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玄凌来时,我已经换了一身家常的鹅黄轻罗长裙,倚在贵妃长榻上闷闷剥着石榴吃。
玄凌关切道:“前几日吐得厉害,连膳食也懒得用,今日可好些了么?”
我勉强微笑道:“多谢皇上关心,已经好多了。臣妾因为天气热难免消减些饮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玄凌见我眼圈红红的,忙道:“谁叫你委屈了?”
我忙笑道:“谁敢给臣妾委屈受,不过是臣妾自己想着伤心罢了。”
玄凌道:“你怀着身孕难免多想些。明日朕就叫敬妃把胧月给你送来,有孩子在身边,你也笑一笑高兴些。”
我不听则已,一听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胧月与臣妾并不亲近,皇上何必说这样的话叫臣妾戳心。”
玄凌俊朗的面颊上如罩了一层阴翳之云,“敬妃一向懂事,如今也糊涂起来了。胧月到底是你生的,她怎么也不好好教导了送回来。”
我有瞬间的愕然,只得轻声道:“皇上何苦责怪敬妃姐姐,多年来她照顾胧月尽心尽力,也难怪胧月会视她如母。”
玄凌道:“那明日朕就好好管教胧月,让她尽快与你亲近,可好?”
我埋怨道:“强扭的瓜不甜,皇上又何必和小孩子置气,反伤了父女之情。”
玄凌无奈,苦笑道:“那嬛嬛你待如何?”
我一急,啜泣道:“若臣妾知道,也就无须这样苦恼了。”
于是一连两日,我饮食消减,闷闷不乐。玄凌叫人来表演歌舞杂耍,又讲笑话与我听,或是叫眉庄、陵容来给我解闷,我始终是不展笑颜。
到底还是李长提醒了一句:“娘娘一人在宫里难免思念家人,帝姬既不亲近,皇上不如让她见一见家人,或者会好了。”
玄凌道:“莞妃的父母都在蜀中,一来一往就得多少时候。”
李长悄悄道:“皇上忘了,娘娘的兄长正在京中医治呢,皇上不是给安排了么。”
玄凌略略踌躇,道:“甄珩神智失常还未痊愈,万一他伤了莞妃和她腹中的孩子该如何?”
李长道:“甄珩虽然神智失常,但经太医治疗之后很是安静,并不吵闹。若娘娘兄妹相见,保不齐还对他的病有益呢。莞妃娘娘见了兄长也心安了,左右是大家都好。”
槿汐将玄凌与李长这一番话转述给我听,道:“娘娘不必再生气了,皇上已经应允明日送娘娘出宫去见公子呢。”
“若不如此任性上一回,恐怕我总见不到哥哥了。”我微笑看槿汐,“有你和李长,我也安心省力不少。”
槿汐脸上微微一红,“奴婢与他也不过是略尽心力罢了。”
我笑道:“尽不尽心力也罢了,李长待你好就好。”我握住槿汐的手,“我总觉得是委屈了你。”
槿汐倒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奴婢是一辈子不出宫的,这辈子还能找到什么依靠呢,与李长也不算太坏。”她停一停,“娘娘好生休息吧,明日还辛苦呢。”
次日一早我照例给皇后请安过后,回宫换了寻常服色,坐着一顶小轿从角门出了宫去。
李长歉然道:“委屈娘娘坐这样的轿子,只是娘娘这回出宫是没有过了明路的,咱们只悄悄儿的去悄悄回来,神不知鬼不觉的。”
我笑道:“一切有劳公公安排就是。”
于是一抬小轿穿街走巷,大约半个时辰功夫就到了。下来却见一座青瓦白墙的小院隐匿在闹市之中,十分清静。看护的院丁听见声音,迎出来道:“顾小姐来了吗?”
李长使一个眼色,小厦子一巴掌拍了上去,喝道:“胡说八道什么,是贵人来了。”那院丁捂着脸颊缩在后头,小厦子问,“卜太医呢?”
却是一个半老的太医迎了出来,见了李长慌忙行礼。李长忙道:“不用多礼,是贵人来看公子。”
他忙恭恭敬敬向我行了一礼,道:“给贵人请安。”我此时披着一件兜头的青纱绣桃花兜头披风,整个人隐在里头,只点了点头径直跟着卜太医进去。卜太医陪着小心道:“公子已经好多了,饮食如常,身子也健壮起来,只是神智还未完全清醒过来。”说着引了我到一间小房子外,指着里头道:“公子就在里面。”
我见屋子的门窗上都上了铁栏,里头黑黢黢的如牢笼一般,不由急道:“不是说他不伤人么,也很安静,怎么还弄得像牢笼一样。”
卜太医陪笑道:“虽然不伤人,但还是这样安全些。”
我只不作声,睨了李长一眼,李长叱道:“胡说!既不伤人还防谁呢,好好的人这样关着也关坏了。”于是道:“还不把门给贵人打开。”
卜太医慌忙开了门,道:“里头气味腌臜,贵人小心。”
地上铺的全是稻草,想是经过了梅雨季节也没换过,有些潮湿的气味,几只小小的黑虫子在稻草间爬来爬去。屋子里就一张小圆桌子和一张木板床,桌子上放着些吃食和半碗没喝完的药。哥哥就坐在木板床上,呆呆望着屋子里唯一一扇开在房顶上的窗。
哥哥穿着一件土色的衣裳,衣裳上有些脏了,结了一块一块的污秽油腻。头发乱蓬蓬地散着,想是许久没梳了,整个人散发出一股馊味儿。他神情呆滞,眼珠一动不动,哪里还有半分英气翩翩的样子。
我不禁心头大怒,只问:“怎么这个样子?”
卜太医并不知晓我的身份,只道:“皇上吩咐了微臣好好治他的病,但此人终究是朝廷的罪人……”
我微笑道:“所以你就这么敷衍着了,是不是?”我强忍住怒气,叫了浣碧进来,道:“去打盆热水来。”浣碧一见此情景,脸色都变了,一时也不说话,忙端了水进来。我捋起袖子,含泪道:“哥哥,是我来了,你瞧你头发都脏了,我给你洗一洗吧。”
李长“哎哟”了一声,忙道:“娘娘是贵人,怎么能做这样的活,让奴才来吧。”我一径自己动手,李长瞪着小厦子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去打水来给公子洗澡换衣裳。”说罢朝一脸惊惧的卜太医用力踢了一脚,道:“你们这班蠢货,皇上下旨要照应的人都敢这么敷衍!”
哥哥倒也安静,低下头任由我为他洗净,我指着地上刚洗出来的一盆脏水,对浣碧道:“拿去倒了,再换干净的来。”
浣碧径直端起水盆,对小厦子道:“劳烦公公帮我按着这位太医。”小厦子见浣碧目露厉色,忙二话不说把卜太医按倒在地,浣碧倏然拎起哥哥洗过的脏水,灌进卜太医口中。卜太医何曾见过这个阵仗,又是呕吐又是求饶,直把黄胆水都吐了出来。
李长等人吓得直吐舌头,我只作没看见,又拿皂角为哥哥搓洗,直洗了四盆水才洗干净。
小厦子又服侍哥哥洗了澡,倒是方才挨了打的院丁踅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套干净衣服,道:“这是给公子换洗的。”
我一时奇道:“这里样样不周全,怎么还有干净衣裳?”
那院丁道:“太医只管给公子吃药,其他一例不管。都是每月里有位顾小姐来看公子一次,送些衣裳吃食来,再帮公子换洗一次。卜太医收了她的钱,就许她来一次。”
我疑惑道:“哪位顾小姐?”
院丁茫然摇头,“我也不晓得。”
一时哥哥洗漱完毕,换了间向阳的屋子住着。我心酸不已,一口口喂了药给哥哥,盯着跪在地上的卜太医道:“治了好几个月了,怎么还是一点好的样子也没有。”
卜太医哭丧着脸道:“回娘娘的话,已经好多了。刚来时人状如野兽,如今安静了不少了。”
我把手中的碗往地上一撂,怒道:“胡说!人是不疯了,可是呆成这样还叫好的多了,本宫瞧你是不学无术的庸医。”我怒不可遏,向李长道:“这位卜太医打量着我们甄家的人都是好性儿,一味地拿话来糊弄。李长去回了皇上,照实禀报他欺上瞒下,推诿圣意,请皇上裁夺。”
李长躬身唯唯,“奴才回去一定立刻禀报,再换了好的大夫来,娘娘放心。”说罢向小厦子挥手道:“还不把这姓卜的给拉出去,免得污了娘娘的眼。”
夏日里房中闷热,我开了窗子透气,又解下了身上的披风。哥哥的目光落在我披风上的桃花上,喃喃道:“茜桃。”这一声里有几许柔情,哥哥的手轻轻抚摸上披风上那一树绯红的桃花,眼中有了几分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