面。
这两百米比付成群走过的任何的路都要漫长,每一步都觉得腿有千斤重,一步一步,步步惊心。
“大哥,我已经打通电话,福利院的人马上来开门了。120说也在路上,你们坐下歇会儿。我有事就先走了。”那妓女没有暂住证,110也报了,会跟着一起过来,假如查自己,要进去待几天,不划算,何况现在是严打。
为什么中国有严打?
下雨了,付成群张开嘴想对陌生女人说句谢谢,但只喝了几滴雨水,太多工厂太多的污染,雨水不再纯净,和眼泪一样滋味酸涩。
躲在屋檐下,华夏福利院有些年头了,建筑是老式的,青色的砖瓦,长了些猴年马月的草,因为有大风,草东倒西歪摇摇摆摆,雨刮到付成群的身上,双手放下肠子,把付天怜拉到自己身后,这样也可以少淋些雨,小儿肺炎可不是闹着玩的。
付天怜一边大哭一边咳嗽,恍惚中好像知道要失去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付成群抚摸她的头发:“以后也要乖乖的,现在爸爸要走了。”
“你去哪里……”付天怜哽咽地问。
“我要去拣垃圾啊,要很久才回来,你先在这里住。等你长大了我会来接你啊,宝贝。”付成群想到这小孩带给自己的快乐,舍不得离开这世界。
“我要跟爸爸一起走。”付天怜的鞋子全部都湿了,小小身体在雨中颤抖。
“你要是不听话,以后爸爸都不会给你买小布丁吃了。”付成群站起来,用尽最后的力气抱了抱她,往雨中走去。
福利院的门开了,夏之初接到了电话匆忙开门,他是院长,其实跟杂工差不多,刚好到院子里收小朋友的衣服,传达室的电话响了,门卫赖朝日睡得跟猪一样。
只有抱着一大堆衣服踢门进来,叫醒那头猪:“你明天还是回你云南老家去睡吧。”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这里是福利院吧,门口有个大人快死了,还有个小孩,我是路过的,别查我的电话号码啊,赶紧开门吧。”
嘟嘟挂了。
门后有伞,夏之初把衣服往桌上一堆,赶紧开大门。
付成群站起来往前走,听到开门声,微笑着回头,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年人,打着雨伞,神仙,大概就是这样了,付天怜,小小的身体倔犟地站着朝自己挥手再见,天使,大概不过如此了。
心头一阵愉快,前面好像有个女人,张开怀抱,是许长燕。
身体往后一歪,头直接触地,即使下再大的雨,夏之初依然不能避免地记住那声闷响,头破了,摔成两半。
第一件事情就是捂住那个小孩的眼睛。
从他手指缝里流出来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但愿是雨水。
救护车来,警车来,人生就是一场俗气的泡沫剧。刚刚开场,已让人心生绝望,但付天怜的头顶,有了一把宽大的雨伞。
夏之初见过很多被人遗弃的孩子,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