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半小时。一百八十三公里的翻山越岭。群山环绕中的县城,终于出现。
德国小伙紧张地问我。Is that 德钦?
我点了点头。他们兴奋地爆出一声欢呼,站起来手舞足蹈。这一路,他们亦算是深深体会到高原旅行的心跳和艰险。
我们一路坐到汽车站。我一下车便开始询问去往芒康的班车有没有。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微蓝兴奋地低呼一声,我亦心下轻松不少。有公车,说明路并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可怕。
那个车站工作人员连忙补充说明。
每十五天一班。在天气良好,没有塌方的情况下。
不过,这么正常的情况,这条路上还没有发生过。
云和山的彼端。 第四话?流转。
Om 唵。
梅里酒店的老板娘又把我们带去了一间大床房。在我们的一再解释后,她不解地重新给了我们一间两张床的标房。
这是我们旅程中唯一一次住入一百元以上的房间。说好明天一早便去找车,按照微蓝的想法,也许明日晚上我们便须露宿于荒野间。或者,根本就已尸骨无存。那就尽情享受这最后一夜吧。
于是我们在楼下餐厅宰杀了一只活鸡,大快朵颐了一顿。微蓝还奢侈地买了一包六十元的特制云烟。我们躺在德钦最好的宾馆床上,一边抽着难得的好烟,一边看她笔记本里的NANA剧场版。
故事本身并不好看,甚至沉闷。但许多关于爱、伤害与离别的小细节,深深触动了我。我想起落落,生活中太多相似的细节。一瓶饮料。一场麻将。屋子,生活和水。结尾并无道别,再见却亦是无期。
甘,我想卡卡了。
前年成都的夏。街头浪迹的男孩。他的脸上并未写着艺术与诗歌,而只是饥饿和落寞。我带他回家,给他食物和水。像收养一只小狗。
给他安排工作。在父亲控股的连锁书店上班。不久就因多次与客户吵架而无法继续。
又让他去拍照片。与杂志社打招呼而破格任用。又是不久,终因照片永远无法满足编辑要求的大众化口味而放弃。
他的文章终于入选了全国作文大赛的复赛。陪他去上海参加笔试。他有某种能力,轻易地吸引文艺女青年,带不同的女子回酒店。终于闹翻。
闹翻亦是想念。有彼此的讨好与需索。怨怼只是冰山一角,无以名状。
他流浪四方。有几次疏离而激烈的见面与拥抱。性只是无可奈何的途径,离开灵魂愈远愈轻。那些背后的汹涌,闪着蝴蝶翅膀的晶莹。我们是蝴蝶,甘,十二月的蝴蝶。
不知明日的风雪,倾城湮没而下。
甘,明日会有雪山?
是。
甘,我终无概念。前路是如何的。
我亦不知。微蓝,我们恐惧的只是恐惧本身。这是谁说过的。
若找不到车,我们能折返么。回到温暖的丽江,有机场和许多朋友。甘,你答应我,有时,须有一次回头的机会。
好,我答应你。我亦会想关于前进与回头,以及死亡。我会想着我离开的女朋友,若为她死,亦是心甘情愿。微蓝,若我被泥石流吞没,而你幸存,麻烦让落落知道。请用浪漫的说法,譬如雪崩。
呵,我也一样。
那一夜,眠与不眠,混沌不清。有时我梦见微蓝醒来,坐在床边轻轻啜泣。亦梦见我们躺到一张床上,有单纯的相拥。是与不是,分不清,亦毋须分清。
德钦有安静的早晨。与中甸的喧哗不同。天色渐渐变亮,有轻巧的铃声,却少车辆的嘈杂。
我们安静起身。第一次,认真地刷牙洗脸。仿佛诀别。
结账。在大堂静静等候退款。老板娘问,去梅里吗?
去芒康。
老板娘竖起大姆指。路不好走,祝你们好运。
广场上停满各式面包车,写着梅里,飞来寺,亦有中甸与乡城。不远处有一辆三菱越野,微蓝指着说,若有那样辆车,我们生还的几率就大了。
去和司机们谈价。听说去芒康,大多司机无趣地散开。几个愿意跑长线的司机说,那条路谁也不知几天能到。包吃包住,给一千六。
我摇了摇头。表示太贵。
一个体格硕壮的长发藏族司机说,走那条路,一千六亦是陪你们玩命了。
那你们有好点的车么。
司机拍拍胸脯。最好的车,三菱吉普。说罢指着前边我们曾倾羡的那辆三菱。
微蓝立刻动心了。
一千四,走不走。
一千五。
一千五可以。到理塘。反正你可以从近路回来,或者拉到去拉萨的客人。
理塘要将近六百公里,最快也要三天,跑不了。
那算了。
一千六就走。
不,一千五。路上吃好的,有鱼有肉,大家一起。还有烟。
好吧。走。
坐上三菱车,微蓝兴奋无比。她终归不会太清楚,究竟有怎样的终程。
我得给老婆打个电话。司机说。
他与妻子有轻轻的道别。我去一次理塘,照顾好孩子。用的是汉语。后来我们知道,他妻子是汉人,一个马帮人的女儿。
在城外的加油站把油箱填满。他递与我们一张名片,上面是简单的汉字。写着,司机。三菱越野车。札西次仁。很普通的藏族名字。
随后,我们一路向北。新修好的柏油路令我和微蓝既惊且喜。料得一路难行,却是如此平坦。这路面完全可以进行赛车比赛。
车速很快,森林飞快地退后。不久,我们见到了雪山。
Ma 嘛。
梅里。连绵的雪山。白得如诗画。许多的人,在飞来寺广场前。许多人架起相机,只为等待某一刻阳光照射的角度。
微蓝兴奋地拍照。这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座雪山。绝大多数人一生中并未见过雪山,又有许多人,终年与这些冰川相伴。
我想起我的第一次。从成都开出的公车缓缓驶出二郎隧道。突兀的阳光。朋友指给我看,群山之后的贡嘎神山。正金字塔型的山顶正对着夕阳,一片耀眼的金黄。那个情景竟无法言语,却可记取一生。
后来独自去看珠峰,亦只觉平淡无奇。可贡嘎反射金光的画面,却已永恒。
一生中有许多的第一次。有些我们迫不及待地与人分享,有些却藏于心中,成为恪守终身的秘密。
最后我们把微蓝拽了回来。我们必须赶路。
驶离飞来寺后的第一个转弯,游客,和属于游客的柏油大路,戛然而止。
这里是旅游者的终点。柏油路转而向下,通往梅里雪山脚下的冰川游览区。另一边,是漫无边际的狭窄土路。破败的道路沿着峡谷蜿蜒流向远方。一侧,是漫漫群山。另一侧,是澜沧江湍急的峡谷与波涛。这才是真正的滇藏公路。曾是人类交通史上伟大的奇迹,依着莽莽群山艰难修筑出勉强能够通行的无路面道路。随着在国防上功能的丧失,它逐渐成为人们遗忘的道路。未有修整,危险丛生。
因为危险,很少有游人愿意选择这条道路进藏。而缺乏旅游业的刺激,这条道路更日益荒废和偏僻。每一年都有大量的死亡记录,山谷间游满亡魂。
微蓝大叫一声。车身擦着巨石与悬崖间的狭隘道路飞速而过。她的想象已全部破灭,而噩梦,才刚刚开始。
微蓝再也无法睡觉。道路的颠簸状况实在无法令人合眼而眠。即便睡神如微蓝,亦只得眼睁睁看着我们在巨石与悬崖的缝隙中穿行,在前夜泥石流留下的污泥与水塘中艰难跋涉。有时,我们爬越乱石堆起的小山。有时,我们在河流般的山洪中行走。
很快我们有了伙伴。一群骑车的青年,和一辆广东牌照的本田。自行车在这条道路上有巨大的优势。再崎岖的路,他们只要下车推行,很容易就过去了。而我们的车必须冒着跌下悬崖的危险,开动四轮驱动,费力地越过塌方的高坡。至于广本,他们只适用于城市的低底盘,使得下车修路,成为常见的风景。
或许滇藏公路至今的勉强畅通,便是依赖着这些不得已而义务修路的人们。那几个广东仔,用一把被微蓝戏称为标准民用向日葵种植铲的小型折叠铲,一寸一寸地铺平突兀与乱石嶙峋的道路。而仅在几十米外,更高更陡的塌方尚且等待着他们。德钦至芒康二百一十四公里的漫长道路,令他们的行为看上去有些像愚公。
而自行车队一次次地越过我们。在稍微平坦的段落上,我们又一次地追回。我们与他们,并无一句言语,却已似相熟的伙伴。在广本终于远远不见了之后,我们与他们彼此提醒着,这里是人间。因这一路,再亦不得见村落与人烟,唯有望不见边缘的峡谷与山峰,与坎坷而蜿蜒的所谓公路。
中午时我们到达梅里雪山向北后的第一个村子,名字叫佛山。微蓝笑说大约已在几十公里后的广东仔们,到这里看见这个名字,会否有回到老家的感觉。道路左侧有稀稀落落的十几户人家,一个采石场,和一个集饭店、居民活动室、路过司机休息与交流大厅和旅馆于一身的茶馆店。茶馆店门口已停了两辆车子,一辆是当地牌照的北京吉普,一辆是福建牌照的现代小越野。店门口一溜烟坐着几个藏民,一群喇嘛和两三个游客模样的三十多岁男子。不用牌照的帮助,连微蓝亦可轻易地判断出他们是福建人,因为他们说着一口卡卡的普通话。比如,今天的昏不大。
我们亦停住。司机扎西开始用藏语和喇嘛们聊天。我们听不懂。只是出了车厢,把身体暴露在,高原正午的阳光下。
在佛山停留。我们本以为,喝口茶即可上路。我们尚不知,在这条路上,这样的村子最重要的意义,是交流前方路况。
扎西和藏民们聊了许久,告诉我们,得等。前面的路,已过不去。
得等多久,没有人知道。只是看见一辆吉普从路上驶过,许久后,又折返了回来。上面的藏民加入了我们等候的队伍。
一个藏民用不好的汉语告诉我,得等到对面,有车开过来。
但是始终没有。我们望着日光的移动,喝着粗糙的土茶。只有自行车队悠闲地轻过,向前。他们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