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 呢。
韩楚。中国如今最红的摇滚天王,跟着我们逃票进入了松赞林寺的大殿。
我和微蓝皆不是对所谓明星名人会有敬畏或仰慕的人。而对这个俏皮可爱的大男孩,却不由得生出一丝好感。
这是某种同道中人的惺惺相惜,亦是对我们皆见得太多的造作与虚伪的某种泯然。他是韩楚。站在佛殿的中央,唯有渺小感。亦无人群的簇拥,身上却有星光。
他不戴墨镜与帽子。干净的短发。随意的T恤和运动裤。或许反而是这样,他倒能享受某趟安宁的个人旅程。
虽然只是相视一笑,此后便分开。我却在心里暗想,或许有机会,该为他写一本书。
我们穿过围观喇嘛们法事的游客,在古旧的寺庙中寻找无人的出口。
木楼梯发出剧烈的响声。许多夹层的楼阁,须弯腰穿过。经幅。佛像。咒语。在我们身边倏忽掠过。像一种幽深的意象。某幅漫长的画。黑白的探险电影。无字天书上映着的光。
到达无一人的天台。纯金雕刻的鹿。六字真言。眩人耳目的梵文。与掠过的风。
微蓝,我们一生皆无法参透,那些六道里的轮回。可是某些时刻,我却能听见,凄凉与悲婉的乐章。我不信佛,不信膜拜与畏惧。却在这冥然天地中,能感到信仰的力量。
因我们皆信着,虚无背后的某种声音。那是荼蘼花的落地。是海洋底的暗流。是春秋天的夜空,银河缓缓转移的声音。
甘,你知道阿赖耶识么。
我知道。但这些,已不可言说。
从寺庙正门离去,有简易小巴,通往中甸县城。
车辆开动。一个男子一路在后面追赶。一只藏獒,在他身后狂吠。
司机终于停车。男子气喘吁吁地冲上来,坐在空落车厢的最后一排。是韩楚。他手中提着大小袋子的水果,在松赞林寺门口的小集市上购得。完全像一个赶集的当地人。
售票员直到车辆驶进城,才从路边的扑克大战中上车,收取每人一元的车费。
收罢,他又下车,继续他的扑克大战。
喜乐。是身外事。是众生缘。
我们与韩楚,坐同一辆小巴,又走进同一个小旅馆。随后,终于坐在一起,大快朵颐他赶集所得的水果,与干巴巴的烤肉。
入夜,他执意请我们去大排档,在镇子最繁华的路口。一溜烟的当地人。烧烤与酥油茶。青稞酿的酒。
微蓝,你没喝酒就醉了。别装,快起来。
微蓝。微蓝。
她的额头冒出涔涔的汗水。瘫软在地上。
着凉,高原反应与体力虚脱。她已昏迷。
从县医院出来,已是凌晨四点。中甸的街道再次空无一人,寒风刺骨。
我们步行回酒店。微蓝已无恙,很快安静地睡着。我和韩楚对坐着抽烟,一起剧烈地咳嗽,声声不止。
浓稠的痰液和鼻涕。很快一盒纸巾便用完。
甘,你喉咙痛吗。
痛。头也痛。
我也是。
也许是感冒。但我们终得等到明日再说。
甘。我想或者是,肺炎。
肺炎是高原上常见的急性病。上一次,我在拉萨亦得过肺炎。停留七日。挂水。以为好了,回到成都又复发。挂水十天才好。但留下咳嗽的顽疾。
甘,我害怕肺炎。我的一个朋友,在稻城。冬天。肺炎剧烈发作,两日后辞世。
他才二十六岁,在音乐圈崭露头角。假以时日,或许会是国内最优秀的音乐制作人。可是在这么年轻时便死去。
甘,这是我的心病。
中国最红的摇滚歌手,在我的对面,露出对自然力的恐惧。在这一刻,他只是个初上高原的游客。带着兴奋,夹杂恐惧,而恐惧又催生兴奋,往复不已。
这亦是高原的魅力之一。
我知道,这刻,我须要照顾他。
他的额头很烫。我的亦然。整日的疲倦,无歇息,跋涉,和三千多公尺的缺氧环境。
我卷起房内的两条毯子,两个杯子。韩楚,跟我走,我知道如何判断肺炎。
他此刻像个大男孩,嗫嚅着跟我出门。
我们穿越寂静清冷的街。昨日我已检查过地形。
CS和星际争霸、红警,你会玩什么?别指望这里有魔兽世界。
会CS。
那就好。我穿过小巷,推开一扇地下室虚掩的门。是喧闹的黑网吧。
找到老板,给了十块钱。顺便要了一瓶子热水。
韩楚,打CS,裹上毯子,喝热水。
任何地方的网吧皆无太大不同。离家者和无所事事者的天堂和旅馆。空气混沌,闷热至极,奇怪的气味混合。
四个小时后,我们浑身湿透地离开。闷热的网吧具有桑拿的奇异功效,而CS是麻醉剂,令你忘却疲惫和时间。
我轻易不打游戏。因害怕沉迷。这不是我的工作所能承受的麻木。
一连输了韩楚几十轮。
甘,我去洗澡。
不行。盖好被子,捂住汗,强迫自己睡着。
你比我经纪人还讨厌。但你有一种力量,甘,你能让人觉得你是对的。
这不是什么力量。是旅行中疾病和折磨换取的经验,和我眼中无贵人的缘故。
此时窗外过时的流行歌曲又开始播放。我料你现在很受伤,很受伤,很受伤。大不了痛哭一场,日子要过路还长。
但疲倦很快击败了我们。
Pa 叭。
醒来已是黄昏。微蓝一个人看着漫画。我和韩楚的烧皆已退了,头亦不痛。我们都好了,于是开始饥饿。
一人一碗面。韩楚开始朝微蓝吹嘘,我巫师般的网吧疗法。甚至号称我救了他的命。
或许是真的。在高原上,在何时不是需要着生还的幸运。这漫漫群山中隐藏的危险,并非只是骇人听闻。
我亦曾有朋友离去。在川北,活生生被泥石流冲走。至今他尚在失踪名单上,无迹可寻。还有三个月满失踪两年,他方可以在人间列入死亡名单。
或许他的家人亦已绝望。然而或许他隐藏在群山深处,某一刻破土而出。
那只是我的一相情愿。
韩楚于次日离去,返回丽江。许是受了惊吓,他忽然发现飞机的美妙。不到十个小时,他便可睡在温暖的北京。
随后不能随意逛街。不能去黑网吧打CS,不能被人随意地拉去,勒令不准洗澡。他要面对的是层层的保护。长枪短炮与闪光灯。那是另一种疾病。但因习惯,亦已麻木。
第三天微蓝已活蹦乱跳,嚷嚷着要继续向北。因为我告诉她下一站开始,将有真正的雪山。
那些积雪,像爱你一样终年不化。
去死吧。她说。
在我的坚持下,我们在中甸继续停留一晚。
为了抚慰她急切的情绪,我带她去碧塔海游玩。我打破了保持七年的习惯,购买了昂贵的门票。坐着风景区的专用大巴,听着藏族导游小姐的解说词,做一个幸福而惬意的游客。
在山顶,挤满东北口音的游客。他们似乎终年快乐着,大声地闲聊,拿出氧气罐假惺惺地吸氧。虽然这里无非不到四千公尺,似毫无必要。
又有一个政府官员的旅行团。满口京片子的张局刘处王科。拼命地照相。笑逐颜开的背后,或者有暗潮汹涌。
近处是大的高原湖泊。浅处的沼泽与草地连成一片,花朵未央。远处泛起腾腾烟雾。
甘,你看,多好。整个儿一个铺了绿地毯的大澡堂。
风景不算美。这般的青山碧水,高原上随处可见。正像我曾尖刻地嘲讽过的九寨沟。啊,那颜色的湖泊,川藏公路上每隔十公里有一个。
这是少年心性的一贯使然。因我生长于江南乡间,那时候,实无法理解如此多的游客涌向周庄乌镇。那般的水乡古镇,只是我少年时随处可见的风景。
直到十几年前开始渐渐有变化。河流被填平。工业化风起云涌。老屋被拆除,换成高楼广厦。仅存的几个,则被如动物园铁笼般围起来。仅存的出入口,向外乡人收取令人咋舌的门票。
我们亦如此圈起黄山泰山。圈起厦门鼓浪屿,或者蒙古草原。似乎这些自然与文化的遗产,已成了当地政府的私有财产。
然后名声越唱越响。游人越来越密。垃圾越扫越多。风景越游越贫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