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一阵气息翻腾,失声道:“不好!只有皇后在玉照宫,只怕徐婕妤的胎会保不住。”
浣碧急得顿足,“小姐疯魔了,自己都成了这个样子还要去顾别人么?”
我横她一眼,吃力道:“你都忘了么?”我的气息越来越沉重,每一呼吸几乎都牵扯着腹中的阵痛,身体要裂开来一般。我沉声道:“槿汐,既然皇上来了,你就去回禀,说本宫若然有什么不测,请皇上不要顾念多年情分,断断不要犹豫,必得舍母保子。”我顿一顿,咬唇道:“再禀告皇上,若本宫当真无福养育子女,但请皇后收养这苦命孩儿,莫在襁褓之中就失了慈母关爱。”
浣碧急得要哭,“小姐何苦要叫槿汐去回禀这样不吉利的话呢!”
槿汐到底沉着,微一凝神已然明白过来,扯一扯浣碧的衣袖道:“姑娘莫急,娘娘若不作此托孤之语,如何能调虎离山保得徐婕妤母子平安。”
浣碧这才稍稍放心,槿汐旋身去了,很快进来道:“皇上说了,母子都要平安无恙,否则要太医院一同陪葬。不过皇上已命人去请皇后速速来未央宫照应。”
我微微松一口气,“槿汐,你必然把话说得极稳妥。”
槿汐低眉顺目,“奴婢只说娘娘再三请皇上断断不要犹疑,切莫顾念十年情分。”
我心上一松,只觉身上力气也用尽了,只想合眼沉沉睡去。我勉强道:“那么徐婕妤那边谁去照料?”
“端妃娘娘自请去了玉照宫。”槿汐稍稍踌躇,颇有担忧之意,“听说徐婕妤已然痛得昏死过去了。”
端妃行事沉稳,我自是十分放心,不觉长叹,“我已经尽力,徐婕妤能否无恙,只看上天肯否垂怜了……”
话音未落,腹中阵痛一波又一波抵死冲上来,四肢百骸皆是缝隙般裂开的疼痛,浑身的骨骼似乎都“咯吱”挣开来。温实初的声音焦急不堪,向产婆道:“杵在这里做什么,娘娘胎动已经发作得这样厉害,还不上催产药来!”
我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死死抓着云丝被的指节拧得关节发白,心底有低微得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呼唤。
一簇簇粉红烂漫的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中桃花始盛开。仿佛还是在凌云峰禅房的日子,在窗口望出去,风吹过乱红缤纷,漫天漫地都是笼着金灿灿阳光的粉色飞花如雨。
泥金薄镂鸳鸯成双红笺。
玄清甄嬛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春深似海。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多年所愿终于成真。
然而,榴花开处照宫闱,那明艳刺目的鲜红刺得我大梦初醒,原来种种命运与深情,都可以这样被轻易分开,百转千回,终无回头路。
玄清,玄清,我如何才能完全割舍你?
冷汗腻湿了头发,昏昧中宫人的话语模模糊糊落在耳中:
“皇后娘娘也赶来了,陪着皇上着急呢,叫奴婢进来嘱咐娘娘安心生产就是……”
“娘娘久久生不下来,皇上脸色都青了,可见皇上多在意娘娘……”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稍稍清醒一些,隐约听得外头一阵喧哗,内殿的门倏然被打开,有人疾奔而进。我正心中诧异何人敢在柔仪殿如斯大胆,却听得周遭宫人们的惊呼不亚于我内心的惊诧,“产房血腥,淑媛娘娘有孕在身如何能进来?”
温柔的声音熟悉在耳畔,冰冷的指尖被柔软的掌心合住,“嬛儿,是我来了。”
那样温暖的声音,我在蒙昧中落下泪来,依稀还是年幼时,每到年关或是避暑时节,眉庄总是这样笑吟吟解落披风踏进我的快雪轩,“嬛儿,是我来了。”
一颗心好似尘埃落定,漫漫滋生出无数重安稳妥帖来。还好,还好,无论人世如何变迁,眉庄总是在这里,在这里陪我一起。
费尽无数力气,终于睁开了眼睛,心酸不尽却先安慰笑了出来。眉庄大约走得急,鬓角散乱,衣襟上流苏纠结。她是那般端庄的女儿家,总是步步生莲,足不惊尘,一颦一笑皆是世家女子的稳重闺训,何曾这样惊惶失了分寸过?
温实初倏然立起在我面前,挡住我一床的血腥狼狈,惊向眉庄道:“淑媛娘娘如何来了?”他略略往前一步,“产房血腥如何没有半分避忌,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了。”
他的口气是轻而焦灼的。隔着大约是熟不拘礼,他的口气有熟稔的轻责。床帐上的镂空刺绣银线珍珠水莲花纹在如昼明亮的烛光下莹光闪烁,仿佛是床头的赤金帐钩在晃动中轻微作声,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混乱中莫名觉得温实初的责备与劝阻中有隐隐的温存和关怀。
我暗暗叹气,许是对温暖的人情渴慕太久,我竟生出这样的错觉来了。
眉庄的声音是有别于对我的暖洋,清冷如碎冰,“皇上也拦不住本宫,温大人以为还能劝本宫离了这里么?”
温实初的声音多了几分柔和委婉,“娘娘怀着身孕是千金之体,多少也要当心些。”
“大人若愿意,这话大可去说与外头的皇上与皇后听,想必他们更能入耳。本宫若是忌讳就不会闯进柔仪殿,既进来了就没打算出去。”眉庄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宛然生出几许春水般婉漫的关切,亦有几丝沉沉秋水般的自责,“从前你生胧月时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你在甘露寺受尽委屈时我也不能陪在你身边,如今我若再不能,岂非辜负我们自幼的情分!”
我眼中一酸,一滴清泪宛然无声隐没于枕间。她吃力在我榻边伏下,菊花凛冽的香气漾着她温暖的气息蕴在耳边,她纤细的手澈白如玉,隐隐有浅青色的血脉流转,温热地覆上我的脸颊,“嬛儿,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痛楚的辗转间,脑海中骤然清晰浮起相似的话语。这样的话,近在身前的温实初说过,一门之隔的玄凌说过,红墙阻隔外的玄清亦说过。然而此刻,却是眉庄的言语最贴心贴肺,十数年情谊,总比拗不过命运的情爱更不离不弃。
多年隐忍的不诉离伤,多年习惯的打落牙齿和血吞,此刻终于松弛了身心,把脸贴在她的手心,低低呢喃:“眉姐姐,我很疼。”
她的声音和煦如风,“很快,很快就好了。”泪眼迷蒙的瞬间,瞧见眉庄欲横未横的眼波,说不出是埋怨还是嗔怒,却别有柳枝摇曳的柔婉,向温实初道:“两碗催产药喂下去了还不见动静,到了这个时候还不用重药么?”
温实初跺一跺脚,不觉长叹,看我一眼道:“清河王府预备下的催产药固然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否则清河王去往上京之前也不会亲自送来,就为防着有这一日。只是……到底药性霸道,不到万不得已时切切不能轻用。”
眉庄的侧脸在烛火明媚下莹然如玉,更兼玉的润泽与清冽,她一双清澈明眸牢牢迫住温实初的双眼,“既是男儿身,做事何必这样畏首畏尾!哪怕药性霸道,如今已是迫不得已之时,只要能保胎保命,何事不能权宜为之!你一向护着嬛儿如同性命一样,如今节骨眼上怎么倒犹豫起来了?”眉庄待温实初一向客气,几曾这般厉色说话。她大约知道自己毛躁了些,缓一缓神气,忧道:“王府的东西自是好的,我只担心总好不过宫里的,清河王自己都没成家立业,何来留心这些,只怕吃下去无济于事!”
温实初满面紫涨,只低了头默默不语,片刻道:“你放心——清河王什么世面没有见过,自然是极好的物事,数月前就交到了我手里。”温实初不自觉地看我一眼,很快别过头去,敛衣道:“烦淑媛照看,微臣去加几味药就来。”
我听得清河王府四字,心头骤然一震,神智清明了些许。温实初寥寥几语,我心中已然明白过来,原来……原来……他伤心离京避开这伤心地时,也早早为我做好了万一的打算。
玄清,玄清,我心中一痛,在晕眩中精疲力竭。
仿佛是过了一世那样久,久得都不愿睁开眼来。魂魄有一瞬间的游离,身体疲累得似不是自己的一般。烛光刺得我甫睁开的双眼涩涩发痛,下意识地伸手要挡,已听得浣碧的声音欢喜叫了起来,“小姐醒了!”
视线所及被影影幢幢的人影遮得模糊,我一时认不出来。我什么都顾不得,心心念念唯有一桩,只含糊着道:“孩子!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