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光锐利的言行令凤毓略觉意外,一个无依无靠、无家无族的女子,纵然生就绝世之色,夺尽三千宠爱,却如何敢对天朝第一士族直言宣战?这女子身上似有一股天生的锋芒,藏在那媚容艳骨之下的,分明便是一场乱世祸国的光景。凤毓眼中光色愈深,对凝光的身世越发感觉蹊跷。但两年前他便早已派人查过,得到的回报无不是自幼生长在下九坊的歌楼孤女,找不到一个亲人,甚至一个朋友。
了无牵挂,才是最可怕的对手。只因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令她畏惧、顾忌、犹豫、退让,亦没有任何人会是她的羁绊。
带着压力与探询的目光随着袅娜的步履渐行渐远。凝光知道凤毓在看着她,司州凤家,一举一动震慑朝野的名门望族,十七岁登堂拜相的凤氏长子,天朝十几年风雨战乱,若非有他,早已改天换日江山易主。
只要没有了他……
凝光赤足走过大殿暗影,微光中晶莹闪烁,一地碎玉裂帛。雪色轻衣拂过断琴,她俯身自地上拾起一个镶金木槌。那金色之上沾着一抹幽幽的血迹,凝光突然想起苏寐衣额角的伤口。那么深的一个伤口,一定会留下疤痕的吧,苏家荣耀的象征,天朝尊贵的皇后娘娘,今天跪在自己脚下,尝尽了家破人亡的滋味。
那种冰冷绝望的滋味,至今思之心犹生悸,仿佛利刃仍旧插在伤口之中,微微一动便是鲜血横流。凝光抬手拂过领口,丝罗下伤处早已成痕,细细的一缕血色,融着一人手指的温度。当年那一刀之下,若是没有遇见那个人,怕不早已轮回了几生几世,再也不会看见伤口,也不会有这样彻骨的恨意。
“你若是恨,我便让你亲手毁了苏家。”
耳边恍然又是那人的声息,浓浓的雾,浓浓的血,遍地杀戮间白色的衣容,宿命之中生死的光刃……凝光脚下轻轻一缩,避开地上碎片,但却仍有一点朱红自脚趾凝结,传来细微如刺的痛楚。
她盯着那抹血色微微挑唇,神情间现出一缕轻厌的笑意。伤口这种东西,果然唯有切身体会,才有可能感同身受。
“娘娘小心……”梅稷带着几个内侍待要上前清理,凝光长袖一挥,淡淡说了句“出去”。所有人立刻弯腰后退,只余她独自往殿中而去。
迎面殿柱之间,数排龙纹编钟肃然竖立,一个身着白色长衣的男子在黑暗中负手踱步,面色焦躁。四周乐谱歌卷散了一地,层层纱影凌乱,映出他俊秀的眉目,却隐约透着几分戾气。
“朕不杀你们,你们便一天不让朕清静!梅稷你给朕传旨,明天朕要亲自监斩!你们不是事事都要来问朕吗?朕不过作一套曲子,你们便生出诸多事端,这天下莫非是朕一个人的?朕要你们干什么!”他说着猛地转身,一支玉笛随手飞出,砸在金鼓之上断成两截,发出骇人的声响。
凝光似是见惯了这般场景,眉目间也无惊慌也无怕,足踏轻纱袅袅而行,伸手拂过一个个赤金编钟。忽然,她扬袖一击,一声悠扬动听的乐音应手而出,仿若玉阶惊泉,清彻悦耳。
怀帝从祁脚步一停,回头望来。
凝光也不看他,幽迷的微光之下,她一身白衣随身飘飞,赤足而舞,每一次转身,手中的金槌都准确地击上歌钟。伴着她柔艳的身影,殿中清声游荡,妙音飘扬,如飞云落瀑,如幽谷流花,如珠玉涌泉,如长风荡空……阖殿飞纱纵横飘逸,似是被这绝世的舞姿惊动,钟声舞乐抑扬起伏,极尽千端变化。从祁满眼惊艳,表情似乎亦随着这乐音忽忧忽乐,忽喜忽悲,突然他放声大笑,抬手击节而歌。
凝光手底的编钟发出一声烁金震玉的乐音,和着从祁的歌声转为泱泱云气,雍容华音。一曲韶音汇聚六合气象,似是八音迭奏,百韵齐生,令人难以想象这仅仅是一种乐器,一人之歌。当从祁歌声再转狂放,凝光踏歌作舞,越舞越急,最后曲终乐收,她将长袖一送,重重雪衣漫空而下,云霞四散,她人便在这轻烟魅影中一个旋身,落入了从祁怀中。
从祁伸手将她接住,两人一并倒入满地烟纱深处。
缕缕丝光飞摇覆落,从祁拥着怀中女子,闭目念道:“卿云烂兮,糾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就是这种感觉,朕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两人唇息相对,凝光雪面含媚,吐气若兰,“不就是一首曲子吗,也值得发那么大脾气,这会儿,消气了吗?”
从祁手臂收紧,笑道:“凝光是朕的知音,只有你最懂得朕的心思。”
凝光低声轻笑,“凝光是那些大臣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为了你一句清静,外面那些人可个个恨透了我。”
“那正好。”一室幽暗的光线中,从祁的表情沉在幔影深处,看不清阴晴喜怒,“他们一样也恨朕,他们巴不得朕日日按着他们的规矩活,一丝一毫都不能错,朕偏不让他们如愿。这满朝天下没一个干净的人,朕杀他们哪一个都不冤枉。”
外面雪光透过雕窗,斑驳支离,一点点落在凝光低垂的羽睫之上,仿佛满地碎玉微芒。是啊,没一个干净的人,就连数百年清誉满天下的苏家也一样,一夜之间,满门老幼十七口葬身火海,没有任何理由,不见半分怜悯。
凝光长睫微垂,轻轻阖上了眼睛。九重深幔无声,仿佛滤去了光阴中所有的颜色,只余了纯粹的黑,轻寂的白。黑的是她如瀑的发,白的是那似雪的衣,如此分明的两种颜色,没有丝毫杂质,干干净净铺满了这方寸世界,但只要一动,便会荡然无存,化作一片模糊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