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尘清晰的听到了身后吴永连的抽气声,而她,却只是面色沉静的看着面前的少年,忽然扬起手来,重重一个耳光打在了他的脸上。
“公子!”身后蓦然响起先前那青衫少年的惊呼,他抢上前来,忍不住对轻尘道:“你这夫人怎么回事,我家公子好心让你们入住客栈,你竟敢打我家公子!”
“惠……惠王……”轻尘身后的吴永连,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之后,终于磕磕巴巴的吐出了几个字。
轻尘静静看着面前的萧霖,她知道,自己没有看错。先前那个身影就是他,面前这个也是他。
原本应该已经死了的他。
萧霖缓缓伸出手来,抚上自己被打得发麻的脸,看着轻尘:“我以为,你早会忘了我。”
轻尘咬着牙看着他:“送我回京城去,我知道你必定做得到。”
萧霖沉默了。他比之前还要清减了些许,年轻的脸上,因为瘦削而留有淡淡的阴影,然而,那双眼睛却显得愈发清亮,仿佛两汪泉水,不断地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
吴永连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往他身上上下看了片刻,眼睛却蓦地触及他身后的少年所持的佩剑,霎时间变了脸色,伸手拉着轻尘倒退了两步,将轻尘挡在自己身后:“娘娘当心,是睿亲王的人!”
轻尘怔忡了片刻,震惊的抬起头看向萧霖依旧清俊平静的脸:“你——你竟然跟萧逸联手,对付自己的父亲?”
“什么父亲?”萧霖似是漫不经心的抬了抬眼皮,语气冷淡。
轻尘心中的震惊与愤怒再也无法遏制,化为脸上的冷笑:“什么父亲?为了你的死哭得断肠的父亲,为了你的死伤心欲绝的父亲,为了你的死一夜白头的父亲,你说是什么父亲!”
她的声音冷硬下来,“那一巴掌,就是我代他打你,打你这个不肖子!他为你一夜白头,而你,竟然装死骗他!”
萧霖平静的脸,终于不可遏制的抽动起来,冷哼了一声:“是吗?原来他在乎。”
轻尘的眼睛扫过他身旁少年的佩剑,再次冷笑了一声之后,近乎绝望的看着他,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是,是他错了,他不该在乎,你这样的不肖子,不值得,不配让他在乎!”
说罢,轻尘倏地转过身,一手护住自己的腹部,一边快速往楼下走去。
她要回京城,她一定要回京城,无论怎样都好,即便他失去所有都好,他还有她,还有他们的孩子。
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萧霖三两步之间,就已经追上她,拉住了她的手臂。
“放开!”轻尘毫不客气,回身之后,原本护着腹部的那只手,再次举起来,依旧是一个重重的巴掌。
他完全可以躲开,可是他没有。
他任由她的巴掌再次落到自己脸上,依旧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这一巴掌,是为了打那个害我丈夫的人,那个没有心的人!”轻尘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完,再次道:“放手。”
“我带你回京城。”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是平淡无波。
轻尘冷笑看着他:“你带我回京?我凭什么相信一个——害自己的父亲,害我丈夫的人?你既然是萧逸的人,那么现在,你可以回去和他举杯庆祝了。萧霖,你不怕天打雷劈!”
“我不怕。”他年轻清俊的脸,看上去依然是纯净无害,“为了你,我什么都不怕。”
语罢,他忽然伸出手来,轻尘只觉得一阵香气袭来,眼前一黑,竟然就倒在了他怀中。
“娘娘!”身后的吴永连大喊起来,却被萧霖的那少年侍卫挡着,不得近身,只能哭着大喊,“王爷,王爷,皇上待你这样好,你不能这样对他,你不能这样对待娘娘……娘娘腹中的胎儿已经快要八个月了,她经不住折磨的,王爷,你行行好,你大发慈悲吧!”
萧霖的脸色终于越来越难看,朝着那个少年使了个颜色,少年点头,朝着吴永连的颈上重重一击,终于让他晕了过去。
他将轻尘打横抱起,匆匆出了客栈,华若还趴在雪地里,朝着风林消失的方向无助的哭着。
“起来。”他自华若身边经过,“还想见到你丈夫,就给本王起来,她还需要你的照顾。”
华若本哭得人事不清,突然听见他的声音,抬起头的那一瞬间,脸色蓦然变得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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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轻尘终于再度有意识之时,还未睁开眼睛,便已经清晰的感觉到身下的晃动——是马车奔跑的震动和声音。
她蓦然大惊,睁开眼来,入目却是萧霖清俊的面容,静静地看着她:“你醒了?”
轻尘心头不自觉的慌张起来,咬住下唇,强自镇定下来:“这是去哪里?”
“京城。”萧霖淡淡道。
轻尘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看着他,只觉得痛:“你不要妄想用我来威胁他。”
“威胁他?”他嘴角竟然勾起一丝邪魅的笑意,“萧逸的军队,此时早已经打到皇城脚下,御林军就算有几万人,又能抵挡得了多久?这一场仗,他必定是败了。”
“萧霖!”轻尘怒不可遏,“你定然配得上天打雷劈四个字!”
他嘴角浮起一丝鄙薄的笑意:“我再说一次,我不怕,为了你,我什么都不怕。”
看着他脸上那极度陌生的笑意,轻尘心中凉到冰点,僵直了身子坐着,手抚着自己的腹部,将身上的狐裘裹得更紧。
他的眼神在她的腹部扫过,少年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半晌之后,才终于开口道:“已经八个月了?”
“七个半月。”轻尘低了头,轻声答道,忽而又笑了起来,“不过只怕它长不到十月临盆了。”
萧霖脸色蓦然一僵。
轻尘抬起头来看着他,神色忽而之间变得镇定自若,甚至粲然一笑:“无论萧晟在哪里,我都会带着它,去找它的父亲。”
闻言,萧霖再起勾起嘴角,冷冷一笑,打开窗户往外面看了一眼:“还有一日方才能回到京城,你应该好生祈求,皇宫中的御林军最好能起到一点作用,能保佑你孩子的父亲,能活到我们到达的时候。”
轻尘嗤笑了一声:“不重要,没什么重要。反正我知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都会等着我,他会来找我。天上人间,我们总会团聚。”
萧霖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再没有看她一眼,良久之后,忽然重重一拳打在窗棂上。
有鲜红的血迹顺着雕花的窗棂落下来,滴在座位上厚厚的毛毡垫上,轻尘冷眼看着,淡淡转开了头。
在往后许久的日子里,轻尘都记得到达京城那日的情形——
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将整个京城都裹了起来。从她记事起,便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仿佛,老天爷誓要将这整个京城覆灭一般,用厚重的雪花,压着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铺天盖地的白,怵目惊心的白。
整个京城都已经被萧逸的军队所控制,城中一片死寂,然而在这样的死寂当中,有一些声音传得极远——比如,那已经沦为孤岛的皇宫,那些攻打皇宫的声音,那些奋力抵抗的声音,刀剑拼杀的声音,军士惨死的声音。
轻尘只觉得那些声音在自己的耳中极其清楚,仿佛近在眼前,近在身侧。
可是身侧——她微微转头看向旁边紧拧着眉头的萧霖,他仿佛是在思量着什么,该怎样面对皇宫的沦陷?该怎样处置自己的亲生父亲?
当那些潮水般的呼喊声越来越清晰之时,马车在一个偏僻的巷子处缓缓停了下来。轻尘侧耳听着那些攻打防备,短兵相接的声音,一颗心紧紧揪着。
还有这样大的声音,也就是说,萧逸根本还没有进得皇宫,也就是说,萧晟还是安然的。
可是,在这种情形下,她想要进宫,也是不可能的。
萧霖始终沉默着坐在马车里,偶尔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却又极快的低下头去。
轻尘的心不受控制的狂跳着,先前的那个梦境再次浮上眼前,她只觉得恐慌,而外面铺天盖地的白色,仿佛另一种不祥的预兆,她不敢看。
腹中的孩子突然动了一下,轻尘忍不住低吟了一声,伸手抓住了马车的窗棂。萧霖吓得脸色一变:“你怎么了?”
轻尘咬着牙,冷哼道:“不关你的事。”
萧霖脸色再次变了变,下一刻,却听到马车外响起一个声音:“车里可是惠王爷?主爷请您,带着马车里的这位夫人前去明悦楼,主爷要为旧识接风洗尘。”
萧逸!轻尘心神蓦然一凝,抬起头来,刚好与萧霖的目光撞到一处,随即冷冷一笑,弯身下了马车。
明悦楼,是离皇城最近的一座酒楼,楼高五层,在最高的地方,甚至可以看得见皇宫正清门的情形。
从眼前这个巷子转出去,不过数十步,就来到了那明悦楼,而远远的,就能看见楼前,在众多侍卫的护卫下,一袭月白色的华服,翩然而立的萧逸。
只是一袭常服,他竟然连盔甲都没有穿。他就这么自信,这么不屑吗?
时隔八年未见,他竟一如从前的模样,嘴角的笑意一如既往的邪魅优雅,而那双眼睛,经过了岁月的沉淀,终于变得深不可测起来。
眼见着轻尘一步步走到面前,他嘴角的笑意忽而加深了:“尘儿,好久不见。”
轻尘目光依旧泠然,与他对视许久之后,方才冷笑了一声:“是,当日王爷那一把火若再烧得旺一点,只怕就已经是永别了。”
闻言,萧逸嘴角的笑意依旧,然而眼眸深处却分明微微一僵,片刻之后却又恢复常态,侧开身子让出一条道:“上楼吧。”
轻尘僵直了片刻,听到身后传来萧霖的脚步声之后,方才移步往楼上走去。
最高的那层楼上,临窗的地方只摆了一张桌子,美味珍馐摆了满满一桌,而桌旁,早已有一个人,用极度慵懒的姿势坐在一张躺椅里,眯了眼睛朝着正清门的方向眺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