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传呼他一次,我的希望就减退一次。
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两个大大的字“冲动”。我和子牙私奔或许真的是冲动……我和其他离家出走的孩子一样,我后悔了。
公用电话亭的老板喊我进去避雨,我抬起眼睛看他的时候,他看见了我的泪花。
他说:“姑娘,别着急,慢慢等。”
陪伴着等待的最好的玩具就是回忆。
我和子牙是这样认识的。
15岁那年,我参加全国中学生作文比赛,得了优秀奖。我全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母亲笑了那么一笑,她的意思是说,优秀奖就是个屁,和鼓励奖一个性质。
就是这个屁,让我和子牙相识了。我收到了子牙的约稿信,他说自己是某个杂志社的编辑。我的资料他到底从何而知,至今仍是个谜。毕竟认识这个编辑后,我开始发表文章和拿稿费。
还有,我和他开始通信。子牙是我的日记本,我没保留日记的习惯,可是需要写下来。每篇日记的开头都这样写:子牙,我是橙子。
积累到5张信纸的时候,我再给他寄去。
这是种奇怪的感情,承载了之后所有的寄托和守望。为了得到子牙写满闲言碎语的纸片,我每天跑去传达室打探我的信件。除了子牙,另有些读者也曾经给我写信,然而我没回复他们。
终有天,子牙这样写道:橙子,大概,我是喜欢上你了。
彼时,子牙22岁,他漂泊在不属于他的城市,孤单脆弱而无法言说。
我们的爱,刚开始的时候是柏拉图的。性,距离我们很远。我是说,那是我邂逅的最纯真的爱情。
有必要说明的是,我是个奇怪的人。有点孤僻但是热情占据了我个性的一大半,我是爱热闹的人。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把自己封闭一阵子,不和人说话。最长的一次,我封闭了自己2个月,一声也不吭。好象是8岁那年的暑假,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战争最白热化的时候,我整整2个月,未对谁说过半句话。
父亲有许多女人,母亲也有许多男人。在家乡P城,他们是社会名流。父亲当着不小的官,母亲是一家报社的副主编。
我的离家出走,带给他们最大的打击就是丢失了面子。
后来,不知道是从哪里打听到,他们在我出走后不久又大闹了一次了。没有照顾好我,成了他们指责对方的相同借口。
然而我自由了,我离开我的父母。把我们这样三个人捆绑在一起,以家庭为单位生存着,是对我们最残忍的折磨。
子牙是我的幸福,起码那个时候我这样想。我们要如同亲人一样生活在一起,朋友一样彼此宽厚,情人一样恩爱无边。
子牙说他喜欢上我的时候,我马上写信告诉他:子牙,我爱你。
请相信,我们的爱透明清澈。
我还在等待,夜幕降临了,我仍然没放弃等待。除非等待,否则我也无路可走。
子牙终于回了电话过来:“橙子,我刚到S城。对不起……对不起……火车上没有电话。你在哪里……橙子别哭……小橙子……别哭啊……”
我的子牙来了。我们交换过照片,我们认出了彼此。
没有激动,只是互相隔了几米远观望着。
我没想到,他那么年轻,那么……好看。比照片要迷人得多,看上去就是一个大孩子。我放心了,这样我走在他身边,别人才不会怀疑他拐带未成年少女。
他张开了双臂,苍白的脸上神采奕奕。他说:“橙子,快跑到我这里来。”
我慢慢走着,伸出我的手,满脸的笑容。他朝前迈了两步,一把搂我到他的怀抱。
“橙子,橙子,你以后再不是那个没人爱的孩子了。橙子,你听见没?”
我点着头,不停地点头。
华灯初上的S城,仿佛盛开了一朵朵妖娆的花。子牙的手指和我的手指缠绕杂一起,是海底深处纠结着的不见天日却茂密旺盛的水草。
我等到了和我私奔的男子。白色外套和蓝色的牛仔裤,身上背一个墨绿色的旅行包,他英俊的脸孔上挂着不退却的笑容。这是子牙最美好的瞬间。
24岁之后,子牙开始老化,以他的啤酒肚为代表,从他的消化系统乃至神态气质,迅速蔓延。老,是从内到外的。可以想象,他24岁的时候,我才18岁。当然,别人都以为我已经20岁,但是子牙知道我只有18岁。他说我真年轻,年轻到他无法再把握。
那16岁那年,是谁先握住了我的手呢?
子牙,你错了,你错了……我从没嫌弃过你,从没责怪过你。可是,你真的错了……
见到少年狼后的某一片刻,我想起了我第一次看到的子牙。我有个自私的心愿,那便是:我的亲爱,我的狼,你不要长大。
我怕老化,也怕自己身边任何一个人的老化。
当子牙牵引着我的手,漫步在S城的宽阔街道之时,我想的却是——老天,让橙子快点老去。不,是让子夜快点老去。
我要和子牙结婚。
是的,谁也动摇不了我的决定。
面对19岁的少年狼,我不知所措。
子夜,子夜,他这样叫着。我转头看他,他的笑容明亮温暖。宽额头凝聚了他所有的灵气所在,红嘴唇上凝聚了他所有的性感所在。我慌张地走开,喝水,或者打开电脑写字。
他走到我背后:“子夜,你在写什么故事?”
“关于背叛的故事。”
他笑着把嘴凑到我面前,干脆用力地吻了我的耳垂:“子夜,你没有背叛谁。你只是遇到了更好的男人,你只是在追求自己的幸福。”
更好的男人?
当年,我确信世界上再没有比子牙更好的男人了。
他带着我去吃饭。排骨炖的汤,黄鱼煲的羹,糯米酿的酒。另有清脆的糖醋黄瓜、喷香的辣味鸡翅,甜腻的桂花汤圆。盛菜的瓷器光泽照人,它们陈列在灯光下宛如一件件艺术品。
和一个相爱的人吃一顿温情的饭,曾经是我的理想。
我没有吃过一顿愉快的饭,在遇到子牙之前。我单独一个人在家里,也能吃到很美味的饭菜,可是并不可口。父母难得在家陪伴我吃一次饭,每每吃到一半就摔盘摔碗。我看着坠落在地上的盘盘碗碗,我的神情是如此漠然。我放下手中的筷子,去看我的电视,或者去写日记。
他们闹他们的,我做我的事情。
我们不相爱,我和我的父母。
子牙柔声唤我:“橙子,快吃吧,多吃点。”
我的泪水滑落在饭碗里,低眉不语。子牙坐到我身边,拿纸巾给我擦眼泪,看到了我左腮上隐约的红手印。
“怎么回事?被谁打了吗?橙子,谁打了你?”
“不知道是谁,在车站的公共厕所里……那女人弄脏了我的毛衣……她的男人打了我……”这是我说话的一个特点,总是藏匿自己的过失,渲染别人的错误。
“子牙,你以后要好好保护我,知道吗?”
“好橙子,吃了饭,我带你去买新衣服,很多很多的新衣服。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坚决不会!”子牙捏着我的手,表情认真而严肃。
子牙带我去买了很多的衣服,基本都是白色的,象牙白,乳白,米白,纯白。我对白色有特殊的偏爱。
子牙苍白的脸凑近我的时候,我嗅到透明的细胞里发散出的柔情,它如同一层薄膜包裹着我的凄凉。我很想当子宫里的胎儿,蜷缩起自己,吸吮着母体的营养。子牙是我的母亲,也是我的父亲,更是我的情人。
我踮起脚尖,轻轻摸了一下他的脸:“子牙,我爱你。”
他捧起我的脸,慢慢地说着:“我要等你长大,橙子,我必须等你长大。我很想亲你,甚至……可是不能,我要等你……”
他要等我长大。
那个夜晚,我们拥抱着,在旅店的双人床上,仅仅拥抱。我知道他一夜未眠,我同样如此。我们在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我在拼命长大,他在拼命等我长大。
20岁的林橙子有了子牙的孩子的时候,是在春天。
我和子牙专注做过同一件事情,在同一时间。那就是,怎么联手谋杀掉我们的孩子。在医院的大厅里,我看到他的泪水混合着汗水,焦灼而不安。我安慰他:“没关系的,听说并不疼,一点也不疼……”他才记起要做人流的是我而不是他,他抱住了我:“橙子,原谅我……”
“不是我们在屠杀生命,是贫穷。”
“原谅我的贫穷……”
我原谅了你,并且一直原谅到我们失去彼此。
16岁的这个夜晚,我们没想到那么多。只是握住对方的手,一起守望天明。
那一夜,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