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瘟疫结束的时候,不经意间涌现出了许多和病毒抗争的各路英雄。每一次电视屏幕上出现那些英雄的面容,和大大的“众志成城”几个字,我的心里都激荡起巨大的撼动。
我很少为陌生人感动。
恩然,我们认识的那年,2005年,也有一场瘟疫在猖獗。它的名字叫“禽流感”,人们很小心谨慎地控制着禽类食品的摄入。然则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这是老天开的又一个玩笑。我们走得过SARS横行的2003年,那么,也同样走得过禽流感现形的2005年。
恩然,你说过,你说我们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不管是“禽流感”还是“情流感”,都不会影响我们实现理想的坚定。我们共有一个理想,那就是——温暖平安地活着,学会宽容别人和宽容自己。
2003年的林子夜,还不明白什么叫“宽容”。我活到21岁,没有人真正宽容过我,也没有人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习以为常,并且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方子牙和少年狼如同两道最温情的枷锁,控制着我所有的爱和恨。我爱他们,我也恨他们。我说不清道不明,我把自己弄得支离破碎。
除了拼命写字,我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子牙说我的文字是最闪亮的星辰,它预示着我的前途,也预示着他的前途。
然而,少年狼说我的字里藏着一把刀,这刀刺痛了他的心脏。
这是任何人看不出来的——你是个分裂的人。你的文字和人,都被撕扯成了两半。
正如少年狼所说,我的文字是一把刀。不但刺痛他,也刺痛了自己。
我明白自己文字的空缺在哪里,在于我的残忍和软弱。书里的一些描写,涉及到了男女之间最隐秘的所在。这是吸引读者的一个卖点,也是我赖以生存的法宝。
我的第一个长篇小说《谁是坏女人?》是这样开篇的:
故事从一段失败的婚姻说起,婚姻的男女主人公分别是我的父亲龙秋生和母亲夏素兰。他们是自由恋爱,以至于从他们失败之后,家族的人都畏惧自由恋爱,觉得那是一种冒险的赌博。他们坚信年轻男女对爱情暂时的兴奋和好奇是无法长久的,无法来完成一段美满的婚姻的。所以我小姑龙春生的婚姻是听命于父母的,嫁了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图书馆管理员。
父亲是男人中的精品,母亲是女人里的骄傲,他们看上去是最相配不过的夫妻。他们挣了很多钱,从摆地摊做到房地产,资产越千万。从那个时候起,母亲开始对父亲进行严密的监视,无论父亲出席什么场合,她都要跟随。她爱父亲,担心拥有过多金钱的男人都要变坏。
母亲的神经一天天脆弱,然后遇到了另一个男人。于是,在父亲还没有变坏的时候,母亲开始变坏。她先背叛的婚姻。
他们争吵,打闹。父亲甚至怀疑我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对我日渐冷淡。当有天晚上出差回来的父亲看到母亲和那个男人躺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他所有的愤怒都爆发出来。男人仓皇地越窗户而逃,留母亲独自承担后果。父亲拿着枕头闷死了她,她竟然没有丝毫的反抗。她预料到了这结局。
父亲看着已经窒息的妻子,跑到厨房拿一把菜刀。一刀刀,像是医生在解剖尸体,他不带任何感情,面目僵硬。然后,他把她的肉分批放进高压锅里煮,煮烂了就倒进抽水马桶里冲走。煮完了所有的肉,天已经亮了,父亲去洗了个澡,像往常一样去他的公司上班。
当天,人们就从堵塞的下水道里掏出了几个脱落了指甲的手指头,它们属于一个女人。警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破获了这个看似离奇的案件,他们赶到父亲的办公室准备提审他,发现他已经吞了一整瓶安眠药,睡去了不可能再醒过来。
他们就这样死了,我的父亲和母亲。那个时候,我3岁。
这个故事的细节我再不可能得知,连以上那些简单的情节都是我日积月累20年,道听途说得来的。我对父母亲的感情很奇怪,一开始就没有过多的依赖,反而是我的小姑龙春生给了我最可靠的怀抱。所以我18岁的时候,龙春生拿出一份我父亲的遗嘱,上面的内容大致是他所有的财产都归龙春生所有,我也只是笑了笑,觉得小姑应该得到这一切。
她对我说:“水水小宝贝,我会给你一生的衣食无忧,就像我已经养了你15年一样。”
我心存感激,拥抱了她。
我23岁,大学毕业。
小姑已经是40出头的中年妇人,她的丈夫王言路也42岁了。他们喜欢叫我“小宝贝”,宝贝得像爱他们的孩子,而他们为了珍惜我,放弃了拥有自己亲生骨肉的机会。我尝试叫他们“爸爸”和“妈妈”,他们满意这样的称呼,于是我把它持续下来变成一种习惯。
他们拿着摄相机在我面前微笑,称赞我穿着学士服的样子很好看。我一眼望到不远处的张旭,他和他的父母一直在说笑,但他也腾出眼睛朝我张望。我们相视而笑,但还没有勇气把对方介绍给彼此的父母。需要说明的是,张旭当了我3年的男朋友,他仍然不知道我的身世,以为我的小姑和小姑父就是我的亲身父母。我打算永远都不告诉他,我要他看到我也和他一样,我们都是有完整家庭的孩子。
张旭后来跟我说:“水水,你的妈妈很漂亮,年轻极了。而且你们不太像,一点都不像。她是强悍的,你只是小女人,柔弱的小乖乖。”
我说:“谁规定母女一定要像呢?我看你和你父母才一点都不像呢!”
他犹豫了一下,夹一块鸡肉给我,他说:“事实上,我不是他们的孩子,是他们抱养的一个孤儿。”
我平静地笑笑,对他没有怜悯,觉得这一刻,我和他是公平的。他看到我过于平淡的表情,觉得惊讶。他问我:“怎么?难道你不相信吗?”这个时候我似乎应该把我更惨烈的身世合盘托出,但我说:“你是他们的儿子,这已经是事实,其它的并不重要。”他有点感动地拉住我的手,他很是时机地说:“水水,跟我回家见他们,跟我回家。”我点着头。
我们在餐厅的落地窗旁边吃着一顿很丰盛的午餐,对面是热闹的麦当劳,孩子们跑进跑出。夏日午后的阳光洒在张旭干净年轻的脸上,一如我们简单的爱情。嫁给他,未尝不可,我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我说:“张旭,我也要带你回家。”
我读了四年的工商管理,顺理成章混进了小姑的龙氏酒业集团。所有员工夹道欢迎,小姑捧着一束香水百合,精致的白色套装衬得她气质娴雅,但绝对不失一个女强人的风范。相比之下,我的粉红色套裙显得难登大雅之堂,幼稚得不应该。
她搂过我,她向员工们介绍:“龙水水,我的女儿,销售部新员工。”掌声响起,我听得出很多阿谀奉承的因素。有几个女员工窃窃私语:“哎呀,龙氏未来的掌们人啊……”
小姑拉着我的手,亲热地带着我去销售部报到。销售部经理是个40出头的男人,姓黄。因为他业务做的特别好,常常被小姑叫到家里来吃饭闲谈。我叫他“黄叔叔”,他总是眯着眼睛笑,他是个很可亲的男人。我进销售部是他的主张,他说那是做能锻炼人的部门,他会严格要求我的。
我微微鞠躬,叫他一声“黄经理”,他满意地点着头。他说:“龙小姐,销售部的发展还靠我们共同努力。很快你就能感觉到,这是个极具凝聚力的部门。”
小姑一直笑盈盈地看着他,看得出来,她对他十分器重。
这个晚上,我们一起去吃饭,小姑父没有来。我给他打了电话,他说另有饭局,只好改日再给我摆桌宴席庆祝我初涉职场。小姑预料到一样冲我笑着,她说:“少了你爸我们一样吃,呵呵,今天给你介绍几个朋友,都是年轻人,你肯定会喜欢。”
于是那天晚上,我遇到了小鱼。
小鱼是最后一个进包厢的,懒散地叼着一根烟,神色恍惚,脸色很苍白,好像很久不见阳光。他的大眼睛却是有些神采的,高鼻梁下是红得不似男人的一朵樱唇。我想起了《大明宫词》里的张易之,一个绝色的男宠。我禁不住笑起来。
他问我:“水水,你笑什么?”我抬头和他对视,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叫水水?”他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小姑娘。”我问他:“你凭什么叫我小姑娘,你比我大得了多少?”
在场的几个人都笑开了,小姑说:“就是年轻人有意思,不用我介绍你们就先谈上了。”然后她转向我:“水水,这是小鱼,我的忘年之交,很不错的年轻人。我老在他面前提你,他就认识你啦,不奇怪。”
小鱼不客气地在我和小姑中间坐下,吃吃地笑着:“小姑娘,我是你妈妈的朋友,还不叫叔叔,快叫——”我也笑开了,我说:“你不怕折寿,我就叫,反正我不吃亏,过年你还要给压岁钱。你问问在场的黄叔叔,呵呵,哪年不得给我个大红包。现在他是我上司了,但红包还得要给!”黄叔叔忙不迭地朝我作揖:“大小姐,嗨,别扯上我这个半老头子啊!小心我扣你薪水。”小鱼笑咪咪地看着我:“这个姑娘嘴巴叼,比她妈还厉害!不过,谁娶她谁倒霉。”小姑摆着手:“瞧,连我也扯上了。小鱼和水水看来都碰上对手了,都是嘴尖牙利的家伙,看你们谁笑到最后。”
小鱼给自己倒了杯啤酒,对小姑说:“春生,我还不打算和水水交战了,看把你们乐得,一个个看我们笑话。”
真是个猖狂的小子,叫我小姑居然是直呼其名,还把姓氏都省略了。我说:“小鱼叔叔,我还非和你交战不可。”他挥着白色餐布,两手高举,蹲到地上:“我投降!我投降……”
我对面坐着的高建一鄙夷地看着小鱼,说了句:“哗众取宠!”高建一也是个年轻男人,生得高高大大,黑生生的脸上颇有几分英勇和仗义。但忽然冒出这句不像开玩笑的话来,我觉得不太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