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千重阕
61217700000002

第2章 重山(1)

秋风,白日。沧浪江两岸的江左大地始终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烟雾中,天日昏沉,冷风夹杂着零星的残雨吹动雾气,露出曾经天朝第一繁华的七州城镇,入眼处却是一片草木萧杀、荒城赤野的凄凉景象。

司州城原本四通八达的古道上,此时到处都是倒卧的流民。残垣断壁沉积于烂泥,露出白骨浮尸、各种破烂家什,就连四下弥漫的浮尘也似乎带着一股呛人的瘴气,那是属于尸体与死亡的气息。

自天朝肃帝神启年间,江左七州因广安渠年久失修,爆发过一次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此后便接连数年江河泛滥,天灾不绝。三年前肃帝暴崩,太子从祁即位,命人将圣帝时以三十六州赤金浇铸的镇水神兽自惊云山运至天都,销铜熔金以筑“仙华宫”,贺其宠妃凝光生辰。神兽入京之夜,楚堰、沧浪两江怒浪滔天,决堤千里,倾天暴雨月余方歇,以至江左七州八十一郡城池尽毁,田庐村庄皆成泽国。此时此刻,也不知有多少灾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冻饿溺死者,更是不计其数。

凄凉的哭声透过越来越密的雨雾传来,入秋后的雨已不像夏日那般狂暴肆虐,但沧浪江的水位却只涨不退。三十里长堤惊涛拍岸,怒水吐沫,眼看着城外大坝已然不堪重负,江水破堤改道便是迟早的事情。几经大难的百姓们皆知灭顶之灾将至,拖家带口,扶老携幼,逃难的人群夹杂着家畜走兽、蛇鼠虫蚁,从被洪水冲毁的城镇向着司州城北地势较高的山崖涌去。

冷雨漫空,哀声遍野。不断有人踉跄着倒下,再也站不起来,活着的人亦不知生死何方,满心凄惶,悲哭断肠。

忽然,雨中传来一阵肃穆的钟声。

山顶雾霭聚散,似有重重紫檐在凄风苦雨中若隐若现,仿佛矗立在三界之外的神殿,予人缥缈森严的感觉。人群中有人口念“阿弥陀佛”,回头招呼一起逃难的百姓道:“大伙儿打起精神,快些走吧,只要到重山寺便有救了!”

“是啊,重山寺上有佛祖保佑,九幻师父会救我们的!”

“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救救我们吧!”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啊!

随着众人祈求的话语,风雨之后阵阵佛声庄严。重山寺前隐见灯火闪动,已有数列麻衣僧人快步而出,将最先到达山门的灾民接入寺中。

乌云深处依稀划过长闪,逃难的队伍一阵骚乱,加快了前行的速度。就在此时,里许之外的江堤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大地震动,倾天白浪自决口处咆哮而出,向着摇摇欲坠的司州城当头卷来。

“破堤了!城外破堤了!大家快逃命啊!”

一时间,漫山百姓哭爹喊娘,飞禽走兽亦知大难临头,疯狂地向高处逃去。

洪峰毫不留情地卷过城池,房屋倒塌、楼阁崩毁的声音不断传来。眨眼间,地势稍低处已是汪洋一片。漫天水浪浑如泥浆,带着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漩涡迅速冲向逃难的人群,后面稍慢一步的人立刻被怒浪拖进水底,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哭叫声、悲呼声、浪涛声、地裂声,禽畜哀号、走兽惊嘶……洪水涌来的刹那,重山寺前的麻衣僧人齐宣佛号,跟着五人一阵,展开身法越众而出。只见骤雨洪峰之间,不断有白色身影落向慌乱逃命的人群,每一次都有人被从浪涛中救起,安全送往高处耸峙的山门前。

因人手所限,寺中僧人当先营救的大都是弱小孩童,除此之外,多数百姓却难以幸免,在挣扎哭嚎中被滔天巨浪夺去了性命。洪水咆哮,吞噬一切生灵活物,复又吐出一具具惨白僵直的尸体,随着无数残破的秽物向着远处冲涌而去。大水很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至山崖,僧人们再度救起一批难民,最后也只能纷纷退回山上,一起向寺内避去。

暴雨裂开天幕,远处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动,破败的堤坝彻底被江水冲垮。风雨、怒浪,夹带着浑浊的泥沙重重击上山崖,溅起漫天白沫。凄厉的哭喊、山崩岩塌的巨响,伴随着佛寺深处沉重哀伤的钟声传向远方……

司州城外,沧浪江如同一条肆意翻滚的狂龙,不时掀起丈余高的白浪。雨势在苍穹上张开一面森罗巨网,似乎要将世间众生都笼罩在无边无尽的苦难之中,令人生出深深的绝望与恐惧。

此时,在这万里惊涛之上却有一叶小舟随风跌宕,起伏飘摇。船头坐着个白衣僧人,风雨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似乎下一刻便会将他整个人撕得粉碎,可是偏偏,那小舟始终四平八稳,他只自顾举手饮酒,唇边甚至还带着一丝兴致十足的浅笑。

和尚饮酒本便是犯戒之事,置身狂风骤浪不知躲避也几乎与疯子无异。但这僧人驾舟饮酒悠游从容,待到舟上酒尽,他将酒坛随手一抛,仰首笑道:“痛快痛快!苍天不仁,又奈我何?”足下微一用力,那小舟仿若浮尘飞叶,猛地升上浪峰,下一刻,又飘然一闪,消失在深渊般的江面。

当小舟再次出现,已是在洪水过境的司州城内。城中水势已比先前缓和了许多,数不尽的浮尸杂物迎面冲来,目所能及,茫茫大水覆没大地,除了几只盘旋哀叫的鹫鸟外,天地间似是再也见不到任何活物。

冷雨零星,沾衣欲湿,白衣僧人站在船头遥望天穹,青竹斗笠之下只能看到半截玉雕般的面容,却不知他脸上是何样的神情。

船行飘摇,不知何处传来阵阵微弱的婴儿哭声。那僧人略微侧首,突然纵身而起,足尖在一截枯木上点过,左手一挥复又落回船上,手中已多了一个半大的襁褓。

一个破烂木盆与小舟擦身而过,砰地一声翻向水面,瞬间便沉没不见。白衣僧人低头看了手中一眼,唇角隐约勾起一弯淡淡的笑容。那婴儿原本啼哭不止,在他的目光中忽然便停止了哭闹,睁大眼睛看着斗笠下陌生的面孔,慢慢竟沉睡了过去。

小舟到达重山寺下,白衣僧人手提襁褓弃舟登岸。往日清静的佛门圣地此时好似人间炼狱,从山门前一直到七重宝殿之内,到处都挤满了避难的灾民。先前来到寺中的人尚能在佛殿内寻到一块干燥的地方避雨,后面再来的便只有挤在寺外临时搭建的木棚下,更有些连这般栖身之处也无,人人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瑟缩在凄风惨雨之中,勉强保得性命而已。

大水几乎将整个江左大地化作洪荒,千里之内,鸟兽尽绝。即便是侥幸逃到了重山寺,亦有人熬不过饥寒交迫的煎熬,每天都有体弱者染病死去。白衣僧人入寺之时,正有几名沙弥抬着蒙了麻布的担架出来,后面尚有僧人在低声劝说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

“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没有死!我爹娘死了,丈夫死了,若是没了孩子,我还活着做什么啊……”木棚中传出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令人不忍卒闻。那女子怀中的婴儿早便气绝多时,小小的身体已然发青,但无论旁人如何劝说,她都不肯将孩子的尸体交给僧人带走,疯了一般护在怀中。

“这孩子身受福报,已无需在人世间遭受诸般苦楚,你又何必阻他往生净土,断他轮回之路呢?”脚步声近,一个温雅的声音忽然在众人背后响起。几个僧人转身回头,立刻恭敬地让开道路,对徐步而至的白衣僧人垂首合十,“九幻师父,您回来了。”

九幻随手摘下斗笠,深浅交错的雨光之下,露出一张似明似暗的面容,而他的声音亦如薄暮流花般令人无从捉摸,只让人听着,便似沉入了缈远的烟云。

“万千皮囊之下,众生骨肉皆同。你看,这不是正是你的孩子吗?”

他将一个小小的襁褓托在手中,里面的婴儿隐约动了一动,发出细弱的哭声。那女子听到婴孩啼哭,微微怔住。九幻含笑注视她双眸,微光下神容如水,目色如幻,柔和的话语似乎能叫人忘记一切烦恼与悲苦。

“来,他们先前弄错了,我佛慈悲,孩子是不会离开你的。”

那女子便这样痴痴看着他,眼中泪水不知不觉滑落,不由自主地,竟任他用手中襁褓换走了婴儿的尸体。当他起身时,那女子失而复得一般,抱着怀中婴儿放声痛哭,似乎当真把他看做了自己的孩子。旁边众僧低宣佛号,心中顿时都觉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