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
郑楚楚踏上昆明这座城的时候,天色已暗。远远的灯光,次第亮起来,流光溢彩,繁华璀璨。城市的样子,大抵如此。机场门口有很多接机的人,郑楚楚知道,那不是接她。她除了她自己,都是陌生。她甚至,有时也不认识她自己。就像此刻,她眼光茫然地打量着这座城,她在想,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奔逃出来?几乎仓惶的。
陆言现在一定是花好月圆人娇好罢。郑楚楚的骨头疼起来,一想到陆言这个男人,她的骨头就疼。爱过多少年了?从高中一直到大学,而后工作,其间经历八个春夏秋冬,寒来暑往。以为定会瓜熟蒂落,她的嫁衣也买了,却听陆言说,分手吧。简单到只有三个字。
郑楚楚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甚至连理由都不曾要。她说,好。也风闻陆言爱上另一个女人,一离婚的富婆,有资产逾万。世间爱情,常常输给金钱,还有什么可说的?陆言不是没有歉意,他说,楚楚,我们还可以做情人,我不会薄待你的。郑楚楚就笑了,她想,我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呢?终于明白,八年的爱,不过薄如蝉翼,一碰即破。她竟从没看清他。她在陆言结婚那天,一个人跑出来,从此海角天涯。她求的,是忘却。
她感到冷。这个四季如春的城,竟也是冷的。她觉得不可思议。踯躅在昆明街头,郑楚楚分不清东西南北,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天地之大,足以淹没一个人的疼痛,要方向何用?一老妇人上来兜售花,玉兰、玫瑰,还有百合,一大丛的,亲亲密密挤在老妇人的木桶里。阿诗玛,买一束花回家插啵?新鲜的,老妇人冲她笑。
花极便宜,几块钱可以买一大捧。郑楚楚左手玫瑰,右手百合,她突然为她的奢侈想落泪。恋爱这么多年,陆言竟从不曾送过花给她。她忍了,以为好日子是要慢慢积攒着的,他们要买房,要为将来计算。却原来,花是这么极易得到,几块钱,就可以捧在手中。郑楚楚把脸埋进花里面,眼里慢慢溢上泪。
嗨,陶陶,原来你在这儿!郑楚楚的肩,突然被人狠狠一拍,一个阳光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郑楚楚扭头,身后一张年轻男人的笑脸迅速定格,讶然,惊慌,继而充满歉疚,呀,呀,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年轻男人笑,我以为你是陶陶呢,背影这么像。
没关系,郑楚楚低声说。转身走。眼里的泪,却尽收他眼底。这让他慌张了,哎,哎,是不是我拍疼了你?他追着她问。
不是。郑楚楚回头,见他还跟着她,她补充一句,你走你的,不要跟着我。声音冷、硬,不留余地。
街道拐角处,郑楚楚回头,见那年轻男人仍呆立在原地。她望见他一袭白衣裳,白雕塑似的一个人,心无端地疼了一下。她想起陆言。
◆丽江
丽江的夜晚,是纸糊的红灯笼,一团的喜气。又恰似一袭五彩衣,光华耀眼。游人摩肩接踵,这边歌,那边舞。一个城的欢乐,是灿灿烂烂烟花开,听得见声响,嘭嘭嘭地,不绝于耳。
郑楚楚夹在游人中。她的前面是一对小恋人,女孩娇小,男孩高大。两人的背影看起来很般配。女孩不一会手指烤牛肉,娇声说,我要。男孩就巴巴跑去买。女孩不一会又手指路边的水果摊,说声,我要。男孩又巴巴跑去买。这样的甜蜜,是三月的雨,极易濡湿人的心。郑楚楚别过头去,不看,却有泪,掉落。
她不知道往哪里去,只是漫无目的地逛着,偶尔也在一些卖小吃的摊子前停下来,望着那里的烟火蒸腾,她心酸地想,曾经她所求的仅仅是这么一点儿,就是可以在烟火里,为心爱的人煨汤。
卖银饰的妇人穿梭于人群中。银手镯套在腕上,银项链挂在脖上,她们丁丁当当走在人群里,向游人兜售那些银饰。这东西好呀,辟邪呀,还可以祈福求寿呢,她们这样说。旁边的店铺里,也有大量的银饰银器,在一层一层的玻璃后,亮亮地挤眉弄眼。仿佛世间所有的银,都集中到这个叫丽江的地方来了。
郑楚楚想买一对银脚链,挂着两个小铃铛的那种,轻轻一摆脚,铃铛丁零,清脆的声响,会暖了寂寞的心扉。店主说,套上这银链,许个愿,爱着的人,就永远套在你的脚脖子上了。郑楚楚想,我没人可套,就套我自己吧。她在一堆银脚链面前举棋不定。有浑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对好看。修长的指,拿起镶着杜鹃花的银脚链,对着她晃。郑楚楚顺着那手指往上看,再往上看,就看到一张笑脸,嘴角飞扬。世界真小啊,他竟是昆明遇着的那个年轻男人。
你怎么……?郑楚楚满脸写着惊诧,心里涌出小小的欢喜,这异乡的相遇,竟是重逢,带着无端的亲密性。
一起去茶楼喝茶,很熟的人了。坐在临河的茶楼上,郑楚楚知道了,这个年轻男人叫于杰,广州人。
是不是女孩子都喜欢一个人往外跑啊?像你,像陶陶。我在找陶陶,那丫头也是一个人跑出来了。在喝完第三杯茶后,于杰这样笑望着郑楚楚说。
郑楚楚欢喜的心,一下子掉下来。她说,我累了,想回去睡了。搞得于杰不知所措。想送她,被她一口拒绝。不要跟着我!这是她在丽江对于杰说的最后一句话。
萍水相逢,总是不算数的,再多的奇遇,也是为别人的故事作序。郑楚楚想。
◆玉龙雪山
据说玉龙雪山,有处山峰,上有天然大草甸,风光绝美。
游人如织,都是冲着大草甸来的。几乎所有游客都是坐索道上去的,郑楚楚却决定自己爬上去。
她的高原反应,在丽江时就有,头疼,脑晕。这会儿爬山,反应变得强烈起来,气喘得厉害,呼吸有些跟不上。她不得不走走停停。前面是树,后面是树,峭壁悬崖,望不到尽头。在当地,曾流传此山为殉情山。年轻男人相爱不能相守,就相约来此处跳悬崖,以求长相依。
郑楚楚想,她若跳下去,陆言会不会良心不安?在一走神的当儿,她脚下一滑,差点摔倒,身后及时伸出一双手扶住她,当心!竟是于杰的声音。
没有话,手自然而然相握到一起。一路走,一路看,间或交换一下眼神,竟都是懂得。有乌鸦在林间呱呱,黑色的影,呼一下,从这片林,飞到那片林去了。叫声听起来并不凄烈,甚至有些暖。
他们后来终于登上山顶。那里果然有一片草甸,他们坐在草甸上,望山那边的夕阳,像熟识许久的一对人。天光云影共徘徊。于杰忽然叹口气笑,郑楚楚,你真是个傻丫头。郑楚楚嘴角牵了一下,想,我傻什么呢?她没有说话。只觉得时光宁静,心也宁静,身边的这个男人,也很宁静。
有当地少数民族人过来,热情地要他们来一张合影。才十块钱一张,两分钟可取,你们来一趟多不容易啊,留个影吧,天长地久和和美美。旅游景点的开辟,让这些少数民族人,很快学会了市场经济。于杰目光探寻地看看郑楚楚,郑楚楚抬头对少数民族说,不用,谢谢。
◆白水河
都说白水河是条情人河。白水河的水不深,水流也不湍急,它是玉龙雪山融化后流成的一条河。河水白花花的,冲刷着石头一路而下,终年冰凉刺骨。当地相爱的年轻男女,都爱到这条河边表明心迹。女孩为了考验男孩,会让男孩赤脚背她趟过白水河。
站在白水河下游的桥上,于杰遥指白水河,对郑楚楚说,要不要下去试试,我背你?
郑楚楚想说,好啊。但说出口的却是,你不是要找陶陶吗?
再美的相遇,亦不过是萍水相逢。
◆香格里拉
郑楚楚一到香格里拉就病了,发热,咳嗽。
于杰送她去医院。医生抬起眼皮看她一眼,慢条斯理说,这是高原反应,吸两袋氧气就好了。
郑楚楚吸氧的时候,于杰一直守着,握着她的手,很心疼地说,你不该一个人跑出来。窗外,是另一个蓝天,天很低,云很白。郑楚楚想,世外桃源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啊,人安在,景安在,一刻也是永久。
两袋氧气吸完,郑楚楚感觉好多了,她和于杰一起逛街。从丽江买来的银铃铛,一路丁零零地在她的脚脖子上唱着歌。于杰说,这多好啊。郑楚楚站着看他,看到他眼里,有亮亮的东西一闪。她低头,有些恻然。
香格里拉的夜晚,冷得清洌。于杰提早给郑楚楚买了一条大披肩,紫罗兰的,很柔软的质地。郑楚楚百感交集地披上。于杰说,好看呢。
他们走进一藏民家,热忱的藏民请他们喝酥油茶。陆续来了另一些游客,一间屋里,很快挤满了人。他们学唱藏歌,学说藏话。气氛热闹且热烈。很快,篝火燃起来,大家一窝蜂上去围着篝火跳舞,你的手搭着我的肩,我的手牵着你的袖。五湖四海,所有的萍水,都成亲切。
于杰的手,一直牵着郑楚楚的手。一个扭身的动作里,他们的头紧挨到一起,郑楚楚听到于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好像是说,楚楚,你不要走。或是楚楚,你跟我走。嘈杂喧闹里,那句话,像呼出的空气,很快消弥于无形。郑楚楚没有听清楚,她“啊”了一声,看到于杰的笑脸对着她,于杰大着声说,跳吧跳吧楚楚!
这样一直玩到大半夜。郑楚楚没有告诉于杰,她明天要返回家乡南京去。在回各自住处的时候,她弯腰对于杰说,明天见,扎西德勒。于杰也跟她弯腰说,明天见,扎西德勒。他们笑着招招手,这就别了。
◆南京
从香格里拉回来,郑楚楚大病一场。
一个月后,当郑楚楚站在秋阳高照的南京街头,秋已深了,她觉得自己像个隔世的人。
女友娜娜说,给她介绍了一男孩,人很老实,长得也不赖,要她去看看。她们约在香格里拉酒楼见面。郑楚楚听到香格里拉这个名,心“扑通”跳了一下,呼吸急促起来。于杰的样子,隔了山隔了水地飘过来,白衫,白裤,微微笑着。想再细细看,一切却如一片草甸,一叠山峦,云烟漫起,那么远那么远。
她摇摇头,一片梧桐叶落下来。哦,人生又是一季了。她伸手打车,去往她要去的地方。亦想好,如果见面的那个男孩不错,就把自己嫁了罢。嫁谁不是嫁呢?
一辆车在她面前停下来,她正准备上车,突然听到身后一声,楚楚。浑圆的,充满阳光的。她愣住,又一声,楚楚。几米之外,站着于杰。
于杰后来告诉郑楚楚,南京很美,他很喜欢。那个时候,于杰已在南京找到一份工作,他决定与南京长相厮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