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糊的窗子上,泊着微茫的晨曦,早起的祖母,站在我们床头叫:“起床啦,起床啦,趁着露凉去捉虫子。”
这是记忆里的七月天。
七月的夜露重,棉花的花,沾露即开。那时棉田多,很有些一望无际的。花便开得一望无际了。花红,花白,一朵朵,娇艳柔嫩,饱蘸露水,一往情深的样子。我是喜欢那些花的,常停在棉田边,痴看。但旁的人,却是视而不见的。他们在棉田里,埋头捉虫子。虫子是息在棉花的花里面的棉铃虫,有着带斑纹的翅膀,食棉花的花、茎、叶,害处大呢。这种虫子夜伏昼出,清晨的时候,它们多半还在酣睡中,敛了翅,伏在花中间,一动不动,一逮一个准。有点任人宰割。
我也去捉虫子。那时不过五六岁,人还没有一株棉花高,却好动。小姑姑和姐姐去捉虫子,很神气地捧着一只玻璃瓶。我也要,于是也捧着一只玻璃瓶。
可是,我常忘了捉虫子,我喜欢呆在棉田边,看那些盛开的花。空气中,满是露珠的味道,甜蜜清凉。花也有些甜蜜清凉的。后来太阳出来,棉花的花,一朵一朵合上,一夜的惊心动魄,华丽盛放,再不留痕迹。满田望去,只剩棉花叶子的绿,绿得密不透风。
捉虫子的人,陆续从棉田里走出来。人都被露水打湿,清新着,是水灵灵的人儿了。走在最后的,是一男一女,年轻的。男人叫红兵,女人叫小玲。
每天清早起来去捉虫子,我们以为很早了,却远远看见他们已在棉田中央,两人紧挨着。红兵白衬衫,小玲红衬衫,一白一红。是棉田里花开的颜色,鲜鲜活活跳跃着,很好看。
后来村子里风言,说红兵和小玲好上了。说的人脸上现出神秘的样子,说曾看到他们一起钻草堆。母亲就叹,小玲这丫头不要命了,怎么可以跟红兵好呢?
家寒的人家,却传说曾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有地千顷,佣人无数。在那个年代,自然要被批被斗。红兵的父亲不堪批斗之苦,上吊自杀。只剩一个母亲,整日低眉顺眼地做人。小玲的家境却要好得多,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不说,还有个哥哥,在外做官。
小玲的家人,得知他们好上了,很震怒。把小玲吊起来打,饿饭,关黑房子……这都是我听来的。那时村子里的人,见面就是谈这事,小着声,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这让这件事本身,带了灰暗的色彩。
再见到红兵和小玲,是在棉花地里。那时,七月还没到头呢,棉花的花,还是夜里开,白天合。晨曦初放的时候,我们还是早早地去捉棉铃虫。我还是喜欢看那些棉花的花,花红,花白,朵朵娇艳。那日,我正站在地中央,呆呆对着一株棉花看,就看到棉花旁的条沟上,坐着红兵和小玲,浓密的棉叶遮住他们,他们是两个隐蔽的人儿。他们肩偎着肩,整个世界很静。小玲突然看到我,很努力地冲我笑了笑。
刹那间,有种悲凉,袭上我小小的身子。我赶紧跑了。红的花,白的花,满天地无边无际地开着。
不久之后,棉花不再开花了,棉花结桃了。九月里,棉桃绽开,整个世界,成柔软的雪白的海洋。小玲出嫁了。
这是很匆匆的事情。男人是邻村的,老实,木讷,长相不好看。第一天来相亲,第二天就定下日子,一星期后就办了婚事。没有吹吹打打,一切都是悄没声息地。
据说小玲出嫁前哭闹得很厉害,还用玻璃瓶砸破自己的头。这也只是据说。她嫁出去之后,很少看见她了。大家起初还议论着,说她命不好。渐渐的,淡了。很快,雪白的棉花,被拾上田岸。很快,地里的草也枯了,天空渐渐显出灰白,高不可攀的样子。冬天来了。
那是1977年的冬天,好像特别特别冷,冰凌在屋檐下挂有几尺长,太阳出来了也不融化。这个时候,小玲突然回村了,臂弯处,抱着一个用红毛毯裹着的婴儿,是个女孩。女孩的脸型长得像红兵。特别那小嘴,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村人们背地里都这样说。
红兵自小玲回村来,就一直窝在自家的屋子里,把一些有用没用的农具找出来,修理。一屋的乒乒乓乓。
这以后,几成规律,只要小玲一回村,红兵的屋子里,准会传出乒乒乓乓的声音,经久持续。他们几乎从未碰过面。
却还是有意外。那时地里的棉花又开花了,夜里开,白天合。小玲不知怎的一人回了村,在村口拐角处,碰到红兵。他们面对面站着,站了很久,一句话也没说。后来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各走各的了。村人们眼睁睁瞧见,他们就这样分开了,一句话也没有地分开了。
红兵后来一直未娶。前些日子我回老家,跟母亲聊天时,聊到红兵。我说他也老了罢?母亲说,可不是,背都驼了。我的眼前晃过那一望无际的棉花的花,露水很重的清晨,花红,花白,娇嫩得仿佛一个眼神也能融化了它们。母亲说,他还是一个人过哪,不过,小玲的大丫头认他做爹了,常过来看他,还给他织了一件红毛衣。
桃花芳菲时
正月十五闹花灯,年轻的三奶奶在街市上看花灯,相遇到英俊的三爹。电光火石般的,两颗年轻的心,爱了。不多久,三爹托了媒人上门。
三奶奶是三爹用大红花轿红盖头迎进门的,那时,满世界的桃花开得妖娆,三奶奶的婆婆——我们那未曾谋面过的老太,站在小院里,正仰望着一树桃花。帮佣的端着一盆莲子走过来,老太咧着嘴乐,说,好兆头,多子多孙。但三奶奶婚后,却无一子半嗣。
过年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子,被祖母一径领着,走上六七里的路,去给三奶奶拜年。这已是若干年后的事了。我们的老太,也早已作了古。祖母再三关照,看见三奶奶不要乱说乱动,要祝三奶奶健康长寿。
房间里的光线总是暗,有一股水烟味。黄铜的水烟台,立在床头柜上,形销骨瘦的样子。三奶奶盘腿坐在床上,倚着红绸缎的花被子。她是个瘦小的女人,脸隐在一圈淡淡的光里面,看不分清。她朝着我们说,好孩子,谢谢你们来看奶奶。然后递过红包来,那是给我们的压岁钱。我们敛了气地候着,祖母却客气地相挡,哪能要你的钱呢?
我们被祖母轰出房去,只留她们两个说话。我们乐得出去玩,门前有河,河上结冰,冰上散落着燃尽的爆竹屑。远远看去,像散落的花瓣。我们捡了泥块打冰飘。玩得肚子饿了,才想起已到饭时,回头去找祖母,只听得三奶奶幽幽说,我可是他大红花轿红盖头娶进门来的。后面是长长久久的静穆,有叹息声,落花似的。我们倚了门,呆一呆,那大红花轿红盖头的场面,该是何等的热闹?而三奶奶,定也是个水灵灵的人罢。
从没见过三爹,他的人远在上海。兵荒马乱年代,祖父的弟兄,都跑到上海去苦生活。三爹也去了,先是在上海轮船码头做苦力,后来拉黄包车,再后来,去戏园子做看门人。在那里,三爹遭逢到他生命里的一场艳遇。
爱上三爹的女人,是经常去戏园子看戏的。英俊的三爹,穿着镶白边的红礼服,站在戏园子门口迎客,惹得路过的女人,频频相望。那个女人,在数次相望后,再路过三爹身边,她把她外面穿着的大衣脱下,塞到三爹手上。给我拿着,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三爹愕然,她回眸一笑。如此三两次,便熟识了。
后来,这个女人,成了三爹在上海的太太。三爹托人捎口信给三奶奶,说,我对不起你,你另择好人家,再嫁吧。三奶奶大哭一场,却不肯离去,她把话捎去上海,我可是你大红花轿红盖头娶回家的。三爹听后,长叹一声,再无话。
家里有人去上海,回来说起三爹,多半摇头。三太太,家里人这样称三爹在上海的女人。三太太不是个善类啊,三爹在家作不了主的,大人们在一起谈论时,如是说。
三太太不喜欢这边的人过去,在小阁楼里摔盆子。三奶奶给三爹做的布鞋,也被三太太给退了回来,三太太说,侬自己穿好了。那个时候,三爹已和三太太生了两儿两女,儿女们都大了。三爹拉着去看他的家里人的手,背地里淌眼泪,说,见一回少一回哪。
也问起三奶奶,记忆里多半模糊。三爹说,她也老了吧?然后叹,我对不起她。一次,三爹瞒着三太太,塞了些钱给去看他的人,说,让她多买点吃的吧,告诉她,死了后,我一定葬在那边的。
回来的人,把三爹的话,说给三奶奶听,三奶奶抚被大恸,哭得撕心裂肺。大家都吓坏了,团团围住她,不知怎样相劝才好。三奶奶抽抽噎噎着停下来,却说,孩子们,我这是高兴哪。
三爹在八十六岁高龄上,突患一场大病,医治无效。弥留之际,家里人去看他,他问,她还好吧?再三恳求,他死了,一定要带着他的骨灰回去。平时冷面冷脸的三太太,也老了,这时仿佛看开许多,她知道,她守了一辈子的男人,只守住了他的身,却没守住他的心。她松口了,说,就依了他吧,想回去,就回去吧。
三爹的骨灰,被接回老家。三奶奶一早就梳洗打扮好了,稀疏的白发,抿得纹丝不乱。大红对襟袄穿着,竟是出嫁时穿的那件红衣裳。她不顾大家的劝阻,踩着碎步,跑了很远的路去迎。她抱着三爹的骨灰盒,多皱的脸上,慢慢洇上笑,笑成桃花瓣。她喃喃说,你这狠心的老头子,我可是你大红花轿红盖头娶进门来的,你却抛下我这么些年,今天,你终于回来啦。站旁边的人,无不泪落。
两天后,三奶奶去世了。她安静地死在床上,身上穿着那件红嫁衣,枕旁放着三爹的骨灰盒。她仪态端庄,面容安详。院子里,一院的桃花,开得正芳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