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下微微恻然,相交多年,敬妃终究不是恶人,我起身搭住她的肩膀,轻声道:“姐姐不争圣宠,也甚少与人交恶,当年华妃独大之时亦可忍辱保身。今日种种,不过是为留住胧月在身边。”
敬妃深深凝视我,忽然低下头去,声音伤感如一钩惨淡的下弦月色,“若无胧月,我余生再无任何欢愉乐趣。”她静静望着我,眼中有空茫的沉静和深深的寂寥,“你自侍奉皇上就圣宠优渥,即便失宠也皇上也不曾真正将你忘怀。你如何能明白那种隐没于深宫中日日徘徊于寂寞的感觉。白日里,我是受皇上礼遇的妃子,而那礼遇也是客套的,并非真心实意。一到了晚上,你知道吗?我的昀昭殿有一千三百二十六块砖石,其中三十一块已经有了细碎的裂纹。这每一块我都数过无数遍,否则,漫漫长夜我要如何度过?”她的声音软弱而寂寞,在这鲜亮的秋色里如同拂过的凉风一般飘忽,透出深深的自伤与疲惫,“其实一早就明白,我不过是皇上用来制衡华妃的一枚棋子罢了。华妃已死,我若不安分守礼,只怕连容身之地也没有了。”
我深深震动,明理克制如敬妃,亦有如此深重的无奈和沉痛。她从来不说,从来也不说,只把所有的遗恨抿成唇角永远得体的微笑。
她抬首望住我,“当年你离宫时把胧月托付与我,我自然感激不尽。自我入宫,我族人不过视我为他们平步青云的捷径,我不能如他们所愿,他们自然连我的死活也不会顾及。我没有绝世姿容,更无子嗣可依。应允抚养胧月,一则是为自己寻个依靠,二则也可打发长日寂寞。可是……胧月这般可爱,在我心中,她已经和我亲生女儿无异……”她的声音渐次低微下去,“我从没想到你还会回宫……”
神思有片刻的怔怔,我的回宫,何止是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连旁人的人生也无端被我打扰。然而她对胧月的爱护,真真让我感动。
我静一静神,轻轻道:“姐姐方才说我耳目众多,才知晓姐姐出入皇后宫中之事。”我轻嘘,“姐姐岂知并非我有意留心姐姐行踪,而是皇后昭然明示与我。”
敬妃微微吃惊,随即释然苦笑,“我早知皇后不是善与之辈,但她又何苦如此?”
我轻轻颔首,“是否善与之辈我不知晓。我只告诉姐姐一句,若皇后娘娘真心为姐姐好,必然不会让任何人知晓姐姐曾在凤仪宫频频来往。可风声却明白无误传到柔仪殿——姐姐细想就是。”
她沉思,片刻悚然惊起,“皇后是故意叫你知道,好叫咱们自相残杀!”
“姐姐聪慧。”我低低叹息一声,“胧月在姐姐膝下数年,皇后如何不知姐姐有多重视这孩子——而我身为胧月生母,回宫后必然要把女儿接回身边。只消稍稍在其间挑动,我与姐姐必定势成水火,到时鹬蚌相争……”
敬妃颓然叹息,“那末,必定是皇后坐收渔利了……”她的面上微微露出一丝愧色,轻轻道:“我并不是有心害你。我不想你死,也不愿看你失宠,我只希望胧月能多在我身边几年,可是我瞧你这样疼这孩子,势必是要带在自己身边。到那时只怕她早忘了我这个养母了……”她垂下目光,“我不过是想借槿汐一事叫皇上觉得你不适合抚养帝姬……”
许是人的私心吧!我暗暗思量,若换做是我,也未必愿把自己的一重保障拱手让人,更何况是掌上明珠、心头娇肉呢。我平心静气抿了一口茶水,“然后由皇后开口,帝姬下降前都由敬妃抚养,不许我时时探望。”
她的沉默应证了我的猜想,她的声音如投石入水后的余音孱孱,“你回宫之后炙手可热,皇后却久卧病榻,自然要设法弹压你。”她停一停,长叹不已,“我与皇后说定,只做这一次。只是惟这一次,我也已落入榖中,无论是借你之手扳倒我,或是借我之手扳倒你,皇后都是有益无害。”
我摇头,婉声道:“姐姐未必没有想得周全,只是为了胧月才不得不冒险行事罢了。”我低低感慨,“慈母之心会叫人盲了眼睛,蒙了心智,只想护住自己的孩子最要紧。从前的悫妃大抵如是,以一死换皇长子的前程,落个冤枉了断,莫非姐姐也要学悫妃的糊涂么?”
她言及胧月,不免眷眷,泠然半晌,道:“除了你,便是皇后,我没有旁的选择。”
“那么,”双手抚在心口,我仿佛要凭此极力安定自己的心,“请姐姐代我抚育胧月,直到帝姬下降。”
我的话极轻,然而字字有斟酌后的肯定与坚决。她闻言大震,仿佛是不能相信一般,双肩微微颤动,喃喃道:“胧月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肯?”
我深深欠身,恳切道:“姐姐放心,并不是交易,只是请求。”我郑重其事,“韫欢与涵儿甫落人世,即便有乳娘与保姆,我也要精心照料,已是自顾不暇——姐姐不是不知道,涵儿是皇子。”
她点头,“我晓得,多少人恨得眼睛出血只为你这位皇子。”
我轻轻唏嘘,似微云落雨,飞絮绵绵,“更有一重道理,胧月视你如生母,我若强行把她养在身边,才是真真断了咱们母女缘分了。”
敬妃道:“胧月的性子的确有几分倔强。”
我颔首,拨弄着袖子上一枚南海珍珠,那样圆,滑得几乎捉不住手,“她若在我身边,三个孩子,我实在不能照顾周全。”
敬妃的手有冰冷潮腻的汗水,仿佛生了一场大病,唯有手心还是暖的,她牢牢握住我的手,“我自然晓得你不是同我交换——我要谢你!嬛儿,多谢你!”
我反握她的手,温然道:“除却姐姐,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能叫胧月身心愉悦。”
有晶莹的泪珠盈于她如鸦翅的睫毛上,摇摇欲坠,“有你这句话,我必定拼尽全力爱护胧月。”
我微笑,“姐姐对胧月早就拼尽全力,即便我这个生母也自叹弗如。”我缓一缓,“我一生所有,唯子女而已。姐姐肯为我照顾胧月,等于是帮我保全这三个孩子。”
敬妃的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凄怆,“能为人母亲自生养,乃是女子生平最大乐趣。我不怕推心置腹说与妹妹听,若从前能让我有一子半女,我便折寿三十年也是心甘情愿。”她的唇角凝住一朵哀色的花,“如今我已过生养的年岁,再也不做此痴想了,——也终究是我无福罢了。”
我心下一动,徐徐步至妆台,取出一枚小小的扣合如意堆绣,手工精巧华丽,一看便知非寻常妃嫔所有。我递至敬妃身边,道:“姐姐且细闻闻这是什么?”我殷殷嘱咐,“只小小闻一口就好,断断不可多闻。”
她见我如此郑重,不免疑惑,轻轻放到鼻端一嗅,道:“这是从前皇上独独赏给华妃的欢宜香,为御香局特为华妃所制。我曾在华妃宫中同住过一年,此香气味独特,我又闻得惯了,不会错的。”她眉眼间颇有疑色,不由看我,“难道这香有什么不妥么?”
我不觉冷笑,“华妃独得圣宠多年却在小产后再无生养,华妃蠢钝,难道姐姐也以为只是小产伤了身子么?”
她的眉心猝然一跳,倏地站起身子来,颤声道:“难道这香里有……”
有短暂的沉默,寂静的殿宇中唯有她猝然站起时云鬓间珠玉迭撞的激烈声音,的像是谁的心跳凌乱。
我低低吐出两字,“麝香!”
敬妃久居深宫,自然知道麝香的厉害。她面色惨白如纸,身子微微摇晃,“我曾与她同住一年,朝夕闻得此香,难不成……”
我把扣到她的掌心,她的手指那样冷,像在雪窖里浸了很久,轻轻道:“你自己去问大夫就是。”
她低呼一声,眼中有雪亮凄厉的目光,“不!——为何太医从不告诉我是因麝香之故不能生育?”
我平静望着她,“一个太医不肯说,或许有他的私心;如果所有的太医都不说,姐姐就要思量了,是谁在他们后头不许他们说话。”我淡然道:“华妃死后宓秀宫一切中事物都被清理干净,我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这个,姐姐尽可拿去宫外请大夫瞧一瞧是否有麝香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