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光一点点冷下来,像燃尽了的余灰,冷到死,冷成灰烬,湮灭与尘土无异。他茫然而空洞地看着华丽奢靡的七宝攒金丝帐帘,无力道:“是啊!已经回不到从前了……那时候,朕与嬛嬛……与宛宛……那时侯,我们多年轻……再回不去了。”
我的喉中溢出一丝酸楚:“皇上,您的路和臣妾的路一样,只能往前走,再不能回头了。”
他的神色亦如被乌云遮住的月色,黯淡而凄惶:“其实朕病着的这些日子,总是想起你刚进宫的样子。嬛嬛,其实当年朕也不愿意误解你,朕也想护着你,护着宛宛。可是朕是天下的寡人,朕从一个皇子走到今日的帝王之位,朕的辛苦,你不明白。”
我冷然道:“皇上的辛苦,臣妾都明白。可是臣妾的辛苦,都是拜皇上所赐。”
玄凌低低道:“朕站在大周的最高处,可是朕最寂寞,最辛苦。嬛嬛,朕的辛苦最无奈,最没人懂得。”他的声音低沉而孤寂,“朕何尝不想娇妻美妾,儿女成群。可是世兰是朕的政敌,当年她有了朕的孩子,她那样高兴,可是她的孩子落地,朝政或许便再不能在朕掌控之中。朕决定除去世兰的孩子时,你知道朕的心有多痛?还有你的孩子,你的孩子因为世兰没了,朕那样自责。朕以为你能明白,可是你都不明白。朕以为皇后是朕的表姐,是宛宛的亲姐姐,可是她害死了朕最爱的宛宛。朕的儿子不孝不义。朕有自己的亲兄弟,却连亲兄弟都不得不防。朕生在这皇家,却不得不做这世间最孤独冷清的孤家寡人。”他喘息片刻,注目于我,“为了老六,你恨毒了朕,是不是?”
我恬静微笑,似五月青翠枝蔓间悄悄绽出的一朵红色蔷薇,“皇上圣明。只是皇上不知滟嫔才是恨毒了您,否则,您以为她为什么要您死呢?”金镶玉护甲敲在青花碗盏上玲珑作响,“不过您放心,臣妾再恨毒了您,也会好好抚育太子。眉姐姐若知道是她与温实初的孩子登上御座,九泉之下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他听得面容被惊愕吞覆,整个人似被冻凝了一般,僵在那里。然而也不过是一瞬,他倏然暴起,似是不能相信一般,两只眼睛在瘦削的面孔上暴突而出,直欲噬人,他已是被酒色疾病噬空了的人,怎经得起这样一下暴起,尚未坐稳,整个人便如摧枯拉朽一般倒了下去,半伏在榻上连连喘着粗气道:“你这个毒妇,朕要杀了你——”
“比起皇上残杀手足之毒,臣妾甘拜下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臣妾尚觉得还得不及皇上十中之一呢!”我冷毒地望着他,含着一缕明艳笑意,只闲闲拨弄着耳垂上虎睛石银线坠子。
他满额青筋暴出,手臂抖索着只举不起来,他犹不甘心,狠命拍着床榻道:“来人——”
他是久病虚透了的人,再狠命拍着,那声音不过闷闷地软弱,如他嘶哑的声音一般。
“来人?”我轻笑出声,恍若初入宫闱时的天真与婉顺,“臣妾就在这里,皇上吩咐便是。”
暗红苏绣织金锦被因他的激烈而翻涌似急潮,我退开数丈远,冷眼看他暴怒而惊骇,只是如常地语意温和,“皇上刚服过参汤,动怒无益于龙体安泰。”
他见我缓缓退远,愈加怒不可遏,身子向前一扑,伸手欲捉住我。
窗外唯有风声漱漱,如泣如诉。空阔的大殿,重重帘帷深重,他虚弱的声音并不能为被我遣开的侍卫宫人所闻。
他挣扎着,挣扎着,渐渐,再无动弹,一切又归于深海般的平静。
我缓缓移步,靠近他,想再看清他最后的容颜。他双目圆睁,似有无限不甘,力竭而死。
恍惚中,还是在初入宫的仲春,杏花飞扬如轻红的雨雾,他穿花度柳而来,长身玉立,丰神朗朗,只目光炯炯的打量我,道:“我是……清河王。”
原来,一开始,便是错的。
只是记忆苍凉的碎片间,那一场春遇终究被后来的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清洗去了最初天真而明净的粉红光华,只余黯黄的残影,提醒曾经的美好已当然无存。
我伸手泯去眼角即将漫出的泪水,轻轻合上他的眼皮,端然起身。
一切情仇,皆可放下了么?
我缓缓行至殿门前,霍然打开殿门,月光清冷似霜,遍被深宫华林,和乾元二十七年五月十七日那夜,没有任何区别。
心中空洞得似被蚕食过一般,再无依凭,我的悲泣响彻九霄,“皇上驾崩——”
乾元三十年七月十一,玄凌崩于显阳殿,年四十三,谥曰圣神章武孝皇帝,庙号宪宗。
皇太子于灵前继位,登基大典便安排在太极殿举行。登基大典的当日亦是册封太后的盛典。为避兄弟名讳,润儿更名为纾润,眉庄为纾润生母,被追赠为“昭惠懿安太后”。作为纾润的的养母,我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后,入主颐宁宫。润儿是孝顺孩子,册封礼极尽隆重,甚至超过了皇帝大婚的规格,普天之下,万民同庆,大周附属及邻近诸国皆派使臣前来纳贡相贺,贺纾润君临天下,贺我母仪垂范,同时为我上徽号“明懿”,时称“明懿皇太后”。新帝年幼,本需太后垂帘听政。我以多病相辞,只以玄汾是至亲皇叔为由,命他秉辅政之责;而我,不过是偶然于宫苑重重之内轻语一二而已。
凤座高位如能凌云,然而其中冷暖,如人饮水。
镂月开云馆如今已是予涵在宫中的住处,从叶澜依的绿霓居移植回来的合欢开得极好,依旧枝叶葳蕤,密密宛如绿云,蔚成华盖。
暮春时节,已有零星粉色合欢点缀绿云间,涵儿正握了笔饱蘸了浓墨,在窗下一笔一划认真书写,“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绵绵轻薄的日光下枝影寂寥,似淡淡的烙印浮在涵儿白净的小脸上,他似是不解其中意,一边念一边轻轻反复吟哦。有清淡的风从容吹过,打开的窗轻轻扑棱,发出沉闷绵长的声音,偶尔有被风吹落的羽扇样的合欢花,轻轻拂于乌沉沉的紫檀案几上,那样轻绵的落花声声,却似击在心上。
或许许多年前,玄清也是如此,临风窗下,书写他原本应该清隽闲逸,畅然无阻的人生。
心蓦地一痛,终至潸然泪下。
涵儿抬头恰巧瞧见,忙上前拉住我的手,忧色满面,“母后为什么哭了?”
我含笑,“见风流泪而已,没什么。”
我拈过帕子轻柔擦拭他额角的汗珠,温和嘱咐,“若是累了,便歇会儿吧。”
他摇一摇头,道:“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儿臣还不明白,既然如胶似漆,是否真能不别离?”他抬头,天真的眼眸里满是好奇与追寻,“母后知道么?”
我脉脉垂首,抚着他的额头,“母后也不明白。你的几位皇叔里属你六叔学识最渊博,可惜他已不在了。你应多向你六叔学,旨在博学多思才好。”我停一停,爱怜地抚摸他的面颊,“母后要你住在此处,意在如此。”
涵儿极认真地答道:“儿臣一定不负母后期望。”
我深深颔首,槿汐轻声道:“太后,九王妃在颐宁宫等候。”我抚一抚涵儿,“母后先回去。”
他答了“是”。我走远,又忍不住回首,花雨点点,花事如烟中,涵儿的神情气度,越来越像他当年。酸楚的心底漫生出几许温柔,凄凉,却又安慰。
玉娆嫁与玄汾多年,膝下唯有一女,王嗣无继,不免有些不豫。
我欲安慰她,想一想,道:“反正予澈育在平阳王府中多年,自幼以你和王爷为父母,不如就继嗣平阳王府也好。”
玉娆素来极疼爱予澈,不觉含笑,然而她又忧虑,“如此一来,六哥一脉岂非无嗣。”
我温静而笑,“不妨。我已决定让涵儿入嗣清河王一脉,以承香火。”
玉娆一惊,大是意外,“赵王是太后膝下独子,怎可入嗣皇室旁支,断断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