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不是天生的,是社会给予的。
她愿意那样写。她就要那样写。她对女性残缺的描述是某种叫喊,发不出声音,那是分贝太大了,已经超过了主流男性们的听力极限。
不可否认,主流们是极具社会责任感的。常常是,他们为社会活着,她们为他们活着。问题就在这里,她们的残缺需要依赖他们,而他们的成就感需要社会给予。无法互相依赖,互相索取,产生了所谓自私。其实真的自私吗?并不一定。
所以,男性和女性碰到一起,可以发生故事。
故事写下来,于是就成了文字。
林子夜又要写作了。
她抱着莫非非,她对这个小小的婴儿说:“宝贝,我要告诉你真相,这些故事,我写给你看。”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林子夜再次见到方子牙,是在他的新书签售会上。2005年的圣诞节,林子夜经过上海某书店的门口,她胸前挂着一个粉红色的婴儿带,里面放着她的女儿莫非非。她看到书店门口有一张很大的海报:一个面带笑容,微微发胖,容颜清秀的男子举着一本装帧精美的书。没有认错的话,那应该是方子牙。
书店里有些冷清,圣诞节的装饰也起不到装点气氛的作品。莫非非对书店中央的圣诞树倒是十分好奇,树上挂着的各色小灯让她兴奋地“嘎吱嘎吱”大叫起来。一个戴着圣诞帽的女店员走到林子夜身边:“小姐,著名作家方子牙先生正在本店签名售书,您有兴趣的话往楼上走。”
林子夜抬头看了看楼上,竟然无法言语起来。她一手拍着莫非非的小屁股,一手捋着自己的长头发。
“小姐,您没听说过方子牙吗?没听说过也没关系啊,作家那么多,没听说过也不希奇嘛。上楼去买一本他的书,不就知道他啦……人家可是著名作家呀……”女店员在一边喋喋不休。
林子夜迈开腿,走上了楼梯。走了几步,停下来,又继续走。短短的20几级楼梯,她仿佛走了一整天。
方子牙坐在书店二楼的中间,和一楼的圣诞树有着相同的待遇。他面前的桌子上铺了火红色的绒布,上边堆了几叠书。方子牙正叼着一支烟,和身边的几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轻声交谈着什么。并没有什么读者来索取他的签名,气氛懒散到可怕。他没怎么变,除了胖了一点之外,鼻子上架了一副黑框眼镜。
林子夜朝他走去,莫非非“咿呀咿呀”不知道想表达些什么。方子牙抬起头来,手里的烟停落在嘴边,慢慢地烟又掉到地上。他赶快站起来把烟踩灭,又弯腰拣起没抽完的半支烟,把它丢在面前的烟灰缸里。林子夜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刚好处理完这一切,惊慌地看着她。
林子夜已经不再年轻,20出头的女子却携带了苍老的痕迹。这一点,方子牙看得出来。他不知道她怀里的孩子是谁的,但肯定不是她自己的,是莫恩然的吧——是莫恩然和别的女人的孩子吗?
虽然她对着他笑,他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是复杂的情绪,刚刚愈合的伤口被撕裂,仿佛流不出来半滴血——生疼生疼的。他看着书店雪白的天花板,想到那些她曾经发给他的支离破碎、只言片语的邮件,不知怎么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变轻,升到了天花板——忽然,又狠狠坠落到厚实的地板上。
这疼痛是不能言说的,在她的面前,方子牙从来都是打不死也打不倒的——他想,其实更坚强的人是她。
几个工作人员笑着问林子夜:“小姐,您是要买方先生的新书吗?”
林子夜点点头:“对,我想买10本。到哪里交钱……你们方便帮我去交下钱吗?”她从口袋里拿出三张一百块:“这些钱……够不够……”
方子牙有点尴尬地低了一下头,说道:“你们帮这位小姐去付钱吧……”
一时间,签售会的桌子旁边只有方子牙和林子夜,还有莫非非的存在了。
林子夜笑一笑:“近来可好?”
“还好……挺好的,你呢?”
“我也很好。”
“这是莫恩然的女儿吧?很可爱。”方子牙站了起来,走到林子夜左边,摸了摸莫非非的小脸蛋。
“对,这是我和恩然的女儿,她叫莫非非。”
“唔……非非,她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呀,长大了肯定和你一样好。”
“我没有什么好的,一直以来,我都是很糟糕的人。”
“你很好……我觉得你比以前有精神了。倒是我,老了……今天办新书签售会,场面冷清到过分了……”
“那是因为今天过圣诞节,大家都有Party什么的吧……”
“不是的……你不用安慰我……梦都就在街对面的一家书店开签售会,她抢了我的风头……”方子牙的声音又细又小。
“那也没什么,不是吗?以后会好的,慢慢来吧。”
方子牙脱下手里一枚白金钻戒,拿给莫非非玩。林子夜说道:“那么贵重的东西你还是收起来吧。”
“这是我送给非非的见面礼……”
莫非非抓不住戒指,它一下就摔到地上去了。小小的婴孩指着书架上挂着的彩色气球,“叽里咕噜”了起来,眼睛里闪着快乐的光芒。
“子牙,她想要的是气球……你给她摘一只吧。”林子夜笑着说。
方子牙捡起钻戒,重新戴好它,去给莫非非摘气球。他轻轻垫了下脚后跟,扯了一个红色气球下来。林子夜把气球栓在婴儿带上,莫非非乐得笑出声音来。
几个工作人员已经回来了,他们数出10本书来,方子牙逐一写上自己的名字。写的专注而认真,花了很长时间才写完10本书的签名。林子夜从他手里接过装书的袋子,转身离去。
“谢谢方先生,再见。”
“再见。”子牙站起来,再无多话。
林子夜快步走下楼去,快步离开书店。踏出店门的一瞬间,婴儿带上的气球忽然爆裂开了,发出很恐怖的响声来。莫非非先是一愣,接着“咯咯咯咯”地笑起来。林子夜也笑了,她拍着女儿的脸:“非非是最勇敢的小姑娘!妈妈爱非非!”
回到家中,林子夜打开装书的袋子,发现了方子牙的那颗钻戒。它迟到了太久,钻戒也会过期的——它代表不了永恒。她把钻戒放到抽屉里,那里面还有另外2颗钻戒,一只是少年狼送的,一只是诸葛名优送的。书的封面设计得很漂亮,书的名字也不错——《流浪的火车》。但是林子夜把书整齐地放到柜子里,并不愿意阅读它。说不出为什么,总之,她的内心告诉她,这是一本关于方子牙回忆的书。而她,也是他回忆的某一部分。
王克克也回家来了,她的手上拎着几个鲜艳的大盒子,盒子上捆绑着色彩艳丽的缎带:“快来,子夜,非非,我给你们买了圣诞礼物!”
林子夜微笑着迎上前去,王克克看到了她眼里泛着的泪花。
“傻瓜,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王克克说道。
非非睡着了,沉睡中的婴儿总是分外可爱。
林子夜终于拿出了方子牙的书,封面上是远远逝去的山峦和田野,以及纵横交错的铁路,一个白衣少年张开他的手臂,在铁轨上小心又似乎很散漫地行走着——他是刚学会起飞的雏鸟。这画面是黑白的,偏偏“流浪的火车”几个字又是鲜红的,红得宛若林子夜手腕上的红丝线。
这是方子牙给予林子夜的最初的梦想——火车,还有流浪。
她随意打开书页,阅读着方子牙稍带凌乱的文字:
这年春天,看到过一树桃花。满树的粉嫩在招摇,胡乱地拨弄着我的思绪。其实,我一直是个沉闷的人。当仰脸看到纷飞的桃花瓣时,某一个瞬间,我开始怀念爱情。我并不是讨女孩子欢心的男子,很大程度上,还是归结于我的自卑。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年春天的桃花树下,我想象着一个未知的女孩——想象着,自己的生命可以和她融合。
后来,我遇到了她。她坐着一列火车来投奔我,在此之前,她本可以过很富足的生活,不过,她是个孤独并且不被容纳的孩子。
我觉得我能容纳她。
再后来,我得到了她,又失去了她。
我说过,我是个沉闷的人,这短短的话语便是我对自己今生爱情的总结。
她并不明白,失去了她,我再不可能拥有爱情。
爱情,于我来说,很是奢侈。
有一次,我对她说,将来有那么一天,我要给她买一列火车,以便满世界流浪。火车票只有两张,除了她和我,谁也别想乘坐。
她听完后,高兴极了,像一只撒欢的小狗,满屋子乱跑。
可那是我随口胡诌的甜言蜜语,和许多男人一样,在爱情面前,我们都缺少一些诚实。
我狠狠伤害过她,伤害她的时候,我给自己找了无数的借口——比如理想,比如物质,比如未来。我很想给她好的生活,那样的话,我们去百货公司的时候,她可以任意挑选喜欢的衣物,而不必担心它们的价格;那样的话,她过生日的时候,不用再吃我煮的难以下咽的面条;那样的话,我可以带着她四处旅行,而并非流浪。
亲爱的,你知道吗?旅行和流浪是不一样的,旅行是快乐的,流浪是无奈的。
有天,她真的决定离开,在我以为自己能够给她幸福生活的时候。
有天,我也真的发现,自己一无所有。
于是,我想到了那个关于“火车”的承诺,以及那个听了我的承诺而欢欣无比的女孩。
林子夜没有再阅读下去,至少这些故事,她已经太过熟悉。而这个写故事的男人,她也决定将他忘记。
王克克拿过她手里的书:“你该休息了。”
“他在写我们的故事……你知道吗?这是属于我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