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每天早晨都能看到生活赐予我们的那一米阳光。你只需微微抬头,45度角仰望天空,一大片暖暖的阳光就会直直地跌落心底。
徽音
素年如锦,时光清浅。一颗种子总是在生命最初的萌芽时,感受风的方向和信息。
1904年6月10日,正是一个莲花含苞初绽的日子,林徽因出生于山温水软的江南古城杭州陆官巷的祖父寓所,这是一座杭州宋代旧城里的青砖大宅,不远处即是西湖。夏日里的深深庭院,花木繁荫,光影浮动,细碎得一地斑驳。
林徽因的出生给书香门第的林氏家族带来了喜庆和欢乐。雕花木窗里,人们笑意融融。祖父林孝恂熟读诗书,看着长孙女儿乖巧可爱的笑脸儿,悠悠吟出诗经《大雅·思齐》里的句子:
思齐大任,文王之母。
思媚周姜,京室之妇。
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
大意是赞美文王祖母周姜、文王生母大任和文王妻子大姒。“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是说周文王之妃继承了端庄与美好的容止德行,泽被后世,儿孙满堂。
“徽音”,意为美好的品行和声誉。可见,长辈们为她起名为“徽音”,是对这个女孩子寄予了厚望,希望她能继承上古美德,成为一代贤淑美好的女子。
当人们“徽音徽音”叫着这个女孩子的时候,她内心的莲花已经开始了苏醒,她一生所珍视的美好与圣洁已经萌动。她会用一生的时光轻轻擦亮这个美好的名字,让它如白莲一般绽放。
后来,这个冰雪般聪明的美妙女子走上了文坛,笔花四照,惊艳一时。为免于和当时男性作者林微音相混,她把名字改为林徽因。有因就会有果。她轻轻一笑,说不是怕人们误会她的作品成了别人的作品,而是怕把别人的作品误会成她的。
如此爱惜雪白的羽毛,如此珍视文字的品格与质地,这便是林徽因。时光悄悄地照在她的心扉,能看见微尘动起。改名为“徽因”的她,静静地坐在阳光里,期待着一个浪漫的约会。等待的时候,时光的指尖抚过她的眉宇,有一种薄凉的清荷味道。
这个时候,民国时代的百媚千红里,隐隐闪动着名门闺秀林徽因的身影。杭州城里西子湖畔长大的林徽因,就像那南宋女子李清照,就像那红楼姑苏女子林黛玉,注定让自己一生在风中走过的身影成为一段传奇。
那一切关于岁月、关于美丽的梦想,慢慢拉开了她的春闱。在那个未来的故事里,她将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女主角。
深埋在血脉里的缘是绵长邈远的。
林徽因有一个不同俗流的祖父,更有一个不同凡响的父亲。她的祖籍是福建闽县,也就是今天的福州。福建闽侯林氏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在当地具有“但开风气”、先知先行的家风。
祖父林孝恂,字伯颖,相貌温蔼清癯,目光睿智安详,远远端详有几分书卷气息。他年轻时曾经学习技艺,谙熟医术,做过富户人家的教书先生。后来他应试科举,为清光绪十五年进士,与康有为同科,授翰林院编修。后外放历任浙江海宁、石门、仁和各州县。在任期间,他创办了求是书院、养正书塾、蚕桑职业学堂,培养造就人才。
在杭州当官时,他曾手书对联:“书幌露寒青简湿,墨花润香紫毫圆。”帘轻卷,露微寒,翰墨香,颇有流连于书香翰墨的儒雅之气。
按照传统的观念,一个读书人能够应试中举已经算是能够光宗耀祖,足慰平生了,但林孝恂身处清末社会动荡、思想活跃的时代,完全没有旧式官僚和文人的陈腐气,在很多事情方面显露出务实和开明的胸襟。他曾出资送蒋百里等青年才俊赴日本留学。蒋百里后来成为民国时期著名的军事教育家。辛亥革命以后,那些前清官吏纷纷回老家广置田产,以保晚年衣食。林孝恂却举家前往新开埠的上海,在那样一个八面来风、独领新潮的地方投资参股于商务印书馆,参与现代出版事业。这对于一个前清官僚而言,可谓是不同俗流,独具眼光。
在子女教育方面,林孝恂思想极为开明。他主张不分性别,女儿照样随男孩子一起启蒙,成人后个个知书达礼。家塾课程更是国学、新学并重,既请国学大家林琴南讲四书五经,也延聘新派名流林白水教授天文地理等时兴西学,甚至还聘加拿大籍华惠德、日籍嵯峨峙等来家教习英文、日文。
在那个新旧交替、风云激荡的年代,祖父林孝恂的这份见识与开明殊为难得,对后世也影响深远。而祖母游氏也是位端庄贤淑的名门之女,喜好文墨,工于书法。据林家人说,林徽因身上更多遗传了祖父母的遗传特点。她那明亮有神的双眸极像祖父,而漂亮生动的脸蛋则像祖母。祖母也是福州人,眉毛细而弯,非常漂亮。所以,祖母游氏极为溺爱这个孙女,不要林徽因母亲照料,而是成天让她和自己生活在一起,膝下承欢,尽享天伦。
儿时的林徽因聪明伶俐、活泼可爱,深受家人喜爱。平时,祖父林孝恂还经常给孙女讲些外面世界发生的故事,念一些浅显有趣的诗文,带着她做游戏。在幼小的林徽因眼中,这个清癯和善的老头是那样可亲可爱。
在那个深深宅院里,也许黄昏来临的一刻最是令人惆怅。夕阳拉长了光线,穿过院墙和栅栏斑驳的花木碎影,在这个老人捧着茶盏的指尖滑落一丝暖意。而幼小的林徽因会发现,庭院里的花瓣飘然落入了风里,旋转,扬起,又悄然落去。春天似乎是真的离去了。燕子呢喃一声,从屋檐上掠过。这翩翩归来的燕子还是去年在此安巢的旧相识吗?
最初的怅惘也许会轻盈地潜入她的稚嫩心底,她敏感得像屋檐前那阳光下似落未落的一滴水珠。
长大后的林徽因着一袭素衣白裙,站在静静地流年里,如一朵临风绽放的雪白莲花。那时,她偶尔会记起曾经年少时杭州城里林家大宅院里的花叶繁荫,日影浮动,恍惚而细碎得一地斑驳。她走进了小桥流水人家和飘着青梅气息的庭院。那些童年往事的旧时光里,月亮缺了又圆,淡了又浓。回首间,总有一段回忆会在梦想中搁浅,总有一段情感在午夜梦回时暗送馨香。那些思念会很短,短到一个擦肩,一次回眸;那种相思又会很长,长到青丝覆雪,天荒地老。
后来她曾经回忆大宅院里的午后阳光:“我望着太阳那湛明的体质,像要辨别它那交织绚烂的色泽,追逐它那不着痕迹的流动。看它洁净的映到书桌上时,我感到桌面上平铺着一种恬静,一种精神上的豪兴,情趣上的闲逸,即或所谓‘窗明几净’,那里默守着神秘的期待,漾开诗的气氛。那种静,在静里似可听到那一处琤琮的泉流,和着仿佛是断续的琴声,低诉着一个幽独者自娱的音调。看到这同一片阳光射到地上时,我感到地面上花影浮动,暗香吹拂左右,人随着晌午的光霭花气在变幻,那种动,柔谐婉转有如无声音乐,令人悠然轻快,不自觉地脱落伤愁。至多,在舒扬理智的客观里使我偶一回头,看看过去幼年记忆步履所留的残迹,有点儿惋惜时间;微微怪时间不能保存情绪,保存那一切情绪所曾流连的境界。”
院子里,人们看她的目光都是和善安详的、令人愉快的。祖父母视为掌上明珠般的慈爱,给了幼年林徽因最初的遥远而朦胧的美好回忆。这个世界最初向她敞开的,是一个人情味浓浓的温暖怀抱。也许小小的林徽因睡梦中会从嘴角露出一个微微的笑意。
人生最初的美丽总是这样像梦一般好。听得到花开的声音,心底温暖无限。
有人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这话也许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是有道理的。
如果说,祖父母开明家风的影响是潜在的,那么父亲林长民则是主导了林徽因的个性形成和人生走向的人。林长民的才学、气度、阅历和性格深刻地影响了女儿林徽因的一生。林徽因是那么灵透温柔的女子,对父亲的依恋与亲密更是深入骨髓。
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字宗孟,早年习科举业,曾考中秀才。后来两度赴东洋留学,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通外语,擅诗文,工书法。吐纳中西文化之精华的他,胸怀变革中国社会政治之志,思想开放,社交活跃,与当时中日政界名流都有广泛交往。从日本回国后,他就投入当时正值高潮的“君主制宪”运动中。宣统元年,他由聚在上海的各省咨议局公推为书记,组织请愿同志会要求清廷召开国会;民国元年参与议订临时约法,先后担任临时参议院秘书长、众议院秘书长。后来,他还担任过北洋政府司法总长。
那真是一个大潮起落、淘尽英雄的时代。从来只站在时代潮头的林长民,成为清末民初政坛上的风云人物,史册里注定会有他浮雕般的身影。
林长民从政时,带着热血奔涌的激情,绝非那种只贪恋权位的政客。“巴黎和会”之际,正在巴黎的梁启超用电报快速告知林长民,日本将继德国仍享有霸占青岛的特权。林长民连夜撰写短文《外交警报敬告国民》,发表于5月2日北京《晨报》。文中披露了这一消息警醒世人,疾呼“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最后号召:“此皆我国民所不能承认者也。国亡无日,愿合我四万万众誓死图之!”
这篇短文骤然点燃全国同胞爱国烈火,第三天爆发了划时代的“五四运动”。当月25日,林长民向大总统徐世昌辞去刚担任五个月的外交委员会委员一职。
林长民性情之外兼具才气,有一种独到的文艺气质和名士风度。据时人描述,林长民“躯干短小,而英发之慨呈于眉宇。貌癯而气腴,美髯飘动,益形其精神之健旺,言语则简括有力”。
章士钊也很佩服林长民,说林长民“长处在善于了解,万物万事,一落此君之眼,无不涣然。总而言之,人生之秘,吾阅人多矣,惟宗孟参得最透,故凡与宗孟计事,决不至搔不着痒,言情,尤无曲不到,真安琪儿也”。
正是这样一位思想开放、才华超群、风流儒雅的父亲,赋予了林徽因人生心路上最纯正而强大的正能量。
林长民曾先后三次结婚,都是旧时光中大宅门里的爱情。
在杭州读书时曾娶妻叶氏。因系指腹为婚,两人缺少感情。叶氏早逝,没有生育。后由家庭包办,林长民娶了第二个妻子,也就是林徽因的母亲何雪媛。后来,他又娶了一房小妾程桂林,称作“二娘”。
1909年,林徽因五岁,林家迁居杭州蔡宫巷一座大宅院内。这里黛瓦粉墙,青苔遍生。院里种植着枇杷、海棠,自有一种古朴幽谧的氛围。在这里,大姑母林泽民成为林徽因的启蒙老师。
林泽民是清朝末年的大家闺秀,自小接受私塾教育,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位知书达礼的慈爱姑母出嫁后依然常年住在娘家,教会了林徽因和姐妹们读书识字。幼年林徽因和一群表姐妹住在杭州祖父的大院里,一起读书玩耍。几个活泼的女孩子在一起叽叽喳喳,嬉戏玩闹。慈爱的大姑母从不轻易干涉她们。
林徽因六岁时出了水痘。按照老家的说法,这叫出“水珠”。这个时候,她不能到前院去读书了。大姑母也不允许孩子们到后院落来,因为水痘会传染。林徽因心里期盼着有人能来后院,不是她感觉到孤独,而是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她自己出“水珠”。她竟然不像许多孩子那样感到难忍的病痛,也不觉得这是病。她喜欢水珠这个名字,所以因为这个病多了几分骄傲和神秘。后来林徽因回忆说:“当时我很喜欢那美丽的名字,忘却它是一种病,因而也觉到一种神秘的骄傲。只要人过我窗口问问出‘水珠’吗?我就感到一种荣耀。”
有人说,这是林徽因对“水珠”这种称呼有某种诗意的敏感,是一种文学天分和艺术气质的显现。其实也可以说,六岁的林徽因如此快意,也许是因为生病受到了大人们格外的关注和疼爱,心灵感到了几分愉快。
对一个小小的女孩子来说,只有家世流传的书香,才会让如花容颜的美丽变为绝代风华。也许是受书香门第的家风熏染,旧式家族中算是庶出的大小姐林徽因读书很有天分。一起读书的几个姐妹中,林徽因算是最聪明的一个。她年龄最小,最贪玩,上课时候也不注意听讲,却总能过目不忘,出口成章,是背书背得最好的。唐诗、宋词教她一两遍就能很熟练地背下来。平时说起话来也是口齿伶俐,滔滔不绝。就是在这个时候,林徽因的天赋灵性引起了族中长辈们的关注和喜爱。大姑母经常夸奖她聪明灵秀,也格外宠爱她。直到林徽因长大后,姑母还操心她的情事和婚姻。林徽因同父异母的弟弟林暄曾回忆道:“林徽因生长在这个书香家庭,受到严格的教育。父亲不在时,由大姑母督促。大姑母比父亲大三岁,为人忠厚和蔼,对我们姊兄弟亲胜生母。”
林徽因八岁时,父亲林长民居住在北京,林徽因随其他家人由杭州移居上海,住在虹口区金益里。林徽因和四位表姐妹一起就读于附近的爱国小学。由于父亲时常在外奔波,林徽因则常年留在祖父身边。她是个聪颖乖巧的女孩子,在孩子们中是最让人放心的一个。六岁多就开始为祖父代笔,给父亲写家信。父亲的来往信函全由她承转,成为祖父与父亲之间的通信员。母亲、二娘的信全由她代笔,父亲的来信也总是写给她。
徽儿:
知悉得汝两信,我心甚喜。儿读书进益,又驯良,知道理,我尤爱汝。闻娘娘往嘉兴,现已归否?趾趾闻甚可爱,尚有闹癖(脾)气否?望告我。祖父日来安好否?汝要好好讨老人欢喜。兹寄甜真酥糕一筒赏汝。我本期不及作长书,汝可禀告祖父母,我都安好。
父长民三月廿日
徽儿:
本日寄一书当已到。我终日在家理医药,亦藉此偷闲也。天下事,玄黄未定,我又何去何从?念汝读书正是及时。蹉跎悞了,亦爹爹之过。二娘病好,我当到津一作计。春深风候正暖,庭花丁香开过,牡丹本亦有两三葩向人作态,惜儿未来耳。葛雷武女儿前在六国饭店与汝见后时时念汝,昨归国我饯其父母,对我依依,为汝留,并以相告家事。儿当学理,勿尽作孩子气,千万。
桂室老人五月五日
林长民在书信中的口吻,俨然已将女儿当成了知音,可以娓娓深谈,一吐心曲。
眼见得这小小女孩写起信来言辞生动、应答得体,父亲林长民格外惊异,心中不由暗喜,认为她颇有天才。平时非常疼爱这个女儿,昵称她“徽徽”,经常从外地寄些吃的和玩的给这个宝贝女儿,遇到一些事情时还会与她商量。父女关系格外亲密。就连二娘也承认,林徽因是父亲最喜欢、最疼爱的孩子。
有道是:“小荷才露尖尖角。”闲时的小徽因可以握一卷诗书,秋来惜花,冬来看雪。那遥远的风从远古吹来,倾诉凄艳的传说。她于文字间细品那些唐风宋雨,燕瘦环肥,梅花三弄,落英满地。小小心儿,细挽住那时光深处的一缕诗心琴韵。
早熟
世间的女孩子原本都是水做的骨肉,秉天地之灵气,得日月之精华,自是深得百宠千娇。而童年时的林徽因,给人们最深的印象却是她的早熟。女孩子的早熟自然是有天赋的冰雪灵性与慧根,但更是来自家庭的熏染和对世事人情的体察。
林徽因的早熟最初便来自母亲。林徽因的母亲何雪媛出身商人家庭,既不善女红和持家,也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文化教育。在林家书香门第的开明风雅氛围里,她的思想观念在很多方面显得陈旧落后。更重要的是她生育了一子两女,儿子和二女儿夭折,只有大女儿林徽因活了下来。在有着传统重男轻女、多子多福观念的婆家,她自然不为公婆和丈夫所喜。
后来,林长民又从福建娶了第三个妻子程桂林,林徽因叫她“二娘”。她虽也没有什么文化,却性情乖巧,善解人意,并接连为林家生了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林长民对这位新娶的妾极为宠爱,甚至为她取号为“桂林一枝室主人”。于是,二娘和孩子们被安排到宽敞明亮的前院,父亲也同他们生活在一起。
林徽因和母亲被安排到后面相对窄小而又阴暗的小院子里,受到了冷落。此后,林徽因的母亲一直过着孤苦的生活。她经常背着人流眼泪,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坏。她对二娘程桂林充满嫉恨,也抱怨丈夫的薄情冷漠,一边哭,一边感叹自己命苦,哭那死掉的儿子和女儿。林徽因只要去前院和兄弟姐妹们一块玩儿过,回来后就会被母亲哭骂数落一顿。这样的母亲,常常让人想起张爱玲小说《金锁记》里的曹七巧,狭隘而乖戾。
旧时光里,大宅门里那些妻妾成群的婚姻,从来不缺乏宫斗剧般的美人心计和宠辱悲情。幼年林徽因随母亲住在冷清的后院,常常感到悲伤无奈和困惑。小小年纪,内心却承受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重负。遭遗弃的母亲给她的心里蒙上了巨大的阴影。原本天真无邪的眼眸,竟似藏有深湖般的忧郁阴霾。这段童年时光也成为记忆深井中斑驳迷离的光影。
事实上,父亲林长民十分疼爱林徽因,感到这个女儿特别贴心。林家人都说,徽因是父亲最喜爱的孩子。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林徽因夹在中间,内心十分挣扎和纠结。她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孩子,也是一个孝顺乖巧的孩子。她一面努力做一个父亲的好女儿,弟妹们的好姐姐;另一面也同情理解自己的生身母亲,用尽心思让母亲高兴起来。
母亲对林徽因的影响是很大的。母亲是个不能忍耐、藏不住话的急脾气,这也影响到了林徽因的性格。林徽因的个性常常也是心直口快,有话就说。而母亲的孤苦身世也促使林徽因很早懂得了生活的复杂与矛盾,感受到了人生苦涩的一面。同时也深刻地影响了她对婚姻、人生和社会的看法,促成了她个性心理的早熟,十分敏感、独立、要强。
后来儿子梁从诫曾经这样说他的母亲林徽因:“她爱父亲,却恨他对自己母亲的无情;她爱自己的母亲,却又恨她不争气;她以长姊真挚的感情,爱着几个异母的弟妹,然而,那个半封建家庭中扭曲了的人际关系却在精神上深深地伤害过她。”
林徽因的懂事、早熟,也体现在她很早就开始帮着大人打理家务。
祖父林孝恂去世后,林家搬到了天津英租界。父亲林长民在北京忙于政事。那时同母妹妹麟趾刚病逝,二娘生的几个弟妹都还小,大的刚刚两岁,小的不足半岁,经常生病,二娘程桂林也患肋膜炎。天津家里上下里外都需要林徽因打点照料。她几乎成了天津家里的主心骨。伺候两位母亲,照应几个弟妹,乃至搬家打点行李,全部由这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承担起来了。
在给父亲的一封信上,她曾这么批注:“二娘病不居医院,爹爹在京不放心,嘱吾日以快信报病情。时天苦热,桓病新愈,燕玉及恒则啼哭无常。尝至夜阑,犹不得睡。一夜月明,桓哭久,吾不忍听,起抱之,徘徊廊外一时许,桓始熟睡。乳媪粗心,任病孩久哭,思之可恨。”
文字间依稀可见林徽因稚嫩而忙碌的身影。小弟弟夜半啼哭,她不忍听,起身抱着小弟弟在廊外徘徊许久。她还对奶娘半夜听任生病的弟弟啼哭不管,颇有不满。可见,就连半夜哄孩子的事,也得由这位大小姐亲自动手。
难得的是,尽管她的生母受到父亲的冷落,这个小小的女孩子却没有因此怨恨父亲和二娘,对二娘所生的弟弟妹妹也表现出一个做姐姐的懂事、体贴和爱。一个人如果把心打开了,世界就会更明亮。心里如果装满了阳光,善待这个世界以及你周边的人和生活,再深的阴霾也会散去,再冷的坚冰也会融化。
这个时候的林徽因亭亭玉立,柔美清秀,已经是一个聪慧过人、有主见、能帮助料理家务的孩子了。林徽因的父亲是林家长子,林徽因又是长孙女,是这个大家族里的第一个孩子。林家人几乎把她当成了一个懂事而能干的成人,她因此而失去了自己的童年。也正是早年在大家庭中替大人们打理家务,甚至成为主要角色的经历,使她受到了关注和倚重,成为人们心中的宠儿。她那庶出的大小姐身份,她的早熟和能干,她身后那不讨人喜欢的母亲,常常让人想起《红楼梦》里的贾探春。
在《红楼梦》里,庶出的贾探春也是才华出众,是海棠诗社的发起者,别号“蕉下客”,为人精明能干。她的母亲赵姨娘却是人人不喜的角色。除了王熙凤外,贾探春是贾府众姐妹中唯一展现“金钗治事”长才的难得角色。金陵十二钗判词中,她最后是远嫁他方。同贾探春相比,林徽因的处境和婚姻结局要好得多,毕竟时代有了根本的不同。
1916年,林长民在北洋政府任职。十二岁的林徽因随全家从上海迁至北京。
从小桥流水、杨柳明月的江南走来的女孩,第一次来到这座传说中的皇城。辉煌大气的紫禁城,高大雄浑的古城墙,自成方圆的胡同民居,各种各样的民俗和小吃,让林徽因目不暇接,一下子爱上这个兼具王者气度与平民风格的城市。她当然不会想到,自己未来有一天会为保护这些美好的城市景观而奔走呼告,最后抱恨终天。
不过,当时的林徽因还只是个灵慧秀气的小女孩,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热烈地注视着这个古老的王朝故都,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城市。然后,她和四位表姐妹一同进了英国教会办的培华女子中学读书。这所贵族学校里的教师全部为外籍教师,全部用英文授课,教风严谨得法。经过这所学校培养出的林家姐妹们谈吐文雅,举止得体。原本聪慧的林徽因受到了良好教育,尤其是在这里学成了一口流利地道的英语。
那时,林徽因还对家中那些字画古物产生了兴趣。此时父亲已远游日本,她便翻出家藏的字画文物,一件件过目分类,编成收藏目录。父亲回来后,她兴致勃勃地拿给父亲看,满怀期望得到夸奖。不过,父亲回来看了不觉失笑,觉其幼稚不适用。小小的林徽因为此难过了好几天,于是在父亲家信上注道:“徽自信能担任编字画目录,及爹爹归取阅,以为不适用,颇暗惭。”这一个小小细节表明,十二岁的林徽因很乐于在父亲面前表现自己的才能,也很在意父亲对自己的评价。
林徽因曾经说父亲是她唯一的知己,林长民同样也说女儿是他的知己。林长民还说,“做一个有天才的女儿的父亲,不是容易享的福”。血浓于水的亲情是一个人心灵与情感的维他命。而此后,林徽因对父亲的依恋、对亲情的看重,也几乎保持了一生。
培华女中的校服十分典雅新潮,林徽因和姐妹们穿上后显得亭亭玉立,新潮中又有几分端庄。星期天上街常有轻薄男子尾随而来,于是她们不得不叫来身材高大的表兄弟充当保镖。在姐妹中,林徽因是最小的妹妹,却非常活泼。每当她绘声绘色地讲起学校里的趣事,常常让姐妹们笑成一团。笑声中的林徽因像个快乐的小天使,裙袂飞舞,秀发飘扬。
那时,悠长寂寥的雨巷里,路人们也许常常看见一个少女长发里的清丽眉眼与窈窕腰身。在某个午后斜阳里,一身学生装的她被阳光浮雕出清晰的婀娜侧影,巧笑嫣然。桃花和柳絮那一刻在翻飞,让人们想起那许许多多的前尘旧事。
有时,人们又看到那个窈窕的清丽背影,仿佛结着丁香般愁怨在街巷中慢慢走过。风儿吹得她一头秀发飘散如瀑。只有小表姐语儿知道,徽因其实并不快乐。每次回到家,她都会感觉非常压抑,只是因为她的母亲。林徽因的孝顺,使她不会像贾探春那样冷漠地对待生身母亲。但观念陈腐、性格乖张的母亲却成为她内心永远难释的一个结,成为她精神上的一处隐痛。
多年以后,林徽因发表了一篇小说《绣绣》。小说写了一个令人叹息的故事:女孩绣绣漂亮乖巧,目光清澈,却生活在一个不幸的家庭。母亲没有文化亦无见识,懦弱狭隘。父亲便娶了新姨娘,生了很多小孩。绣绣的童年没有温暖亲情,孤独而忧伤,每天都在父母的抱怨与争吵中度日、挣扎,在无休止的家庭战争间生存。最后绣绣生了病,在家人的冷漠中死去。虽然这篇小说是虚构的,但它深藏着林徽因童年记忆中的伤痛。她曾说:“早年的家庭战争已使我受到了永久的创伤。”可见,这“创伤”对她来说是刻骨铭心的,甚至影响了她的一生。在《致费慰梅信》中,林徽因评价自己的母亲:“我自己的母亲碰巧是个极其无能又爱管闲事的女人,而且她还是天下最没有耐性的人……我经常和妈妈争吵,但这完全是傻冒和自找苦吃。”林徽因的美国挚友费慰梅曾回忆:“她的早熟使家中的亲戚把她当成一个成人而因此骗走了她的童年。”
早熟,使林徽因对社会、对人生、对家庭婚姻、对人情世故有着比一般人更深刻的感触。但同时,也让她开始拥有了自己独特的主见和看法。也正是这种早熟,使她终生保持着一份理性、沉静和务实,对降临到头上的种种苦难具有一种优雅而坚韧的承受力。
尽管林徽因骨子里追求人生的诗意和幸福,却决不会沉湎于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正是她的聪明睿智之处。其实,人生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每天早晨都能看到生活赐予我们的那一米阳光。你只需微微抬头,45度角仰望天空,一大片暖暖的阳光就会直直地跌落心底。
心若安好,处处都是晴空。方寸之间,自有那丽日朗照,心底总能领受那满满的温暖。
远游
父亲林长民对女儿的爱是深挚而又理性的。
这位睿智的父亲,似乎很懂得怎样打造一个他想要的女儿的未来。带着女儿远游欧洲,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富有远见、最成功的一个决定。
1918年,林长民去日本考察时就想把十四岁的女儿带在身边,可是一直未能如愿。这让林长民感到非常遗憾。他曾经在给林徽因的信中写道:“每到游览胜地,悔未携汝来观,每到宴会,又幸汝未来同受困也。”
可见,林长民对林徽因的爱是非同一般,对关系到她的一切重大事情都早有考虑,比如女儿将来婚嫁的终身大事。
林长民和梁启超是多年好友,1917年,他们一起在段祺瑞政府担任要职,林长民是司法部部长,梁启超是财政部部长。两位同僚意气相投,携手鼎力推动宪政运动,是政坛“研究系”的两柱顶梁。因此,林长民非常希望日后林徽因能够嫁给梁启超的长子梁思成,梁启超对两家结成秦晋之好也深表赞同。1918年,林长民从日本回国,他们安排了林徽因和梁思成见面认识。两位老人不动声色,只是让他们先认识一下,希望一切都能水到渠成。于是,十七岁的梁思成和十四岁的林徽因第一次见了面,彼此留下了深刻印象。
1920年春,林长民再次以中国国际联盟同志会驻欧代表的身份赴欧洲游历,兼以考察西方宪制。这回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夙愿,带着十六岁的林徽因一起远行。
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林长民就像一位高明的人生导师,引领着爱女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对此,他有着充分的自觉和深远用意。行前,他就明确告知女儿:“我此次远游携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观察诸国事物增长见识;第二要汝近我身边能领悟我的胸次怀抱;第三要汝暂时离去家庭烦琐生活,俾得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的见解与能力。”他这种教育方法以及开明胸襟,让女儿终身受益无穷,无论视野、见识和胸怀都明显高人一筹。
他们父女俩由上海登上法国包利斯凯特(Pauliecat)邮船,航行在烟波浩渺的海上。第一次坐船远游的林徽因对一切都感到格外新鲜。她在船头凭栏纵目远眺,眼前的大海一望无际,水天一色,浩瀚广大。那些掠翅飞过的海鸟,那银白色的海浪,带着海洋腥味的海上季风,那些新奇的异域风光,那深蓝色的海平面上冉冉升起的橙红色朝阳,都让林徽因感到了世界是如此开阔而神奇。她几乎感叹自己在海洋和世界面前是多么渺小。这种感受在江南的深深庭院里、在那洋学校的课堂上是无法得到的。
万吨客轮在浩瀚的印度洋上行驶了两个多月,每天看见的只有波涛汹涌的大海,林徽因开始有眩晕的感觉,以至于上岸后也仿佛行走在船上,看什么都是恍惚的。船行到地中海时,到了5月4日那天,同船赴法勤工俭学的一百余名学生举行“五四运动纪念会”。林长民和王光祈发表演讲。
林长民在演讲中说道:“吾人赴外国,复宜切实考察。若预料中国将来必害与欧洲同样之病,与其毒深然后暴发,不如种痘,促其早日发现,以便医治。鄙人亦愿前往欧洲,以从诸君之后,改造中国。”
这时,林徽因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家庭中亲切温和的爹爹,而是一个生气勃勃、激情昂扬、似乎年轻得多的父亲。他那脸庞仿佛被霞光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他那掷地有声的语言充满了热情和勇气。
这一刻,她也似乎领会了父亲带自己出国的一些深意。她感到自己对于身后那个已经相距遥远的祖国,似乎也负有了某种责任。谁知这一丝眷恋竟潜入了她的血脉与灵魂,此后与她终生的事业相纠缠。
5月7日邮船抵达法国,父女转道去英国伦敦,先暂时住入Rortland,后租阿尔比恩门27号民房定居下来。
7月上旬,林徽因随父亲漫游了欧洲大陆。世界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在十六岁的林徽因面前徐徐展露它的真容。她跟着父亲先后到过巴黎、日内瓦、罗马、法兰克福、柏林、布鲁塞尔等城市,她观赏过瑞士的湖光山色、比利时的钻石和动物园,看过法国巴黎的浪漫风情和灿烂文化以及德国的战火遗迹,领略过欧洲城堡建筑的艺术与华丽。
那年,她还是一个温婉端淑的十六岁花季少女。蝴蝶停在她的双辫发梢,无数美好的梦想正翩然起飞。可以想象,那时的她就像《罗马假日》里的那位安妮公主,亭亭玉立地站在罗马广场上,娇憨地伸出双手与鸽子嬉戏,撩起那飞扬的裙摆,在阳光下起舞。少女的明媚与生动在这一刻尽情绽放。
每一个欧陆风情浓郁的城市都那么美,让她过目难忘。古老而迷人的欧洲,像一幅绚烂多彩的油画长卷,散发着高贵而迷人的气息。也许此时的林徽因明白了,生命好似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似一处永远看不够的风景。生命中的每一个日子都有美丽,每一处风景都值得好好欣赏。
此时对她来说,学会欣赏生命中的每一处风景,无论是雨季还是艳阳天,才是生命最美的体验。
在英国伦敦生活时期,林家住的阿尔比恩门27号是热闹的华人聚居处。林长民交游甚广,时常有中国同胞和外国友人来访。女儿林徽因自然成为父亲伦敦客厅的女主人,每天接待许多前来拜访父亲的中外人士。林徽因在英伦开始了各种各样的社会交往。
然而这不是一般的交际,她所结识的是一批中外精英人物:著名史学家H.C.威尔斯、小说家T.哈代、美女作家K.曼斯菲尔德、新派文学理论家E.M.福斯特,以及旅居欧洲的张奚若、陈西滢、金岳霖、吴经熊、张君劢、聂云台……领略过海外名山大川,结识过许多中外名流,林徽因的人生在起步时就有这么高的平台,自然为她此后的脱颖而出准备了极佳的条件。
那时,父亲林长民出席“国际联盟协会”的会议,要与各国各地的有关人士晤面,他应邀去一些地方做演讲,还要接待许多慕名前来拜望他的当地留学生和华人社团成员。当他忙于这些事情的时候,常常顾不上徽因。
更多时候,林徽因一个人待在居住的寓所,调一杯咖啡,偎在壁炉旁,读她喜欢的书。许多英文版名作家的诗歌、小说、剧本,她都一一阅览。每当这时,她就会感叹北京培华女子中学里学到的一切是多么有用,简直为她打开了一扇窗户,让她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现在她不必费力就可以和英国人沟通,也能自由地阅读。刚开始,这种阅读还是以学习英语为目的,后来当她渐渐领悟到文学的真谛时,才发现翻译文本和原著之间的差异有多大。
这种对西方文学的深入领会,使她的情感思想和生活方式悄悄发生着变化。现在,英语对她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一种语言,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内在思维和情感表达方式,一个完整的西方文化世界。林徽因的早期诗作就受到英国唯美派诗人的影响。如她写的《笑》: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边浑圆的旋涡。
艳丽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贝齿的闪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风的轻歌。
笑的是她惺忪的鬈发,
散乱的挨着她耳朵。
轻软如同花影,痒痒的甜蜜
涌进了你的心窝。
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
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这首诗就像少女林徽因唇边的一个笑容。那轻轻地笑如“云的留痕,浪的柔波”,是从眼神、口唇边泛起的酒窝,那整齐洁白如编贝、启唇而露的玉齿,描绘了一个灿烂无比、甜美绝伦的笑,诗的笑,画的笑,是那样甜蜜,痒痒地涌进了人的心窝,那样细致入微,又别开生面,透出一种醇美的芳馨。
这年9月,林徽因考入爱丁堡的圣玛丽学院,学校距住处阿尔比恩门27号两英里多路,由小路穿过一个公园,出公园门即是学校,走大道就得雇车。校长是个七十来岁的孀妇,热情而诚恳。在这所学校,林徽因学得一口纯正的伦敦音英语。后来她一口流利优美的英文赢得了哈佛校长的女儿费慰梅的由衷赞赏,两人成为最好的朋友。
在伦敦期间,林长民为爱女聘了两名教师,专门辅导她英语和钢琴。英语教师斐理璞为人朴实忠厚。斐理璞母女一起住在林长民的寓所,很快成为林徽因信赖与喜爱的朋友。斐理璞姻亲克柏利经营一家糖果厂,林徽因经常吃他的可可糖。多年后,林徽因回忆时仍不能忘怀。
和她相处得十分密切的,还有柏烈特医生一家。柏烈特医生有五个女儿,她们和林徽因相处亲密而快乐。1921年夏天,林徽因随柏烈特一家去布莱顿海边度假。布莱顿是英国南部的海滨小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林徽因几乎天天下海游泳,和医生的几个女儿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姑娘们泡在温暖的海水里嬉戏,头上是蓝天白云。她一时竟忘却了在伦敦的父亲,真切感受到异国生活的情趣。上岸休息的时候,她们躺在阳伞底下,用沙子把自己埋起来,然后晒太阳。
柏烈特医生最小的女儿用沙子堆了一个城堡,当快要成功的时候,城堡塌了。她对姐姐黛丝喊道:“快来帮忙,工程师。”林徽因不解,问:“黛丝,为什么叫你工程师?”
黛丝说:“我对建筑感兴趣,将来想成为工程师。看你身后的那座王宫,我明天想去素描,你和我一起去吧,也和我讲讲你们中国的建筑。”林徽因问:“建筑?是盖房子吗?”黛丝回答:“建筑是一门艺术,像诗歌和绘画一样,和盖房子不是一回事,它也有自己独特的语言。”
林徽因第一次为建筑心动了。她仔细地观察这座城市,观察这里的每一个建筑、每一处景观。当年里根特王子选择布莱顿作为其度假地以后,其他人纷纷前往,在当地留下了很多乔治风格的建筑。每一处建筑仿佛都变成一首诗、一幅画,呈现在林徽因面前,让她沉醉不已。这一次布莱顿之行似乎为林徽因一生的事业带来了某种启发。
林徽因受伦敦房东女建筑师的影响也特别深。她常和那位女建筑师一道出去写生。她最爱去的地方是剑桥一带,因为那里有画不完的建筑和景致。有时候,徽因拿着一本书,和女建筑师一起坐在草坪上,慢慢地欣赏这里的风景。肃穆庄严的尖顶教堂,散发着宁静、幽雅气息的三一学院,还有凝视着远方的拜伦雕像……
在和女建筑师的交谈中,徽因知道了建筑师与匠人的区别,懂得了建筑与艺术密不可分。用这样的眼光再去回想在国内、国外看过的庙宇和殿堂,她就对这些建筑有了完全不同的理解和感受。后来,她还常常看到女建筑师那些铺在桌上的设计图纸,那绘制得十分精美的建筑物让人惊叹。最妙的是,这些建筑不仅仅是纸上的画,更能变成现实中的实物供人们欣赏和居住。仿佛从这一时期起,她才找到艺术的意义所在。艺术之美好比灵魂,这样的灵魂却必须有一个躯壳来笼罩。只有建筑才能做到。
西方哲人曾把建筑喻作“凝固的音乐”。建筑艺术比较强调形式美,讲究均衡、对称、变化、和谐、比例等,有节奏、有意境的建筑是跳动的,有音韵旋律的美蕴涵其中。那位女建筑师告诉她,始建于1163年的巴黎圣母院,是欧洲早期哥特式建筑中最杰出的代表。它全部是由石头构筑而成的,包括门楣、窗棂和纤巧的网状面罩式装饰。整座建筑恢宏雄壮,在建筑史上被赞誉为“一支巨大的石头交响乐”。
走进巴黎圣母院,当你通过一个小的门厅进入一个相当大的过厅,又从过厅迈入另一个具有不同特点的空间时,建筑物的各个部分会依次展现在你的面前。室内空间的大和小、宽和窄,横排的房间和纵列的走廊等组成的空间变化和渐变的旋律,会使你感受到一种有秩序的变化所形成的美。这就像你在聆听一支乐曲时,它的序曲、逐步展开的主题、变奏、高潮和结束所给你带来的那种心旷神怡的感受一样。建筑是一种空间艺术,但它在欣赏者的眼中,又变成一种在时间中逐渐展开的空间序列,这在大型建筑群和园林建筑中表现得格外突出。建筑的这一特点使它更加接近音乐。
据说贝多芬在创作著名的《英雄交响曲》时,曾受到过巴黎圣母院等建筑的启示。因此,贝多芬深有体会地说:“建筑艺术像我的音乐一样,如果说音乐是流动的建筑,那么建筑则可以说是凝固的音乐。”
想起和父亲游历欧洲各国时见到的那些风格迥异、美轮美奂的各式建筑,林徽因的心怦然跳了一下。而这位女建筑师在她眼中也变得神奇起来。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林徽因萌生出了对未来一生理想的朦胧愿望:她将来要做的工作,或许就是要将美的艺术和人们的生活需要结合起来。她将来要从事建筑设计!
是的,建筑既是一种艺术美和诗意的呈现,又具有现实的居住功能。这仿佛是林徽因一生爱情与人生的哲学表达:既在高高云端享受优雅的诗意之美,又决不凌空蹈虚,脱离脚下坚实厚重的大地。这个重大的人生选择,正隐藏着林徽因早年生活的诸多心路历程。
在父亲主导的这次欧洲远游中,找到了未来人生的方向或许是林徽因最大的收获。小女子站在东西方文化交汇的风口浪尖,轻轻握住了自己未来的日月乾坤。
在这个花季少女的纤纤指尖,开始盛放一朵梦幻之花,灿烂而迷人。
惊艳
孤独的时候,人总是希望生活中有浪漫的事情发生。
伦敦这座美丽的雾都,总会飘起缠绵悱恻的烟雨。而这位寂寞的东方少女常常走到窗前,看着眼前这座城市轻轻笼在一片迷茫的雨雾里。街头昏黄的路灯光影里,总能看见无数纷然飘洒的斜细的雨线,被湿凉的风吹得不停地改变着方向。那些晃动的五颜六色的伞影令人恍惚,而匆匆行走的行人似乎没有表情,那雨雾里耀眼的车灯骤然把斑马线照得雪白,那街边被雨水打湿的垂柳、玉兰、桂树和郁金香变得深冷清艳。
都市街头的行人在雨中的纷乱与匆忙,也总让她感到某种与往日不同的意境。入夜,一个人静静地听雨,窗外滴滴答答响个不停,周围安静得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到。她总希望眼前能有几株芭蕉、一片竹林,或是一潭池水,几只残荷,残荷中偶尔露出一抹嫣红。雨打芭蕉,风竹摇曳,残荷滴雨,都是动人的雨中意境。
虽然父亲视林徽因为掌上明珠,送她上学,带她出国历游,有事同她商量,但她的心里依然有一种孤寂、失落和苦闷。在英国居住的两年里,林徽因更是寂寞的,尤其是在父亲去欧洲各国开会的时候。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从早到晚孤单地打发二十四小时,她才十六七岁,又是一个人在异乡天涯。
1937年,林徽因曾给好友沈从文写过这样一封信,回忆父亲以及和父亲一起在伦敦的生活:“我独自坐在一间顶大的书房里看雨,那是英国不断的落雨……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咬着手指头哭——闷到实在不能不哭!理想的我老希望着生活有点浪漫的发生,或是有个人叩下门走进来坐在我对面同我谈话,或是与我同坐在楼上炉边给我讲故事,最要紧的还是有个人要来爱我。我做着所有女孩做的梦,而实际上却是天天落雨又落雨,我从不认识一个男朋友,从没有一个浪漫聪明的人走来同我玩。”
十六岁的林徽因常常在下雨天一个人看着天井里滴落的雨水,寂寞地无聊地遐想,遐想生活会出现奇迹。她希望可以像童话里所写的一样,期待在这异国他乡有一个多情男子走进她的生活。和喜欢的人围着壁炉喝咖啡,在烤面包的香味里彼此随意轻松地诉说心情。时光如剑河的水波,在身边舒缓而深情地流淌。那时,伦敦的雨真像一个童话般的梦境。
恰恰在这时,在伦敦经济学院学习的徐志摩出现了。
1920年的11月16日,伦敦的薄雾总是那么缥缥缈缈、若有若无,恍若一片轻纱,一个梦境。
雾蒙蒙的天气里,一个操着浙江海宁口音、清清瘦瘦的青年在朋友的陪伴下,叩响了林家寓所的大门。他就是正在经济学院读博士的徐志摩,和他一起来的张奚若在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读书,他们都是慕名前来拜访林长民的。此前在一次国际联盟协会的演讲会上,陈西滢、章士钊和徐志摩一起听了林长民慷慨激昂的演讲。徐志摩听得如痴如醉,亟盼结识这位激情洋溢、学识不凡的长者。
林长民很喜欢和青年人交朋友,所以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戴着玳瑁镜片眼镜、面容清俊的青年。他们谈得很开心,两人很快就成了相见恨晚、无话不谈的朋友。徐志摩惊讶于林长民“清奇的相貌,清奇的谈吐”。在他眼中,林长民就是一个谈锋谐趣的“书生逸士”。而林长民也很欣赏徐志摩的才情。林长民告诉徐志摩,他在留日期间曾经爱上一个日本女孩,并向她倾诉自己对婚姻的感受。徐志摩则向他讲述留美的经历,对学业的厌倦。
这种一见如故的忘年友谊,在短短的时间内突飞猛进,甚至发展到二人互通“情书”、玩起“情爱游戏”的地步。徐志摩扮一个有夫之妇,名唤仲昭;林长民则扮一个有妇之夫,叫作苣冬。假设两人在不自由的情况下相爱,只能互通书信倾诉绵绵情意。两个接受过留学教育的书生,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来描摹他们渴望自由的情爱世界。更有意思的是,徐志摩在回国之后还将一封林长民给他的“情书”公开发表。徐志摩赞这封情书“至少比他手订的中华民国大宪法有趣味有意义甚至有价值得多”。徐志摩还写过一篇浓艳的短篇小说《春痕》,其中的主人公“逸”,就是以林长民为原型的。
可以说,林长民的浪漫才情进一步激发了徐志摩内心的激情,使他更加开放、活跃。他说,当时他们两人“彼此同感‘万种风情无地着’的情调”。林长民的这种浪漫才情,毫无疑问地也让女儿继承了。
那天,徐志摩其实也见到了林徽因。可能因为初次见面的拘谨,没有留下特殊的印象。据同去的张奚若回忆,那天林徽因居然差点脱口叫了徐志摩和他一声“叔叔”。这成了后来人们津津乐道的一桩谈资趣事。
第二天徐志摩去林家父女的住处时,恰巧林长民临时有事外出,给他开门的是一个亭亭曼妙的少女。这位花季少女明眸皓齿,一双弯弯的笑眼秋水盈盈。她那秀挺的身材、清雅的气质、纯真的微笑,周身散发出迷人的气息,在徐志摩看来,无不令人怦然心动,大有一种“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的感觉。
这一年,徐志摩已有二十四岁。而林徽因正好十六岁,已经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女。林徽因出生于杭州,祖父在徐志摩家乡浙江海宁做过父母官,母亲又是浙江嘉兴人,毗邻海宁。如今,在伦敦邂逅徐志摩恰似他乡遇故人,亲切的江浙乡音使他们很快就消解掉了初识的陌生。
交谈中,徐志摩偶尔会注意到她清新俏丽的面部轮廓,明亮纯净的眼眸,那脸颊边宛若可以点亮四面风的白净笑窝。她整个人仿佛都浴在一片柔和而诗意的光晕里。
这让他心底为之轻轻一颤:多么绝妙的青春女子!
从此,徐志摩便成了林家常客。
每天下午4点,饮茶是林长民的功课。这是英国式的生活方式,徐志摩也很快入乡随俗。他常常携二三好友来到林公馆,陪林长民聊天品茶。
每次林长民和徐志摩聊天的时候,林徽因只是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闪动着灵慧的光芒。客人喝茶时,她便端上几碟热腾腾的小点心。林徽因莫名地发现,那个徐志摩看她的目光里有一种亮亮的、不明所以的东西。
聊到兴酣,林长民照例铺开宣纸,挥毫落笔,满纸森然,酣畅淋漓。徐志摩、林徽因在一边铺纸奉茶,兴致勃勃。林长民长于行楷书法,行云流水,散淡洒脱。他所书写的“新华门”匾额,至今仍悬于长安街上。
随着与林长民交往的深入,徐志摩和林徽因也熟了起来。林长民和徐志摩互为知己,而林长民与女儿也互为知音。林徽因与徐志摩自然也是相谈甚欢。徐志摩发现,这个女孩梳着两条垂到肩膀的细细的辫子,从外表看像个清纯稚嫩、不谙世事的女学生,却是一个可以对话的朋友。
有道是:“知女莫如父。”当徐志摩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林长民后,林长民不无自豪地宣称:“论中西文学及品貌,当世女子舍其女莫属。”还当着这个青年的面,喊她的乳名“徽徽”。末了,林长民还说:“做一个天才女儿的父亲,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伦的辈分,先求做到友谊的了解。”
很多时候,徐志摩与林徽因在里屋聊天。对于林徽因来说,她深为有这么一位才华横溢、善良体贴的朋友而庆幸。对于这个世界的满腹看法和心思也有人倾听了。一切变得似乎更有活力,更有激情了。有一天,林长民放下笔时,林徽因、徐志摩双双从里屋出来,他竟脱口对房中的客人叫道:“你们看,我家徽徽和志摩是不是天生的一对?”二人顿时羞红了脸颊。
林长民是个生性洒脱的人,这不过是兴之所至的一句玩笑话。但对于情窦初开的女儿却可能有某种催化作用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一个是纯情丽质的少女,一个是浪漫满怀的诗人。不难想象,远在异国他乡举目无亲的林徽因,与来自同乡的徐志摩天然有种亲切感。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很容易被他英俊的外貌、洒脱的谈吐和翩翩风度所吸引。
这样年轻多情的才子,总能满足一个少女对浪漫诗意的所有向往和幻想。
有时,徐志摩来时,父亲不在,林徽因也会以主人身份招待,也会和这个温雅有趣的年轻人聊天。在聊天过程中,徐志摩发现林徽因读过很多书。他们常常谈及一些作家的作品,有很多是外国的原著。他们在壁炉前喝着咖啡,从伦敦冬季恼人的雨雾谈起,谈到英国的诗歌文学。当他告诉林徽因,他最喜欢的诗人是拜伦、雪莱和济慈时,徽因立即用英语背诵出他们的作品来。
林徽因自小口齿伶俐,表达能力极强。她的北京话略带一点儿福建方音,而她的英语则是地道的牛津音,发音吐字非常动听。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徐志摩已深深地被林徽因所吸引。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怎么会如此迷恋这个姑娘。也许是因为他能从林徽因的眼睛里读到一种精神上的共鸣,也许是感受到了被女孩子崇敬仰慕的快乐。在接触中,徐志摩感觉到,林徽因的可爱不仅在她的外貌,更在于她活泼跳跃的思维、明澈清新的见解。她对文学艺术的理解和悟性超出了她的年龄。这让徐志摩强烈感觉到,自己喜欢的女子就在眼前。不管将来如何,她都会是他的灵魂伴侣。
他说,今生你若为水中的红莲,我便是那晚风中的红蜻蜓,轻轻停留在莲心低语。你若为蝴蝶,我化作一双斑斓彩翼,跟随你一起翩跹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