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王克克再次见面,是在北京某郊区的一家饭店里。隔了4年,她还是认出了我。然而我已经辨认不出她是谁了,她和火车上的王克克仿若两人。
子牙和少年狼迷惑着看着这个唐突的胖女人,她喊了一声“林子夜”,然后疯子一样跑过来拥抱我。我怕自己会被她压倒,赶紧用一只手撑着桌子,慌乱而吃惊地问着:“小姐,你是……”
她终于放开了我,表情里不无泪丧:“是啊是啊,谁都认不出我了,何况我们只见过一面嘛。林子夜,我是王克克。4年前我们坐同一列火车,同在S城下车。现在你是作家了,我成了个大胖子,哈哈。我看了你的书了,写得不错呀。”
子牙用探询的目光看我,少年狼想笑又不敢笑,两个男人都在等待剧情发展。
王克克,是的,我记得这个女人,她是林子夜的第一个朋友。回忆里,她瘦削而精明的脸上自信满满,举手投足之间魅力非凡。可是面前这个胖女人,她喘着粗气,冒着汗珠,黑色的运动裤紧紧包裹着她圆柱子一样的大腿。她的五官被一脸横肉挤压到变形,眼睛眯成了细缝,短头发染成金黄色,粗脖子上挂着一块青玉。她充满热情地看着我,一双肥手压在我的双肩。
“王克克,你怎么……我是说,你简直……你怎么丰满了那么多?”
“靠,胖了就是胖了,别用'丰满'安慰我了呀。我看你混得不错呀,哈哈。这两个帅哥中,哪个是你男朋友哦?”她边说边发烟给我们抽,“我混得不太好,哈哈,勉强抽几支我的'茶花'吧。”
我瞥了一眼她手中的烟盒,细长的白色包装盒上印着一片红色的花瓣,瘦金体式的行楷“茶花”在红色花瓣右边。花瓣下,是草体的金色英文字母“gamellia”。烟盒上有两行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王克克拉了椅子在我身边坐下,也给自己抽出一只烟。我们四个人叼着烟,一时间都无话可说,只好在烟雾缭绕里各怀心事。
烟细长纤细,白色的,烟嘴上还泛着淡色珠光。王克克把它叼在嘴里,点燃,轻轻地嘬上一口。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把烟从嘴里抽出,舌头一卷,弹出一缕白雾。拿烟的手大拇指轻轻一磕,一点烟灰落在烟缸里。烟雾一缕缕散去,一只完美的烟成为一片片的不规则的烟灰,撒落在烟灰缸里。烟灰的是灰色的,虽然泛着白,却很肮脏。
她抽烟的姿势终于让我把火车上的王克克和现在的王克克结合在一起了。是的,没错,她总有些东西是没改变的。岁月可以让她变得粗陋不堪,变得面目全非,然而在微小的细节里,还是可以看出她的雅致和美丽。
子牙抽了半支“茶花”,掐灭,扔到地上,然后站起来穿外套:“咱们该走了。”
我忽然不忍心和王克克告别,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林子夜,给我个联系方式,我找你玩。”
4年前,在S城的火车站,她给我一张名片。她知道我独自来到陌生的S城,也许会需要她的帮助。
我想,这个时候的她,也一定需要什么帮助。因为她刚才在我隔壁的餐桌,用一碗素面解决了一顿晚饭。而她的穿着,全无以前那么光鲜高雅了。我身边尚且还有两个男人陪伴,她却孤单一人。一个女人从瘦变到胖,不是过得太好,就是过得太糟。
子牙一直在拽我的衣服,示意我快点离开这儿。少年狼温和地对王克克说:“姐姐,你能把'茶花'的烟盒送我吗?我喜欢上面那行字。”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我也喜欢,哈哈。送给你了,连着这小半包烟一起送你了!”她显然很高兴,遇到了知音一般。
我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纸上,掏出一包没有开封口的烟——“Black Devil”,一起递给了她。她笑了笑:“我是个不客气的人,穷困如我,再客气下去,是要把自己饿死的。林子夜,你是个有意思的女人。快走吧,我会来找你的,蹭你的饭吃,还要蹭你的烟抽。”
我穿上外套刚迈开腿,她就拉住了我,俯在我耳边说道:“丫头,刚才与我说话的那个男人不错,眉目清秀也有灵气。我喜欢这样的男人,真的。我猜他不是你男朋友,你男朋友该是那个一直板着脸的家伙吧。把那俊俏的家伙给我留着哈,姐姐好色着呢……”
我没说话,浅浅笑着。
两个男人行走在我左右,我们的眼睛朝着前方,潮水一般的雾气在夜色里蒸腾,穿透过我们的身体和心脏。就这样,我们慢慢走回了家。
那个晚上,我抚摩着子牙的脸,怀念起了16岁那年与他的初次相见。还有,我想起了王克克,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再次见到她。我很想帮帮她,尽管我并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怎么样,我后悔没问她要个电话号码。
子牙翻了个身,留给我一个冰凉的脊背和一个冰凉的黑夜。
子牙的长篇小说《数星星的情人》顺利出版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放了一个不臭不响的屁。
这个数过星星的情人,躺在我身边数着他的钱。他烦躁地把那刀崭新的钞票甩来又甩去:“丫的,写了一年多,熬夜苦战,就得了这么点钱。橙子,你的长篇快写好了吗?丫的,你快点写,写好了也拿去出版。一定要卖个好价钱,不能像我一样,把自己的文字贱卖了。”
我的确在写一个长篇小说,写得天马行空,杂乱无章。自己都看不明白,隔几天不写,就忘记了自己笔下女主人公的名字。把稿子重新翻一遍,才发现我的久违的女主人公已经死了好几章了。
这是我们到北京的第三个月,子牙实现了出书的理想,而他却没有我预料得那么高兴。有段时间,他很荒唐地拉着我四处寻找《数星星的情人》的盗版,他说一本书有了盗版才成功。
我巴不得自己能结交几个盗版商,千方百计求他们把子牙的《数星星的情人》偷了去。不是偷,是送。他们喜欢,就尽管印刷个几万几十万册好了。那样,我的亲爱的子牙就不会焦虑不安了。
子牙的《数星星的情人》卖了6000块钱,还一下被买走了8年的版权。据说印刷了6000册,给了子牙5本样书。
那天,子牙拎着5本样书,不知道是因为太高兴还是太难过,被一辆自行车撞崴了脚。没等这个惨兮兮的书生回过神来,骑自行车的家伙早跑了。光是治脚伤,就花了子牙稿费里的十分之一。他送了本书给上司,上司也没觉得出了本书有什么伟大和特殊。在他养脚伤的半个月里,上司照样扣了他的工钱。
子牙在家养伤期间,一群和我们一样漂在北京的哥们川流不息地来看他。我用粗陋的厨技招待他们,似乎摆了半个月的流水席。子牙出书得了稿费,也算小小地出人头地了一把,叫朋友们吃我做的菜,已经是很寒碜的事情了。吃饭时,不断有人拿我的菜做文章,褒贬不一。更有才华横溢者赋诗一句:子夜的菜,催命的符。
我们住的是郊区的平房,好些邻居探头探脑,以为这些哥们是来抄家的。见床上躺着个人,远远地看着分不出性别,又以为是我们家在坐月子,还以为我是我们家的小保姆。如此等等,我头疼的程度已经超过了子牙的脚疼。
这番折腾,又花掉了子牙稿费里的十分之二。他脚伤一好,就跑去辞职了,下决心买台二手电脑回来专职写作。房东嫌弃我们前段时间太闹腾,勒令我们搬家。搬就搬吧,索性租了一套楼房,一居室,家具齐全。虽则在郊区,每月1000块的房租是雷打不动。
子牙买了电脑,我们又搬到了新居。冷清倒冷清了许多,钱包却空了。他没了工作,电脑也不太好用,写字的速度反而慢了下来。
我当时想,是不是我应该出去找份工作呢?
就在这个时候,我莫名其妙地收到一家杂志社的约稿函。他们要什么成人小说,风格要偏离主流一点,最好带点暧昧的情色描写。我把约稿函拿给子牙看,他一拍脑门:“对啊,就是这样的。子夜,你快写吧。'下半身'写作是个大卖点呀,不管是杂志还是将来你自己出版的单行本,你都可以用这样的风格嘛。”
“可我没写过这样的,我的读者群都是十七八岁的学生呀。”
“什么读者群,不是我笑话你,你有什么读者群呀。你现在连自己的定位都没拿准呢,为什么不尝试下新的风格呢?老给那些学生看的杂志写稿子,你不觉得腻啊?况且……”
“况且这次的稿费很高,是吗?”
“不光是这次,是你以后的身价也会变高。橙子,我自己不能有大出息,可是我要让你有大出息。是的,就这样决定了,你写吧。来来来,我把电脑让给你。”
我的手指触碰到键盘,噼里啪啦,敲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文字。我卖出了第一篇成人小说,稿费是子牙《数星星的情人》的二分之一,足足3000块钱。
子牙写的15万字,卖了6000块;我写的8000字,卖了3000块。
他说:“丫的,这个世道。”
他来北京后,说的最多的词语,恐怕就是这个“丫的”(如果“丫的”算是一个词语的话)。
王克克终于来找我。其实我们住得地方相距不远,她还是费了许多力气才赶到我家。说来吃中饭的,直到吃晚饭的时间才到。还是气喘吁吁的样子,抓起一团纸巾,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就开始擦那些好像永远也流淌不完的汗水。
为此,少年狼给她取了个外号“自来水”。她笑道:“不是'自来水',我看是'自来油水'嘛,哈哈。子夜丫头,快把你们家的油瓶拿来,好接住我的油水。哈哈,别浪费资源嘛……”
这样一说,连子牙也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