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纳这位顾姑娘的人自然不少,只是各方公侯捧着,直惯得她眼高于顶,什么人也瞧不少。”车夫想起什么,只当一桩趣闻来讲,“前几年倒是差点从良,对方也是位侍郎的公子,为了她神魂颠倒,连家中的父母妻儿也不要了。听说他家娘子当时还怀着身孕,真是可怜。”
浣碧听得入神,连连问道:“后来呢?”
我心中隐隐不定,仿佛山雨欲来,只隐约觉得,那女子的相貌,恍惚有两分像安陵容呢。
那车夫见浣碧有听的兴致,更加高兴,说道:“听说那位公子的姐妹是宫里的娘娘,知道了生气得了不得,结果一怒之下那公子连爹娘也不要了,妻子儿子不要了,连宫里当娘娘的姐妹也不要了,就出了府搬去和顾姑娘住一起了。”他“嘿”一声道,“美色当前,果然是什么都不要了,可见顾姑娘的厉害。那位公子得到顾姑娘倾心,也真是艳福不浅。”说着啧啧有声,好似艳羡不已。
话说到这里,浣碧的脸色也有点发白了,“然后呢?”
“然后……”车夫挠了挠头,“只晓得那公子后来悔过自新,重又回家去了,又得了皇上的赏识封了大官,也没再去找顾姑娘。”
我心口“咚咚”跳得厉害,舌尖微颤,终于还是问了出来:“那顾姑娘的芳名,是不是叫佳仪?”
那车夫“啪”地一拍手,“果然娘子也知道。”
玄清听得“佳仪”二字,心下陡然明白原委,按住我的手臂道:“嬛儿!你冷静些。”
那车夫不晓得原委,依旧说道:“后来那公子家里犯了事,被流放了老远,家破人亡,连那位娘娘也被皇上赶出了宫不要了。真真是可怜,听说他们家坏事还是和顾姑娘有关联的呢。对了,那家公子家就姓甄,我可想起来了!”
我身上发冷,拼命抑制住自己,用力压着玄清按住我手臂的手。
浣碧忙对车夫道:“我们家娘子不舒服要歇息下,你先走开些。”
那车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走开了。
鬓角有冷汗涔涔渗下来,我缓缓吐出三个字,“是佳仪。”
浣碧目中有幽幽的恨意,“小姐,咱们去问她,咱们要去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害咱们甄府?为什么!”
我心口怒火灼烧,那无数悲愤与疑问轰地冲向脑子里,我一下子挣脱玄清,起身就跳出了马车,“清,我要去找她!我要问她!”
这么多冤屈,这么多的疑问,关节就在她身上,我怎么能不问,我怎么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是甄家的女儿啊!
浣碧跟着我跑了出来,玄清急追出来,一把牢牢把我扣在他怀里,“嬛儿,你不要命了么?你怎么能去问她!”
我极力挣扎着,玄清的力气极大,我挣脱不开。浣碧用力掰着玄清的手臂,哀求道:“王爷,奴婢也求求你,放我们家小姐去问,她不能不知道。这是咱们家的事呀!”
玄清扣住我的身体,在我耳边喝道:“你这样去问,她肯告诉你么?你要知道,她当初能反口,就证明她是皇后的人,只要你去问她,皇后就有一万个法子处置你,再处置你生活已经稍稍安定些的家人!”
胸口仿佛陡然被人用力击打了一下,我安静了下来,玄清放慢了语气道:“你虽然在宫外,却依旧是在险境里,所以头两年太后才会叫芳若姑姑每个月来看你一次保你平安。现在皇后虽然放松了些,但一有风吹草动,未必不会要斩草除根。而在宫里的胧月就是首当其冲。宫中新人选入,皇后不会再理会你,但是你这样跑去找佳仪,不仅什么都问不出来,只会打草惊蛇,叫皇后再度注意你防范你。”
我静静听完,双脚忽然觉得酸软,一时站不住,整个人软了下来。
玄清紧紧抱住我,再不说一句。浣碧的神色悲伤而哀戚,嘤嘤道:“小姐,咱们竟然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
我靠在玄清怀中,心中一时转过无数个念头,纷杂凌乱,好不容易定了定心,撇开跑乱了的头发,慢慢道:“不错,咱们现在就是什么也不能做。浣碧,我们现在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只要小小一步,就会害父兄连性命也保不住。浣碧……”我凄然摇头,“现在,就算佳仪在我们面前,我们说什么,她听得进去么?她肯告诉我们原委么?”
浣碧摇头,“她不肯的。”
玄清安慰地拍着我的肩头,“你别急,咱们慢慢来,总有法子可想的。”
“想法子?”我忽然冷笑了一声,“即便佳仪肯说,咱们这位圣明天子肯信么?”我含泪道:“当时皇帝就不信,所以才有甄氏一族的一败涂地,若皇帝肯多信三分,若他……甄门也不至于如此。”我用力咽下哽咽凄楚之声,恨恨道:“从前我在宫里时他都不信,如今我被贬出宫,当日陷害我的皇后、安陵容和管氏个个在宫中屹立不倒。那么如今的我再说什么,还有什么用么?当初若有一分可争之处,若不是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哪怕我再不甘再屈辱也会留在宫中以图后报,也不会让我的胧月尚在襁褓之中就离我而去。”我越说越痛心,心口激荡如潮,澎湃迭起。
玄清心疼不已,轻声道:“嬛儿,你往深处想,若现在真被你问到佳仪,她肯为你翻供,皇兄也了解你家冤屈,那么又会怎样?你父兄会沉冤得雪,官复原职,甄氏一族依旧会显赫。可是皇后的地位不会撼动分毫。”他的语气冷静而理智,“只要有太后在,皇后依旧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而且即便佳仪翻供,也没有十足把握把矛头指向皇后。既然皇后平安无事,那么为了不连累自己,安陵容也会平安无事,管氏也不会被牵连。如果事情当真盘根错节,牵连太大,那么为了稳固朝廷根基,皇兄就算明知有冤,也不会查下去。”玄清的声音有些沉痛和无奈,“因为他是皇帝,朝廷才是最重要的,他不会为了一人一事而去做伤害朝廷根本的事。这件事,你一定要明白。而你的父兄,即便返还朝廷依旧为官,但强敌环伺,不啻于再入虎口。若再有变故,他们还经得起几次?”
我无声无息地苦笑出来,无力道:“清,若是我父兄可以有个清白,那么他们就要重回官场去无休无止地和人争斗;若是不还他们清白,就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孝,让他们父子远隔南北,与我天伦难聚。清,我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他懂得地摇了摇头,“只怕你稍有举动,你父兄的冤屈还未洗刷,你、胧月、你的父兄家人,都已经身遭不测了。”
我只觉左右为难、悲苦无尽,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低声道:“嬛儿,我虽然是个闲散宗室,却也是个王爷,当今皇帝的手足。你父兄分居川北岭南,相距千里之遥,若有可能,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他们调往一处。只是委屈你些,不能时时得见父兄了。”
我低头拭泪道:“若能让爹爹老怀有慰,即便我活着时不能再见到他们,又有什么要紧。”
浣碧定定看着玄清,“王爷可以做到吗?”
玄清神色认真而坚定,看着我道:“我答允嬛儿的,一定会做到。”
浣碧手指绕着衣上丝绦,沉吟片刻,道:“王爷对长姐的心意浣碧看在眼里自然明白。王爷既然这样说,那么浣碧就代父兄和长姐谢过王爷了。”说罢敛衽为礼,一鞠到底。
他扶我起来,唤了车夫回来,柔声对我道:“天色向晚,我们还是先回去要紧。”
时值九月,道路两旁稼禾成熟,尽是荠麦沉坠。偶尔风过,麦浪起伏如黄海生波,汹涌叠嶂如潮起潮落,亦仿佛我心头无尽的心事与哀愁欣慰。我为免玄清担心,虽然面上不再露忧愁之色,然而马车稍稍一颠簸,无限心事又翻涌了起来。
注释:
(1)、(2)、出自唐代白居易的《琵琶行》。这几句是写琵琶女年少风光时的歌妓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