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狼不能多喝酒,他容易酒精过敏,喝多了会影响气管,严重的时候简直难以呼吸。子牙很明白这一点,他总是那么懂得运用自己的聪明。
我和少年狼未能成功的私奔带给子牙很大的打击,虽然我已经回到他的身边。我们尽量不去谈这一段过往,少年狼也继续和我们住在一起。我提出过要少年狼搬出去的建议,奇怪的是,这两个男人都不愿意。子牙的意思我知道,他是在考验我们。
而少年狼,期待着能和我再次私奔。他没有能力,所以他必须积蓄能量。在他能量不足够的时候,他要守护着我。
我已经答应了子牙,要和他永远在一起,以少年狼的生命起誓,我绝对不再背叛子牙。
但是子牙不相信,他只相信一点——我们之间的爱已经变得疏离飘渺。最起码,我不再是他能够掌控的女人。我在一天天长大,并且强大。子牙以为我和少年狼私奔,只是我证明自己强大的一种方式。
我多次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是爱少年狼的。可我并非不爱子牙,相反,我很爱他。我想要换一种生活方式,拥有一个20几岁女人应该有的浪漫和精彩。我不能再写字,不想再写字。我想和心爱的人去新疆吃葡萄,我想象中的爱人,他的眼睛里应该没有世故。
子牙,我们都变了。你很少对我说过你的来历,而我的底细,你一清二楚。你不觉得,那么太不公平吗?
我们能够一起吃苦,却无法一起享福。
我没想到的是,我的自私害了少年狼。我本该狠心赶他出门,不再和他来往。子牙,杀少年狼的不只是你,还有我。
其实那时候,少年狼已经成为了一家报纸的编辑,加上他很好的文字驾驭能力,他完全可以一鸣惊人。我很可笑,总以为一个闪光的前途可以让他忘记我,忘记我们之间的纠葛。他写好了一部25万字的长篇《微笑吧,丽莎》,完全是手写的,并且毕恭毕敬地交给我。我决定给他找出版商,并和子牙一起给少年狼设计未来。
子牙对少年狼也是疼爱的,在没发现我和少年狼的私情之前,他很喜欢少年狼的才华。而这个时候,给少年狼一个美丽的前途,也是子牙所认为的一个很好的结局——对我们3个人暧昧关系的一个结局。
他和我想的是一样的,少年狼还是个孩子,给他一颗糖果,他就会忘记苦涩。
子牙读完了少年狼的长篇,问过他:“这个稿子你给别人看过吗?除了我和橙子,你还给别人看过吗?”
“没有。”
“那就好……我要好好给你找家出版商,你高兴吗?”
“不一定要出版的……这是我写给子夜的!”
子牙露出牙齿,拉长了嘴角,作了个微笑的动作:“橙子已经读完了你的长篇,她没告诉你她的意见吗?你写的很一般,不过如此。我帮你,完全看在我们的情面上。”
“不会的,子夜应该会喜欢的。”少年狼很固执。
我真的喜欢少年狼的长篇,其实他讲的是一些女人的故事。一些欢场女子,横跨着时间和空间,从30年代叙述到90年代,每个女子都被写成妖娆的毒花。其中有个叫丽莎的舞女,她生在80年代,她的表情总是木然,不懂得哭和笑。丽莎认识了一个男人,他教会了她笑,又把她弄哭……但是,她和男人没任何结果,他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在长篇里,他夹杂了大量的诗歌,让人在佩服他小说功力的同时,对他在诗歌上的天赋也惊叹起来。
我并没有把我的这些想法告诉他,我不太和他单独相处,把自己放在子牙的女人的位置上。少年狼是我的弟弟,我这样对自己说,一而再,再而三。
直到现在,我还是可以完整地背诵出《微笑吧,丽莎》里面的一首诗歌:
亲爱,此刻/我是一只鱼,穿一身洁白的月光,站在你窗前/当启开你紫色的帘栊,面海/诵念一场雪的章节/古希腊悲情的忧郁/同时在一道眼神里复活屏住呼吸吧!让战栗的思绪/在窗外的月袍上,涂满兰香/给要来的风,一些温暖的信号/这久久缠绵于心的梦境/总在你的身体,返起兰色的潮音/玫瑰的阴谋,莲的隐喻,被谁收藏于心灵的白皮书/亲爱,你知道/这样的时候,总会有只鱼,慢溯在思念的泪光里/身体透明如水,他的归宿/只能是有关你的记忆的漩涡/亲爱,你用纯净的念头敲打夜幕,月光的手真的能抚平心潮的起伏吗/身体里的潮声/和这守望的夜一样深吗/冥想深处/冰与火的交响/尘世的星光比天堂更亮/此刻,所有的花朵都失聪/这世界惟一的声音/是一滴水滴进另一滴水/开成的花/月亮掉进海里的时候,正是一朵花开放的瞬间/站在岸边的鱼,你该抉择/就此葬身大海,还是,在停驻的时空里,与花瓣同眠。
子牙,这样干净的文字你怎么写得出?当所有人仰慕你的才华,为你的《微笑吧,丽莎》而雀跃的时候,谁会知道它的主人是少年狼。
只有我知道,天知道,地知道。少年狼不会计较你的掠夺,可是我很计较,子牙,我十分计较。
我早该想到这是个阴谋。人其实是有预感的,只是在事情没发生前预感的强烈程度不同。所以很多人总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才发现预感的存在,正确地说,是证实了预感的存在。
又有人告诉我,我不必为这样的后果负责任,没有谁会逼迫我去承担。
子牙蜷缩在床上,嘴唇干裂,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没有理会他,木然地阅读着少年狼的遗作。是的,我没有写错别字,那真的是一部“遗作”。
我的少年狼死了。
小时候,你们都做过一种游戏,叫做“过家家”。我在孩提时代没有参加过任何团体游戏,总是一个人在房间里。我自己玩,也玩得很惬意。有一种我自己创造的类似“过家家”的游戏:把不同颜色铅笔摊开,给每支铅笔取个名字。红色的是妈妈,绿色的是爸爸,白色的孩子。我呢?我给它们每支铅笔配音。
妈妈说:“孩子,你饿吗?饿了我给你做饭。”
孩子说:“妈妈,我们等爸爸下班啊。”
爸爸说:“我回家啦!今天晚饭准备了什么好吃的啊?”
我会一直自编自导下去,让他们一家人饱受磨难。最后,我用力折断红色和绿色的铅笔,让白色的铅笔父母双亡。
那时起,我开始想象死亡。我没接受过正统的汉语言教育,我之所以擅长写字,大概和我的想象力有关。
想象力里加入了死亡,就如同我长了一对黑色的翅膀。
我喜欢把笔下的主人公弄死,死有着绝对的感染力。
可是,我不要身边的人死,我不要少年狼死。
子牙说:“林橙子,只有我死了你才会说话,是吗?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那我去死,我去死!”
他奔向天台,衣冠不整、神情憔悴、双眼红肿。我紧追上去,可我始终没开口。自从少年狼死后,我就不说话了。这是自闭症,少女时代我得过的某种精神疾病。16岁后跟了子牙,我再没犯病。
这是我成年后的第一次自闭。子牙撕扯自己的衣服,从白天哭到黑夜,喝了酒,继续哭下去。先是大声的哭泣,再就是沙哑的哭泣,到最后,是无声的哭泣。一个人原来可以有那么多的眼泪,而同样是人,我居然没掉一滴泪。
少年狼死了,我没掉过一滴泪。他曾躺在我的腿上,拉着我的长头发,问过我:“子夜,我们会分开吗?我们分开了,你会哭吗?”
“我不会哭,你也不会哭的。因为哭也没有用……狼,哭泣是很没意义的事情。”
“那什么有意义?”
“我也不知道……”
子牙要跳楼。他不是吓唬我的,我看得出来,起码在他勇敢地站在10楼天台上的某一瞬间,他是想死的。还有,他喝醉了。一个醉汉子,总是会显得真实许多。不考虑前因后果,脑子里有酒精的力量。
我不想子牙也死掉,尽管我已经说不清楚,即使想说,也开不了口。但是,我不要他死。
我上前紧紧抱住他,抱到自己都喘不过气来。他回转身来,用力摇晃着我:“给我一个我不能死的理由。”
不,我没有理由。
子牙,原谅我,我没有任何理由。我吓坏了,被死亡吓坏了,被这场我们制造的死亡的吓坏了。
他看着我,眼睛发红,随时可能坠下楼去。他挥舞着双手:“对不起,我要走了!我要和少年狼一起死!他死了,你也不喜欢我活下去!好了,我走了!”
我的喉咙很疼,要努力发出声音,我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终于发出了一个声音:“不!”
子牙冲向我,拼命地抱住我:“我们好好补偿少年狼,把他的遗作出版了,好不好?我一定要让他千古留芳,你要相信我!少年狼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对不对?”
我放声痛哭起来,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少年狼真的死了!
死者柳浪(又名:少年狼)系因酒醉后其呕吐物进入气管、支气管导致机械性窒息而死亡,排除外加暴力致死。几个劝酒者应共同赔偿死亡补偿费、丧葬费、合计人民币5万多元。法院审理认定,柳浪明知喝多了酒会造成呕吐甚至死亡的严重后果,还是不停地喝酒,应负主要责任;方子牙是酒宴的主办者,不但没有劝阻柳浪反而和柳浪对饮,对死者柳浪喝多酒后不送医院救治,亦不通知家属,应负一定责任;在饮酒过程中,酒宴的其他人员与死者柳浪相互敬酒,造成柳浪因喝酒致死,也应承担相应民事责任。据此,法院一审判决,被告人方子牙赔偿20000元给死者家属,其他被告各赔偿5000元给死者家属。
法院的判决书是一个最好的证明,少年狼死了,死在酒里。
那笔赔偿金给了少年狼一个很温暖的归宿——墓地。
我期待着那本《微笑吧,丽莎》的早日出版,那成了我当时最大的愿望。我抱住少年狼母亲的画像,在他的房间一坐就是一整夜。我总是缠住子牙,问他关于少年狼遗作的出版细节。
直到那天,我翻开报纸,看到一个触目惊心的大标题《青年作家方子牙一举成名,历尽磨难打造微笑丽莎》。
子牙,子牙,你真残忍。你先是害了少年狼,再是剽窃了他的遗作——你还泼灭了我对你仅存的一丝希望。你因为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你忘记你订的报纸了吗?它出卖了你!报纸出卖了你,子牙!如果你要让我永远蒙在鼓里,就应该杀了我。
杀了我,好吗?就好象你谋害了少年狼一样,你也谋害死我,行吗?你敢说,那天的拼酒比赛不是你事先设计好的吗?你敢说,你心里没有渴望过少年狼从我们身边消失吗?你让一个酒精过敏很严重的人喝5瓶二锅头,你是什么居心?你还叫一帮朋友来凑热闹,怂恿少年狼喝完5瓶酒,你有什么目的?
还有,为什么你那么忙,还要熬夜把少年狼手稿输入电脑——仅仅因为他的字迹潦草,而他又懒得使用电脑吗?我们大可以请别人帮忙打,你倒是独自承担了。你是不是觉得这手稿迟早是你的,越少人知道手稿的真实主人就越好呢?
我把报纸贴到子牙脸上,隔着报纸扇了他十几个巴掌,每一下都打痛了我的手。子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就像一个木头人。
我打累了,撕了报纸问他:“手稿呢?把狼的手稿还我!还有,把他的生命还给我!还给我!你这个骗子!”
“烧了,我烧了它。死人出名有什么用呢,橙子?少年狼都死了,还要名声做什么?我还活着,能够靠着名声得到我要的生活。还有,我必须为你想想,我不愿意你再跟我吃苦了。要是少年狼泉下有知,他一定会原谅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