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进到邯郸站的那一刹那,我几乎要跳起来。几个列车员维持着车厢内的秩序,确保我和少年狼能够最先下车。车门一开,列车员们抬起少年狼,我拖着行李跟在他们身后。邯郸火车站已经准备好了担架在车下等我们……
坐上救护车后,我的心绪才平复了一些。这时候,我想起来——我竟然忘记了跟火车上那些好心人告别。
为什么偏偏是陌路人能够带来温暖,为什么偏偏是看似最亲密的人——反而有着冰冷的距离?
到了医院,少年狼被火速推进了急救室,护士要我去交钱。
钱——对,治病是需要钱的。我拿出所有的钱,也只有2000块。我把钱塞进交费的小窗口,那个年轻的护士闷闷地在窗口那边说着:“先预交5000块。”
“先交这些行吗?我是说,先交2000块,行吗?我马上去凑钱,求你了……我马上去凑钱!我们本来是要去旅行的,要去新疆,可是,我的男朋友忽然生病了!我们还没到新疆,他怎么能生病呢?等你们治好了他,我们还要去新疆的……他会好起来的……”
护士撇了撇嘴:“明天一定要把那3000块补交上来,你也够罗嗦的,我怕了你了。”
我露出欣喜的笑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是好,只是对着那小窗口鞠躬。
护士挥着手:“快去急救室外面等你男朋友吧,别对着我鞠躬啊!明天把钱交上来,就算是帮了我了。”
我徘徊在急救室外面,但是我没有焦急,我知道焦急起不了任何作用。取出手机,我按了开机键,然后听到一阵阵急促的短信息提示音。
我一共收到13条短信,其中有12条是方子牙发过来的,另外2条是梦都和王克克发过来的。
“橙子,我今天下班挺早的,已经到家了。你和少年狼怎么都不在家?”
“橙子,你为什么关了手机?”
“橙子,你怎么了?你出什么事情了?”
“你和少年狼一起走了,是吗?我看他的东西都不在了!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你不要我了吗?你就这样不要我了?”
“我要疯了,橙子,你要把我逼疯了!”
“亲爱的,你马上回来我身边,我们结婚,立刻结婚。”
“林橙子,林子夜,我的大作家——你和留老板的5年合约都没有满,你这样一走了之,我该怎么办?”
“橙子,你要我死吗?”
“快回来!”
“回来!”
“丫的!”
子夜,你把子牙逼急了,他都要哭了。你回来,好吗?子牙那么爱你,你应该懂得珍惜,不是吗?子牙是个好男人呀。别犯傻了,快回来!——这是梦都给我发的短信。
我摇晃着手机,笑了那么一笑。
一个护士从急救室出来,她告诉我,少年狼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我只觉得身体一软,沿着墙壁就倒了下去。但是,我的知觉很清楚。我挣扎地爬起来,护士扶住我:“小姐,你怎么了……。我给你倒杯水吧,你先在椅子上躺一会儿。”
我躺在医院的长椅上,为着第二天要交的3000块钱担心。
忽然,我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方子牙。
我没有接,直接按掉它。但是15秒钟后,我却主动给他打了过去。
“橙子,别闹了,你在哪里?你快回来!”
“子牙,你听我慢慢说,等我说完,好吗?”
“你快说……”
“少年狼和我本来要去新疆的,我们要私奔,我要离开你。可是在火车上,他忽然发起了高烧,医生说是菌血病。我们在邯郸下车了,现在他在急救室。老天,他总算脱离了危险。但是,我现在需要钱,3000块甚至更多。这么多年,我为你也挣了不少钱。现在我需要钱,你念在往日情份上,帮我一把,好吗?我不想少年狼生病,更不想他死。子牙,我对不起你,可是一码归一码——他是你的哥们、朋友,你看在这上面,也要救救他呀。”我几乎快哭了。
“我马上叫一辆车,连夜来邯郸。什么都别说了,我也不想说了。见面再谈……橙子,你伤害了我……可是,我无法责怪你。要知道,我爱你。好了,我很快就要到你身边。没有我,你是什么也做不了的。”子牙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我从椅子上坐起来,抱住自己的双腿,我哭出了声音。这声音又洪亮又悲壮,好象是按捺许久的哭泣。那个去给我拿水的护士已经走到我身边,我一下就抱住了她。
少年狼被推出急救室,转入了普通病房,我守在他身边,一刻也不愿意离开。他始终在昏睡状态,我没敢合眼。天色一点点亮起来,少年狼的皮肤在晨曦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苍白。
我一次次地站起来,守望窗口。我并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钱,还是方子牙?
不,我不应该要方子牙的帮助,尽管他的钱是我的。倘若他来到邯郸,我便再不可能和少年狼去新疆了。
我拨了王克克的电话,听到一个哭丧一般的声音: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已经停机。我忽然想到半个月前,王克克告诉我,她在上海的际遇很糟糕。她和别人合伙开了一个24小时营业的面包店,合伙人比她精明,骗掉了她所有的本钱。所以,她只有老实本分地帮别人打工了——在一家广告公司打杂。
王克克自身难保,我怎么可以要求她帮助我呢?
不自觉地,我在手机上拨了一个潜意识里很熟悉的号码。这么多年,我仍然记得。我从没有刻意去记,甚至以为自己忘记了这号码。但是,我却在最无助的时候拨通了它。
过了半分钟,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女声:“谁啊?一大早的,有急事吧?”
我捂住自己的嘴巴,眼泪顺着指缝流下来,我发出“呜呜”的哭声来,没有办法再抑制。
“怎么回事?告诉你啊,不要打骚扰电话,那可是犯法的。”那边挂掉了电话。
一分钟后,这女人却又拨通了我的电话:“你……你好……你好,你是橙子吧?是的,你一定是。我是梅娉婷,我是你的妈妈,这么多年……对不起……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我说点什么呢?对了,我看了你写的书了,你写得真好……你要好好过下去,然后……等到你能原谅我们的时候,你就回来看看我们。对不起……橙子,妈妈对不起你……不要原谅我,只要你过得好。”
“呜呜……呜……”我哭得越来越严重,却一个词语也吐露不出。
我用力抹了一把泪水,挂掉了电话。6年了,我和母亲梅娉婷已经分开6年了。我有什么理由开口向她要钱,我是个背叛了家庭的孩子。既然当年离开得那么决绝,现在何必再去联络她呢?我过得很好,妈妈,我一定会过得比你好。
当我一转头的时候,看见了推门而入的方子牙、梦都还有留老板。
子牙的头发上似乎还沾染着露水,他黑着一张脸,双手紧攥在一起。他没有什么表情,就这样定定看着我。
梦都冲到我跟前:“你只是和少年狼出来玩玩的,你并没有背叛子牙,是不是?你快说啊,你快说'是'啊。”
我没有吭声。
留老板移动着他油腻的身体,也走到我跟前:“子夜,无论如何,咱们的合同都没到期……你去旅行也就算了,要是就这样一走了之,你要我怎么办啊?我上哪里去找你啊?你可把子牙急坏了……你走了,他又该怎么办呀?我说你们女人的心也太狠了点,据我所知,你和子牙的感情也不是一二年了嘛。我跟你说,你是一个有前途的女作家,子牙呢,他有才华又懂得市场运作,你们在一起——这是天作之合……”
“留老板,要是子牙懂得做生意,也不会亏钱亏得这么厉害了。我看是你精明吧,你才是一个前途光明的生意人呢!”我气不过,还是要耍嘴皮子。
子牙推开梦都和留老板,把我拉到病房外面。他抓痛了我的手,我没发出任何声音。我们站在病房外面的楼道里,四目相对。他猛然间抱住我:“橙子,我错了,你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好吗?”
我说:“钱。”
“钱?”
“你不是来帮助我们,给我们送钱的吗?”
他松开我,拿出皮夹:“全都给你,其实这些钱全是你的。一共有2万块,你这些年挣到了很多钱,全被我折腾没了……这2万块是留老板预支给你的稿酬。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关于我的家庭……”
我夺过皮夹,一口气跑到交费处。我知道,少年狼得救了——但是,我又沦陷了。
子牙尾随而来:“橙子,我们要好好谈谈。”
他脱下身上的皮夹克,给我披上:“我们去外面走走。”
“橙子,春秋两季是到邯郸旅行的最好时光。这些年,我似乎一直没能带你出来走走。我忽略了你,我不想再做任何解释了。”
“等少年狼身体康复了,我们还是要离开的。”
“你难道要害他一辈子吗?你自己可以不喜欢写字,可以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他的身上?你又是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我身上?我们是男人!你知道'男人'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吗?责任,男人就是责任的代名词。你不要觉得我没有对你负责任,我也只是想让你过更好的生活。我——方子牙,出生在贵州的穷山沟里。我12岁的时候才穿上了生命里的第一双鞋子,那是一个城里的表哥穿破了的,丢掉了的。那时候我总想,有天我能够有一装属于自己的鞋子——新的鞋子!我努力读书!为了供我上大学,我的小妹把自己嫁给了一个双腿残废的半老头……她哪里是在嫁人!简直是在卖自己!卖自己,你明白吗?还有,还有我的大哥,他在城里打工……为了挣到我的学费,他去抢劫——他们连辩解的机会也没给他,他在现场就被警察一枪击毙了!大哥死的时候,他和妻子结婚不到2年,他的儿子才1岁!我们是穷人,我们打不起官司,我们斗不过他们!除了拼命读书,我再也没有办法。我的父母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我底下还有一个弟弟……在念大学,我必须养他!”
我怔怔看着子牙:“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穷人也有尊严,不是吗?你以前是千金小姐,却偏偏要从那个金玉满堂的家里逃出来,跟我这样一个穷小子私奔!你以为我敢跟你说吗?我爱你,正是这样的爱,让我难以开口将这一切告诉你。我要挣钱给父母、小妹还有大哥的遗孀遗孤。我那小妹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不见得比你卑微。凭什么你的少女时代不愁衣食,而她却要卖掉自己供我念大学呢?好,你叫我快点娶你,那我娶你!我带你回那个穷山沟,让你住土房,吃咸菜!你会下地干农活吗?你会上山砍柴火吗?你敢说'方子牙,我愿意跟着你受尽苦难'吗?你总以为世界上最凄凉的人是你——林橙子。但是你错了,你完全错了!橙子,论起自私,你怎么可能输给我!”
我张开嘴巴要说话,子牙捂住我的嘴,他继续说着:“可是,真得很奇怪,我怎么会爱上你呢?刚开始,我们也只是写信而已。我喜欢你的文字,觉得你的灵气无人可比,你的才华是透明的精致的一件艺术品。你那时候还不满16岁,可是我爱你,我要的就是你这样清澈的女人!你真的来了,我却有点害怕……橙子,我害怕自己负担不起你!我只有加倍努力!在A城,我们的理想只是好好写字,好好活下去。可是到了北京,我发现好好活下去并没有意义——我要活得比很多人都好。你总是渴望精神上的富有,多可笑,要是物质都不富有,我们哪里还有精神活在这个物质当道的社会上?你没资格说我变了,我也没资格说你变了,橙子,我们都变了。”
我坐在医院花园的石凳上,子牙就这样站在我的面前。
“子牙,子牙……你小时候想要的只是一双鞋,我小时候想要的是吃一顿温情的饭。现在,你想要的是钱,我想要的却也是钱——没有钱,少年狼会死。在你眼里,你的父母家人是给了你压力的魔鬼!而我呢?我是一只吸食你骨髓的妖精!”
他扶住我瘦弱的双肩:“我愿意给魔鬼和妖精吞噬,这是我的责任!”
我迷茫地望着他:“那么,现在我这只妖精终于要离开你了,你也就少了负担,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