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恩宠眷爱,在宫宇深处,总也比不上江山前程,社稷安稳。当真的,我若真开口要他垂怜回护,那真真是不自量力。
额头触上冰凉的金砖地,口中缓缓道:“臣妾不敢忘恩。”
有霍霍的风吹散我话语的尾音,漫上我冰凉的脊背,“淑妃娘娘三思,不可如此!”那样熟悉的声音,却带了罕见的果决与凌厉,他正声道:“娘娘不惜一己之身,可只怕会陷皇兄于不义之地。”
李长急得满头满脸地汗,急急跟在他身后,“皇上未传召,王爷不能进去。”
我起身,用理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六王多虑了。”唇角平静地牵起冷然的弧度,“是本宫自愿的,皇上并未强迫本宫。”
他迎着我的冷静,拱手道:“娘娘自然不愿让皇兄为难,可是娘娘一旦和亲,皇兄便会如汉元帝一般,为千古后人耻笑。”
玄凌喟然,望向我的眼神大有不舍之意,“朕与淑妃十余年夫妻恩情,来日汉宫秋深朕形单影只,看着胧月、灵犀与涵儿的时候,朕又情何以堪……”
玄凌语中大有深情之意,玄清看我一眼,微有动容之色,忙自制地转过头去。“淑妃为皇兄三子之母,位份尊荣,若以淑妃遣嫁,来日帝姬与皇子若牵衣哭泣追问母妃下落,皇兄待如何答他们?赫赫远隔千万里,皇兄再思念淑妃,恐怕他日也不得再相见了。”
李长早已听明白了,不觉脸色微白,只执了拂尘陪笑道:“皇上钟爱淑妃娘娘,自然不愿以娘娘终身平静胡尘,此后不得相见。若赫赫真要和亲,皇上何不从宗室女中选取才貌双全者封为公主嫁与那摩格?这样既能保全娘娘,又足了摩格的颜面。”
玄凌的脸在烛火下显得格外阴沉,“你要知道情之所钟是极难改变的。摩格既然敢要淑妃,自然是志在必得,你以为是能再遣嫁他人就能令摩格满意退却的么?”
李长吓得不敢再言,玄凌冷一冷道:“这里没你的事,下去吧。”李长忙抬手擦了擦汗,躬身出去了。
玄清眉心微皱,道:“宗室女也好,淑妃娘娘也好,皆是牺牲女子保家园,有何分别?万一赫赫以此为例,年年索纳要求和亲,岂非天下女子皆受荼毒,大周颜面何在?臣弟以为不妥。”
他英挺的轩眉扬起恼怒之气,“他要定了淑妃,是朕被蒙在鼓里,连他什么时候注意了淑妃也懵懂不知,以致今日让朕颜面扫地,进退两难。”
玄清的呼吸有些急促,不复往日温和平易的神气,他努力平和自己的气息,揽衣屈膝,“皇兄,咱们不是打不过赫赫。”
玄凌注视着他,略带戚然之色,“六弟,你以为朕舍得淑妃么?咱们不是不能打,而是不能一直这样打下去。赫赫不收回他的狼子野心,一时打退也会卷土重来。大周将永无安定之日。”他微微叹一口气,神情寥落,“齐不迟已死,你以为大周还有多少可用之将么?”
“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以女子终身安社稷,臣弟不敢听。”玄清屈膝俯首,朗声道:“皇兄若不嫌臣弟无用,臣弟愿领兵出关,不退赫赫绝不还朝。”
有一瞬间的寂静,我几乎能听清风是如何温柔地穿过树叶的间隙,拂过湖面轻旋的波澜。可是心里却一点点萌出寒意来,他竟不知道要避嫌么?方才的事玄凌未必不放在心上,此刻他又甘冒大不韪要领兵出征,却忘了玄凌一向最忌亲王手握兵权么?
这样一想,忽地有几丝疑虑从心底闪过。为何玄凌才准许我和亲,玄清便推门而入,那么方才,……难道他便一直站在殿外,将我与玄凌一言一语皆听得清清楚楚。
我倒吸一口冷气,——他又怎会一直在殿外?
玄凌缓缓地笑起来,他的目光渐渐变冷,冷的像九天玄冰一般,激起无数锋芒碎冰,“你果然说出这句话了!”他的目光幽寒若千年玄冰,似利刃戳向他的胸膛,“你告诉朕,你这句请求究竟是为大周,——还是为了她?”
我骤然大惊,心像是被一只强劲的手用力生生拽到胸口,满心满肺里扯出那种被强力拉扯的痛楚和惊惧来。
他终究是猜疑了!这样一步一步引着他走入瓮中,证实他对我情意无假。
玄凌微眯着双眼,漏出几分凛冽的杀机,“你若不肯说,朕来回答你。方才朕命你候在殿外,无诏不得入内。你一向很听朕的话,也很谨慎小心,可是为何一听到朕允许淑妃和亲你便贸然闯殿?你一向对朝政甚少注目,只做个悠闲王爷,你也知道朕一向不喜欢亲王领兵,你还要为她提出向朕领兵权抗衡赫赫。”他冷笑一声,那声音像极了欲扑向猎物的猛兽,“朕想起来了,当年你也曾为淑妃的兄长上书请奏,果然还是为了她!今日……你连自己的妻儿也不顾,只扑过去救淑妃。朕没有瞎了眼睛,淑妃被人熊所迫的时候你那种奋不顾身的焦急,你救下他后那种欣慰,朕看得一清二楚。朕只恨自己从前瞎了眼睛,不曾看出你们二人的私情。若不是方才你这样闯殿,朕还不信旁人所言,说你们二人午后在宫中私会!嘿嘿……”他的笑带着森森杀机,“是朕从前懵然不知!”
我额头有涔涔的冷汗滑落,那样冰凉一滴,倏然滑落到颈中,竟不觉得凉,方知原来自己身上也早已骇得凉透了。
玄凌大怒之下力气极大,他一把反过我的手腕紧紧抓住,连连冷笑道:“你很好!”我痛极了,手腕被他抓着的地方浮起一圈妖艳的紫色,我只咬着唇不敢出声。
玄清面色微微发白,然而他再没有看我,只是迎着玄凌咄咄逼人的目光,以平静相对。突然这样安静,时光被缓缓地拉长了,拉得那样长,成了一条细细的线,极坚韧的,一圈一圈绕在我们之间。瞒了那么多年,担心了那么多年,日日夜夜害怕被知晓的事终于清晰地横在我们面前。
我顾不得手腕的疼痛,望着玄清和玄凌的目光,脑中轰然鼓噪着无数奇怪的声响,仿佛是无数器乐在耳边狂乱的喧嚣着。所有的思想一扫而空,腔子里憋着一口气,只空空地想着,“无论他怎样说,玄清,我们不能承认——不能——”
“皇兄误会了。”他神色宁和,仿佛玄凌口中字字诛心之语与他并无相干,“臣弟一向轻纵无礼,难怪皇兄疑心,可是淑妃一向谨守宫礼,若非与臣弟结尾姻亲,连一语相干也无。”他肃然道:“臣弟适才闯殿的确失礼至极,但臣弟乃大周子民,不忍见大周蒙赫赫要挟强求之辱;臣弟虽然无能,但枉受亲王俸禄,不能不思为国效力,即便皇兄垂爱,得尽士卒之力亦心甘情愿。而为淑妃兄长求情之事,皇兄当年亦呵斥过臣弟,指责臣弟不应为罪臣多言。其实当年平定汝南王祸患时,臣弟已与甄珩惺惺相惜,深觉他人品不至管路所告一般。”他说到此微微沉吟,似在思量该如何启齿救我之事,玄凌只是微含冷笑,等他说话。终于,玄清抬起头,平和目视玄凌,“臣弟并非不顾妻儿,而是玉隐与予澈皆远离熊罴,相当安全。而四殿下,是惠仪贵妃唯一一点骨血。宫中嫔妃无数,臣弟最敬重惠仪贵妃。”他目光仿佛无意一般扫过我,复又平静如初,“臣弟当年在太后宫中曾与惠仪贵妃有过一面之缘。惠仪贵妃侍奉太后勤谨,得闲时问了臣弟一句,天气渐凉,不知太妃在何处修行,身子可安好?过后不久天气愈凉,惠仪贵妃命侍女采月赠臣弟一件棉袍带与母妃。臣弟感激之余亦不免惊诧,后来才知惠仪贵妃慈心,那棉袍不止母妃有,连父皇当年身边随侍的更衣太嫔皆有。太嫔中无子无女终老之人甚多,惠仪贵妃一一顾及,臣弟敬重之极。”
玄凌面色稍缓,却仍不减狐疑之色,只淡淡道:“是了。舒贵太妃在宫外修行,不比朕当年与母后在宫中能日日相见。”他语气冷一冷,“难为你思母之情。”
玄清道:“惠仪贵妃一顾之恩,臣弟不能不报,更不能见皇兄与贵妃唯一血脉有险而袖手旁观”,他微微一笑,“臣弟还有一层私心。玉隐跟随淑妃多年,若淑妃有不测,玉隐必定对臣弟怨恨之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