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与夏,在这样的甜蜜与欢好里倏忽过去了。仿佛伸手去挽,便从指缝里悠悠滑走,连手指的缝隙间都带着清露滋润蔷薇花蕊时的最初的那一抹甜香。
那一日的下午,原本是夏末晴好的午后,伴着偶至的凉风,我正在窗下榻上和衣午睡。半醒半眠间,听见外头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我便唤:“浣碧——”
她应声进来,“小姐,是阿晋来了呢。”
我顿时睡意全无,抿一抿鬓发起身,“这个时候来,可有什么事么?”
却是阿晋进来,苦着脸道:“宫里头来的消息,说是皇上抱恙,紧赶着叫王爷入宫侍疾去了。这一病仿佛还不轻,恐怕十天半月回不来了。
我淡淡“哦”了一句,道:“可说是什么病呢?”
阿晋挠一挠头,道:“这个奴才也不晓得了。只恍惚听皇上身边的小厦子说起一句,仿佛是宿在傅婕妤宫里时吐了血,究竟是什么缘由,宫里头也是讳莫如深。只听说为了这事出在傅婕妤宫里头,连傅婕妤也被禁足了。”
我心头微微触动,口中只漠然道:“皇上的心思深,难免操心太过伤了身子。”
阿晋忧心忡忡道:“王爷得了太后的嘱咐,和岐山王、平阳王一同入宫侍疾,连皇上的亲姐姐,远嫁在临州的真宁长公主也回来了。瞧样子,皇上这回真真病的不轻。”
我默默转头,望向窗外。槿汐一下又一下拿拍子拍着衣裳,有细蒙蒙地染着金色的尘灰细细飞扬。那“啪啪”的声音在静静的院落里听来格外寂寞而响亮。
我轻轻道:“他这些日子都不能出宫了,是么?”
阿晋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小的花笺,“王爷知道这些日子不能来看娘子,怕娘子无趣,特意写了一首词,请娘子有空时互为唱和。阿晋每日都会来一次,将娘子写的给王爷,王爷写的给娘子。”
我缓缓将花笺打开,却是一首短词: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我看完,不禁破愁为笑,明明是因病侍疾出不得宫,他偏偏只说花上莺啼留人住,能在忧虑中还有这样闲雅疏狂之心的,也唯有他了。
不过略想一想,寻了一张薛涛笺来,红笺小字分明,写道: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我交到阿晋手中,道:“不必日日让王爷回了送来,一则太过显眼,二来王爷在宫中侍疾,想来也十分辛苦,哪里这样多的时候来和词呢。”
阿晋笑嘻嘻将我写好的薛涛笺小心放进怀里,“娘子果然体贴我们王爷。王爷这些日子出不了宫,这封花笺可是当宝贝来看的。只怕王爷是日里看夜里看,见字如见人,多少个放不下呢。”
如此,玄清虽不能来,他的情深意重,却化在字迹笔墨里,每隔三天便到了我的手里。常常,在打开花笺前的一瞬间,我心里含着忧,又衔着喜。
他安慰我心、道尽相思的词,我自然是欢喜的。然而这欢喜到手,亦是告诉我,这两日,他依旧是不能回来的。我含着这般且喜且忧的心情,写下一首首与他唱和的诗词。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宫中欢宴,因玄凌的病,到底是暂停了。没有歌舞的紫奥城,想必也是冷清而寂寞的。而在紫奥城月色如银下的重重殿宇里,玄清,你在做些什么?
四张机,咿呀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莲”同“连”,“丝”同“思”,我的思念,或许你看不见。然而太液池的莲花,亦可道尽我无言的相思。或许当你看见太液池的莲叶田田,亦是这样想念着我。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你离开我,已经十五日了。清,你并没有与我倾诉离愁别绪的难为,你只告诉我,风清月明时,你也在想念我。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蝴蝶成双成对,嬉戏花间,蝴蝶的翅膀扇动出光影的叠合如霞影水波迷离摇曳。在日与夜的空闲里,没有你在,我只是这样独自寂寞。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这样两地分别,你陪伴着的,是我从前的夫君。紫奥城,是我记忆的禁地。是你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还是你心底,有隐隐的和我一般难以言说的担忧。
八张机,回文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恹恹无语,不忍更寻思。
闲来的时候,我翻看了苏若兰的《回文诗》,字字句句的心血,都是她对丈夫窦滔的思念。我自愧没有这样好的才情,只能带着对她的明白,黯然无语。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玄清,当你寄来这《九张机》时,已经是第二十七天了。你还没有回来,只说从头到底,心只一思。
我如何不明白呢?我心如你心,都是一样的。
在我提笔要回应的一瞬间,熟悉的拥抱从我身后缓缓拢住我。我抱膝,蜷缩着身体依在你怀里。
“清”,我叹息着道:“我几乎是看着星沉月落,整夜整夜思念着你。可惜,你不能一直这样来看我。”
“我也是”。他的体温沉沉地包围着我,“皇兄的病已经见好了。”他吻一吻我的耳垂,“嬛儿,陪我走一走吧。”
已然是秋天了,秋光亦明媚如斯,我与他携手缓缓而行。
零星盛放在山野里的秋杜鹃,是一道最明媚的秋景。恰巧有杜鹃鸟从枝头轻盈的飞过,声声杜鹃,是悲戚的啼鸣。玄清低低叹息一句,“杜鹃啼血。秋杜鹃,是伤心的花朵啊。”
我轻声道:“是听见了什么,还是看见了什么?这一回从宫里出来,我觉得你总是怏怏不乐。”
他湖水色的衣袍有简洁的线条,被带着花香的风轻柔卷起,“傅婕妤死了。”
“傅婕妤?”
“自你离宫,傅婕妤最当宠,婢女身份,却以小仪之位去岁入宫,从此专宠。她娇艳中自有清丽,远望便如谪仙。”玄清甚少这样赞扬一名女子,如今用“谪仙”二字形容,可见此女之美。然而他的另一句评价又道来,“然而,也是个空洞的木美人。”他顿一顿,“可是,皇兄喜欢得紧。不日将册为贵嫔,连封妃也是指日可待。听说皇兄与皇后商量时,连封号也已经拟好了。”玄清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是个‘婉’字。是婉约之婉。”
我心头一惊,涩然道:“她美得像一位故人,是不是?”
去岁入宫,身份低微,一年间已从从五品的小仪一跃而至从三品的婕妤,未有过身孕却不日就要册为贵嫔,即便我在宫中,也不得不视之为劲敌了。
玄清的沉默证实了我的揣测,他说:“与故去的纯元皇后,总有六七分相似。”
我冷笑,“我方才正想,既是个木美人,何以会这样得宠,原来如此!”我想起阿晋的话,“皇上是在她宫里头吐的血?”
“是”。他的声音有沉沉的忧伤,“皇兄此番病重,因呕血而起,而呕血的根由,太医说,是因为皇兄服食了过多的五石散,又大量饮性烈的冷酒所致。而五石散,是在傅婕妤宫中发现的,她根本无法推托。连她自己,亦有服食五石散的迹象。”
五石散?我在听闻入耳时只觉得惊恐,五石散在魏晋时代的王公贵族中甚为风行。大约以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种矿石研磨成粉后混合使用。此五味药中,钟乳石、白石英、石硫磺确实有壮阳、温肺肾的功效,但药力过后不多时辰,身体会剧冷剧热。甚者大汗脱阳,气绝身亡。
我震惊不已,“此乃宫中禁物,傅婕妤从何处得来,皇上又为何会服食,太医都不知晓么!”
“皇兄自得傅婕妤,朝夕不离,常在她宫中厮混终日,时常连皇后也见不到一面,何况太医呢。这五石散,听傅婕妤身边的侍女招供,是为房中秘戏所用,傅婕妤从宫外弄来以此招徕恩宠,以致损伤龙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