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林下玄谈:中国书画批评的角度与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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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论怀素《自叙帖》(2)

就狂草而论,《叙》帖形质之精妙,前无古人;飘逸、狂放之神采,历代赞语比比可拾,韩偓说“若叫临水畔,字字恐成龙”,米芾说“怀素如壮士拔剑,神采动人,而回旋进退,莫不中节”,苏东坡评谓“没人操舟之韵”。英国美学权威赫伯特·里德(HerbertReed)

在蒋彝《中国书法》序中说:“优秀书法作品的两个最基本的要素是:用笔中有生命的模仿,结字中有动态的平衡。”《叙》帖取象于自然界生命的模仿,表现极为突出;富有生命力的线条有“飞鸟出林,惊蛇入草”之捷,笔画映带处求“坼壁路”之妙,其势若千丈巨瀑飞流直下,九曲回环,宛转东去,极富节奏感、层次感和整体感。“诗人在什么地方沉默,那里便会出现艺术家。”(温克尔曼语)在唐代诗人的眼里,怀素大草赋予了枯藤、古松、寒猿、蛟龙、断枪橛箭、电光霹雳、天台古杉等,其物不一而足,真乃无奇不有,意象万千。《叙》帖结字动态之美,前文略有触及,盖因前人多有溢美之辞,亦限于篇幅,笔者不再冗言。

今草至狂草之过渡,张芝、王羲之、王献之等诸家犹若蠕动之胎蛇,张旭继之,生律有加,始做狂态;及至怀素,全其筋骨,活其脉胳,导入脊髓,任其翻卷上下,骤雨旋风了。《叙》帖是怀素对历史与现实、传统与自我的沟通交融,是“泼墨写意长卷画,也是感情奔腾起伏的抒情曲”(钟明善语)。它不仅是唐代书坛上的狂草巨制,而且从整个中国书法史上也是别树一帜、无人超越的。

东汉张芝有“草圣”之誉,然其书为草藁之作,《淳化阁帖》卷二列入的所谓“张芝书”《冠军》等今草五帖,早被米芾、黄伯思等论为张旭所书,今人徐邦达亦持有确凿之论,令人信服。及至羲献,创今草书,使草书规范化,贡献斯为大矣。献之《中秋帖》《十二月帖》皆“一笔书”作,偶有不连而气脉不断,可谓草书精品,然以狂草名之,则放浪不足矣。羲献而后,直至隋唐之际,今草在草书领域代替了章草的主导地位,涌现出孙过庭、王知敬、张旭、颜真卿、杜牧、柳公权等大家,张旭的狂草艺术尤为突出。

张旭,书法得之于“二王”而又独创新意,是开狂草先河的浪漫艺术大师。“张旭一出,使书法艺术摆脱单纯书契作用,一跃而为纯表现情性的艺术品类,与绘画并列于艺术之林。其后,怀素在张旭基础上,增益浪漫主义,把草书推向更加热情奔放、狂逸宏博的艺术境界,成为我国古典浪漫主义书法艺术的典型”(朱关田语),后有张颠、狂素振衣千载之称。张旭早于怀素,二人于性情和书法开拓上有惊人的相似:都嗜酒好饮,性格皆狂放不羁;彼创折钗股,我悟坼壁路;彼以隶入草,我参以篆籀;彼孤蓬自振、惊蛇入草,我观夏云奇峰而悟笔理……怀素寓于锋端的多变夏云远胜于张旭融之的孤蓬和惊沙。“旭于草字则杜绝绳墨,怀素则谨于法度”。中国书法不论何种书体,都必须以汉字为载体,张旭之作则有动合失规之病,难怪鲜于枢说:“长史颠逸,时出法度之外,怀素守法特多古意,高闲用笔粗十得六七耳。”试将张旭《古诗四帖》和《叙》帖作一比较,便知《古诗四帖》用笔略肥,作品虽显结体茂密、丰厚沉郁之状,然于屈曲点画中的鬼画符、墨猪、柴担等病笔,有若疾入膏肓;《叙》帖点画瘦劲飞动,结体连绵取象,实笔气胜而不流于滞笨,虚笔力胜而不感浮滑,充满了富于生律的弹性感,较《古诗四帖》更具艺术夸张力和想象力,盖上于《古诗四帖》也。

《叙》帖而后,至晚唐五代,受怀素影响,由狂僧高闲、亚栖、梦龟、彦修、贯休等刮起狂草之风,由于功力不济,他们群体性地坠入野道;杨凝式、李煜草书名重书林,但气息较为薄弱;高闲虽为突出,体势深得怀素书意,然《草书千字文》乃“意度飘逸,但少含蓄之趣耳”(明杨士奇语)。

及至宋,善草者盖多,涌现出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赵佶等杰出书家。以狂草名之,当推黄庭坚为上。黄书师法怀素,可谓入古出新,《李白忆旧游诗》《诸上座帖》墨迹绮丽雄逸,章法意趣新异。《忆旧游帖》把李白诗中怀旧之情思穷情态于纸上;然其线条力度不足,连绵处多用实笔。姜夔云:“古人作草……其相连处,特是引带。尝考其字,是点画处皆重,非点画处偶相引带,其笔皆轻,虽复变化多端,而未尝乱其法度。张颠、怀素规矩最号野逸,而不失此法。”此为后学准则,至为精辟。《洞天清禄》称黄山谷悬腕书,深得《兰亭》风韵,然行不及真,草不及行。评语未免有偏。笔者之见,黄书草书远在真行之上。黄庭坚草书书作之不幸,乃在于有《叙》帖耳。

山谷以降,狂草的发展,已成余波。南宋吴说创“游丝草”,用笔牵绾,令人眼花缭乱。元鲜于枢,师怀素而不得出,终盘屈腕下。及至吴镇,对佛教“空无”禅理有所领悟,学书“作藏真笔法,古雅有余”,所书《心经》气脉通贯,如行云流水,虽履荒寒境界之潮头,然与《叙》帖作较,则不扬波澜。

明代书学,由宋元上追晋唐之法而不出,加之受赵孟辉页书风影响,创造性极弱,近三百年的书学是不景气的。祝枝山、文征明、董其昌、詹景风等书家虽名重书坛,但总不脱前人藩篱,缺乏新意;真正有创造性的书家当推解缙、宋克、张弼、徐渭、张瑞图、黄道周等,而狂草则以宋克、张弼为优。宋克(仲温),草书得索靖、皇象章草精髓,他把章草、今草、狂草糅和一起,形成独特的草书风格。于右任在宋克《杜甫壮游诗》跋语中说:“昔祝枝山尝称仲温为天才。当章草消沉之会,起而作中流砥柱……此则合章今狂而一之……故此种草谓之为古今草书之混合体则可,如谓章草则误矣。”这一见解十分恰当。宋克对章、今、狂草的合一是书法史上的一大进步,其点画营求上尽管有不成熟的一面,但他对中国书法的贡献是不容忽视的,有待于后来者去开拓、发扬。张弼(汝弼),与宋克齐名,“弼工草书,怪伟跌宕,震撼一世”,他能把旭素的传统书艺接过来并加以发挥,有“疾如风雨,矫如龙蛇”之神采。书作较之《叙》帖,因功力欠佳,虽有怪石崩云之势,然气韵有别,高下自分。

延至明末清初,王铎在“墨法”上堪称我国书法的殿军,其书错落有致,笔力造诣甚高,风神亦当潇洒,于盛行的董派书风之外,别树一帜,名重当代;然狂草染游丝之弊,结字楷意甚浓,“草书比之正书,要使点画省而意存”(刘熙载语)。笔画之间交叉缠结,圈眼太多,破坏了字形结构之自然美,何以名之“狂草”?傅青主亦蹈此辙,故不足为论。

时至今日,书坛虽呈百花齐放、异彩纷呈之致,然问道狂草者寥寥,得其精髓者盖无一人矣。

怀素《自叙帖》以精熟迅疾之笔法,奥妙理识之结字,生情定势之章法,笔墨都成气韵之神采,冲破传统书法的桎梏,于强烈抒情节律的墨舞之中表现出书家豪迈不羁的个性和超凡脱俗的胸襟,把中国书法推到最自由、最写意的艺术境界,其抽象点画与文字内容组合之表情达意,达到完美的统一,使狂草艺术走向成熟。《自叙帖》是怀素思想境界、生活阅历、艺术修养等各方面功夫的总和,它以绝对的艺术高度使后世问津狂草者望而生畏,盖“学狂草者寥寥”有鉴于此吧。它和李白浪漫的光辉诗篇一样,以矜持和独特的姿态,在中国书法史上管领着一方风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