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开始讲杜诗。清朝末年流传一句话,现在也是我们的口头语,叫作: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说起?为什么说从何说起呢?就是说对这么巨大的一个对象,它有这么繁复的内容,我们要谈它的话,从什么地方开始说才好呢?这句话再往前推一点,它的原型是:“一部十七史,从何说起?”后来才有二十四史嘛,最早是十七史。那么从何说起呢?我们看被后人称为清代三大史学家之一的王鸣盛的一句话。王鸣盛在《十七史商榷》这本书里说过这么一句话:“目录之学,学中第一要事,必从此问途,方能得其门而入。”他认为你要做学问,治古代的文学也好,史学也好,经学也好,第一步就要学目录学,要从目录学开始,把它看成一个入门的途径,然后你才能找到一个门口,进入学术的殿堂。王鸣盛虽然是说史学,但对我们古代文学来说也一样适用,甚至可以说对于一切的文史研究,这句话都是适用的。因为学术往往积累了很长时间,它已经拥有的文献可谓汗牛充栋。那么多的书,我们应该读哪一些,应该先读哪一些?假如不是有目录学的书来作指导的话,我们往往茫然无措,不知道该读什么,先读什么。所以我们确定一个研究方向以后,确定一个研究领域以后,首先要看一看,能否在这方面得到目录学著作的指导。那么正好,我们的杜诗学是有目录书的指导的。1986年,出版了两部关于杜诗的目录学著作,这对我们研究杜诗的人非常有用。
第一部是山东大学郑庆笃教授写的,叫《杜集书目提要》,是齐鲁书社1986年出版的。第二本书是杭州大学已故的周采泉教授写的,叫《杜集书录》,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很巧,两部书都是1986年出版的。这其实也不巧,有一种必然性,就是我们这个古代文学的学术啊,大概是从1980年开始恢复元气,那个时候大家开始找题目来做,差不多都要写上几年,到这个时候写完,所以就重了,两部书就同时出来了。我手头只有后一部,前一部呢,我跟郑庆笃先生认识,我以为他会送我,结果他没有送我。我比他年轻哦,当时他可能觉得我太年轻了,就不送给我。(笑)后一部是我自己买的。当然有一部也就够了。
现在我把这两部书的数字摘录在这里,介绍给大家,看看我们现在已经拥有多少关于杜诗的著作,主要是注本与选本。郑庆笃的是分成这三类。他说清前知见书,就是清代以前的,一共有215种。所谓“知见书”,这是目录学的一个名词,就是这个书确确实实存在过,而且我亲眼看到过的,这一类有215种。他又说近代知见书140种,是清以后的书。还有就是存目书221种。存目书就是这个书肯定曾经存在过,但是现在下落不明,我没有亲眼看到,它现在到底有没有亡佚也说不清楚,这叫“存目”。加起来,就是郑庆笃说的关于杜诗的书一共是576种。
再看看周采泉的书。周采泉的书中知见书没有分清前和近代,他放在一起了,一共是448种。存目书220种,比郑书少一种。加起来是668种。这里需要说明一下的是,这两个数字都不包括杜甫的年谱、杜甫的传记以及单篇的论文,仅仅是指杜甫的集子、杜诗的注释本,当然有一些是选本。可见,我们现在拥有的杜甫的集子以及与杜甫作品有关的书已经有将近700种之多。另外大家要注意到,这两部书都是1986年出版的,它所收录的书最晚也是1985年出版的。而1985年以后才是我们学术发展得比较快的时候,在那以后又出现了比较多的书。所以我们现在拥有的书,关于杜甫的书,应该说数量是相当多的。当然,杜甫是一位伟大的诗人,有这么一些关于他的书实际上不算多,真的不算多。我听朋友说过,他在英国看到过一个图书馆,是莎士比亚图书馆。为什么叫莎士比亚图书馆呢?因为这个图书馆里所收的书都是跟莎士比亚有关的,都是研究莎士比亚的、注释莎士比亚的。凡是跟莎士比亚有关的书放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图书馆。那这样一比,我们杜甫的书还太少,我们的学术没有他们那么发达,没有那么多书。
关于杜诗研究、杜诗学的著作,至少在中国古代文学家的研究中,它的数量是首屈一指的,李白诗的注本远远没这么多。这个话早在南宋时期就传出来了。南宋有两句话,关于古代诗文注本的,一句叫“千家注杜”,就是有一千个人为杜诗作注释;还有一句叫“五百家注韩”,就是有五百个人为韩愈的文章作注释。当然这两句话都是夸张的,实际上没那么多。我们可以追究一下这句话的来源。请大家再看讲义。“千家注杜”最早来自黄希、黄鹤父子。父子两人一辈子研究杜甫,父亲注杜没有完成,由儿子接着注,两代人完成了一部书,叫《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这是父子两人合作完成的一部杜甫的诗注。这个所谓的“千家注”,是属于书商的一种广告用语,他说很多,有一千家,实际上,我数过,151人,这本书里收进去的、发表过意见的杜诗学者一共是151人。当然也是比较多的了,超过100位。从那时起,“千家注杜”这个说法就流传开来了。应该说,到了今天,到了2006年,我们现在拥有的关于杜甫的研究性著作,不算单篇论文,肯定超过1000家,包括注本,包括研究著作,肯定超过1000种。
1000种,这么多书,假如我们不是专门研究杜诗学史的话,不是研究杜诗的流传、演变,不是研究这个课题的话,我们不可能去通读,你没那么多时间,你读到什么时候?十年也读不完,很多都是大部头的。所以我们必须通过目录学著作的帮助,从中选择一些必要的书。我们应该读哪几种?或者先读哪一种,后读哪几种?这个应该通过目录学的书的介绍来确定。当然我们现在不可能为大家来挑选书目,因为大家的研究兴趣各不相同,假如你不研究杜甫的话,我想先读一种就够了,在这些注本中间选一种,比如说读清代杨伦的《杜诗镜铨》,它是最简洁的全注本,读这一种就够了,这个我暂时不细讲。但是假如说我们现在要回顾一下杜诗学的话,我们把范围缩小到杜诗的注本,不是选本,是杜诗全集的注本,我们就有必要梳理这样一些问题:它到底有哪几种是最重要的?每一种的特点是什么?每一种的优点是什么?缺点是什么?不同的注本之间是一个什么关系?换一句话说,这个杜诗学是怎么一路走过来的,怎么发展起来的?这样,我们当然要简要地了解一下杜诗注本的来龙去脉。
给大家介绍这样三篇文献。讲义上有。第一是《杜诗引得》的序。“引得”就是英语index,把它翻译成“引得”的,是解放前燕京大学的哈佛燕京学社的学者。这个机构现在搬到哈佛大学去了,以前是在北京的燕京大学。哈佛燕京学社的学者编著了一些中国古籍方面的索引之类的书,就叫“引得”。《杜诗引得》就是把杜诗中出现的每一个字,都给你编索引,这个字出现在哪一句、哪一篇,都给你编出来了,非常好用。现在有了电脑,这个功能说不定已经被电脑取代了,但在没有电脑索引的时候,这是非常好的书,你只要查一下,很快就查到了。《杜诗引得》的前面有洪业先生写的一篇序言,一篇非常长的序言,我没有作过统计,估计有四五万字。这个序言实际上就是把几种最重要的杜诗注本作了细致的介绍,这个注本怎么样,那个注本怎么样,一路介绍过来。它是我所知道的近代学界最早的关于杜诗注本的一个详细的介绍。这是洪业的序,大概是20世纪40年代写的。
第二篇文献是万曼的《杜集叙录》。万曼的《杜集叙录》比洪业的序介绍的注本更多,但是介绍的内容没有那么详细,也没有深入的研究。这个文献是20世纪50年代的。
第三篇就是现在复旦大学的陈尚君教授写的《杜诗早期流传考》。这是20世纪80年代发表的一篇论文,专门关注在宋代编杜甫全集以前杜甫作品的流传情况。陈尚君的文献研究是做得最好的,他从文献学的角度切入,追究杜诗一开始是怎么流传的。
我觉得现在我们要想了解一下杜诗版本的演变情况,比较方便的是读这三篇,读这三篇大致上就有一个轮廓。
下面我们具体来回顾一下这个过程。对任何作品的解读,当然是从作者的生前开始,作者发表作品,他完成这个作品,也就开始有读者,开始有评论了。所以对杜诗学的情况,我们也要追溯到杜甫那个时代。可惜的是,杜甫那个时代还基本上没有杜诗学,因为杜甫的作品在他生前并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在769年,也就是杜甫去世的前一年,他57岁,他在湖南漂泊,写过一首诗《南征》。请看讲义。在《南征》中,杜甫说:“百年歌自苦,不见有知音。”意思是说,我这一辈子啊,非常辛苦地写诗——因为他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么,把一生的精力、全部的生命都花在诗歌写作上——但是不见有知音。也就是说,并没有多少人赏识他的诗,理解他的诗,他的诗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有人说在769年这个时候,杜甫的朋友大多去世了,李白、岑参、高适、王维这些人都去世了,所以他也许是说因他的朋友去世而没有知音。但是我觉得这句话更可能包含的意思是,杜甫叹息他的诗歌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像杜甫这样的诗人,这样高水准的文学家,他对自己的作品在整个文学史上应该占有的地位是心知肚明的。他曾经说过:“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就是文章的得和失、自己在整个文学史上的地位,他都是清清楚楚的。杜甫叹息他自己的文学创作没有得到人们足够的重视,这就告诉我们,杜诗在他生前所受到的重视是远远不够的。
那么,在他身后的一段时间又怎么样呢?依然如此。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一个观点,他说我们要考察某一个时代文学的状态,某一个时代文学的风气,最重要的材料并不是那个时代的评论,而是那个时代的选本。你只要看那个时代的选本选了什么,选了哪些人、哪些作品,就可以看清楚那个时代的文学风尚、文学趋向,他们的价值判断如何。这句话说得非常到位,非常内行。我们现在看杜诗,也可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是一个什么角度呢?就是所谓的唐人选唐诗,就是唐朝人所编的唐诗选本。
我们来看看唐朝人在选本朝的诗歌的时候,他们对杜甫的态度如何,他们的取舍如何。现存的唐人选唐诗,20世纪80年代以后有两种版本:第一种是1980年以前出的《唐人选唐诗》,一共收集了11种;第二种是后来经过增补的,变成了13种。11种也好,13种也好,现存的“唐人选唐诗”中,只有一种选了杜甫的诗,就是其中最后的一种,晚唐韦庄选的《又玄集》。我把这个数字抄在讲义上,韦庄的《又玄集》一共选了143位诗人,300首诗,其中有杜甫,选了7首杜诗,只有这一种。其他的10种或12种中都没有杜甫,而韦庄选《又玄集》其实已经到了五代了,韦庄是从晚唐进入五代的人,这已经很晚很晚了。在韦庄以前我们现在还能看到的十几种“唐人选唐诗”中,都没有选杜甫的诗。
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根据现在看到的“唐人选唐诗”下一个断语,说韦庄以前的唐代选家都没有注意过杜甫呢?这当然也不对。因为我们必须考虑还有一些已经亡佚的书,就是有的书当时有,但没传下来,我们现在看不到。我手边正好有一个例子,有这样一篇文献,大家可以看一看,因为这可以帮助我们考虑问题更加全面,你不要轻易地得出一个全称判断来,你必须考虑得全面一些。中唐有一个叫顾陶的人,他编了一本《唐诗类选》,其中选了杜甫的诗。可惜这个选本没有传下来,宋代还有的,到明代就没有了,明人没提到,宋人提到过。这个选本现在已经看不到了,但根据宋人的某些评论、宋代诗话的某些转引,我们可以复原或部分地复原这个选本,从而知道它大致上是什么情况。
这里向大家介绍一篇论文,就是我们系已经退休的卞孝萱先生的一篇论文,我把这个题目抄在这里:《〈唐诗类选〉是第一部尊杜选本》。这就是说,《唐诗类选》是文学史上最早出现的推崇杜甫的一部诗选。根据卞先生的研究,这部《唐诗类选》一共选了大约200位唐代诗人,1200首作品,其中杜诗至少有27首。还有没有更多的我们不知道,因为这27首都是宋人的诗话、笔记提到过的。宋人某种诗话说:《唐诗类选》选了杜甫这首诗,它有什么异文,或者有什么其他情况,总之是提到过这个题目。卞先生把这些标题都考证出来了,就是这一部诗选中至少选了27首杜诗。我们可以看一看,它一共选了1200首诗,杜诗占的比例还是比较大的。顾陶是中唐人,与白居易、元稹、韩愈同时。这也说明当时的一种风气,到了中唐,杜甫的影响已经慢慢扩大了,杜诗的地位已经被人承认了。可惜这个选本没有流传下来。没有流传下来也就说明这个选本在唐代不是最著名的,要是最著名、最重要的话,就会流传下来。
我们再看一看《唐诗类选》的序,这本书的序还在。选本没有了,但序保存在《文苑英华》中,《文苑英华》第714卷。后来还被清朝人编入了《全唐文》卷七六五。两个集子中间都有。最值得注意的是,这篇序言对李白与杜甫不像一般那样称“李杜”,而是称为“杜李”,大家看讲义啊,这个序言中间的一句话,这不是我打错了,它就是“杜李”,不是“李杜”。我们一般都说“李杜”,只有顾陶在《唐诗类选》中说唐代最好的诗人有两个,就是“杜李”,把杜甫放在李白前面,可见中唐已经有一种尊杜的倾向,这可能是受了白居易或者韩愈他们的影响,可惜我们现在说不清楚了。
顾陶编《唐诗类选》已经是中唐了,我们还需要回顾一下杜甫生前以及他刚去世时诗坛对他的评价。正好有这样三种重要的“唐人选唐诗”可以作为材料,进行分析。请大家看讲义。第一个集子是芮挺章的《国秀集》,《国秀集》收诗的下限是天宝三载,就是744年,这以后就不收了。这书一共收了90位诗人,220首诗,每个人的平均数目很少,不足3首。这本书里没有收杜甫,杜甫的名字都没有提到。天宝三载这一年杜甫33岁,我们也许可以这样解释,说杜甫这个时候的诗名还不够大,杜甫还没进长安嘛。所以芮挺章选《国秀集》的时候没有选他,情有可原。
我们再看下面一种,是殷璠的《河岳英灵集》。《河岳英灵集》选诗的下限是天宝十二载,也就是753年,这一年杜甫42岁。杜甫天宝三载进长安,这个时候已经在长安城呆了九年了,跟长安城里一些有名的诗人王维啊、岑参啊也都有过交往,跟高适等人也有唱和。但《河岳英灵集》里依然没有杜甫,它选了岑参,选了高适,没有选杜甫。
再往下是高仲武的《中兴间气集》。《中兴间气集》所收的诗人是唐肃宗、唐代宗两朝的,它的下限是大历十四年,也就是779年。我刚才说过,杜甫是770年去世的。也就是说,在杜甫去世九年以后,高仲武的《中兴间气集》编好了。但这部书里依然没有杜甫。
通过对这三本最有名的唐诗选本的分析,我们就可以断定杜甫生前以及身后的一段时期内,他的诗名是不大的,他没有受到诗坛足够的重视,他不算一流诗人,所以选家不选他,把他忽略不计。
再往下发展,就到了中唐,就到了顾陶选《唐诗类选》的时候。这个时候杜诗才受到诗界的注意,可惜到了这个时候,杜甫的作品因为没有很好地保存,已经散落的很多,传下来的已经不完整了。大家首先会注意到的是韩愈的两句话,韩愈在《调张籍》这首诗中曾经叹息说:“流落人间者,泰山一毫芒。”哎呀,李白和杜甫这么两位伟大的诗人,当时的名声那么大,他们原先的作品就像泰山那么多,现在流传下来的作品就像一根毫毛那么少。当然这是诗人的夸张之言,意思是说,亡佚的很多,留下来的不多了。
杜甫原来写了多少诗?到底亡佚了多少?我们现在已经没有办法统计,但我们可以测算。杜甫在他39岁那一年,向朝廷献了一篇赋,叫《雕赋》,赋前面要附一篇表,表示要把它献给皇帝,献给朝廷。他在进《雕赋》的表里面说:我啊,从7岁就开始写诗,到现在已经超过1000首了。可是杜甫39岁以前所写的诗,保存到今天的,就是我们今天还可以看到的,我数了一下,不到40首。可见,他的作品亡佚非常多。这个情况我们暂且不管,他一路写一路亡,这是没办法追究了。那么我们看看他最后保存了多少,到他生命结束的时候,编成集子的有多少首。
我们说读书、治学要时时利用目录学的帮助,我们现在再来用一下目录学,查一下《新唐书》和《旧唐书》的记载。请大家再看讲义。《旧唐书》的本传中介绍杜甫说:“有集六十卷。”就是说他有一个诗集,一共有60卷,但只说了卷数,而没有说多少首,作品数量没有。《新唐书·艺文志》也这样说,说杜甫是“集六十卷”,另外又加了一个“小集六卷”。这个60卷的杜甫诗集,原貌我们一点都不知道,我们现在没有任何材料。假如考古学家现在在什么地方突然发现这个东西,那肯定是国宝了,但是现在找不到,我们没法知道它是什么样子。
关于《新唐书·艺文志》说的这个“小集六卷”呢,我们还知道一点内容,因为这个“小集六卷”首先我们知道它是谁编的,而且这个编者还写了一篇序。“小集六卷”是一个叫樊晃的人编的。樊晃当时是润州刺史,润州就是镇江,邻近南京。他在润州做刺史,为杜甫编了一个小集。这个小集呢,樊晃在他的序中说得很清楚,是补这个“集六十卷”的。他说杜甫已经有诗集60卷,这60卷当然他是看到的,还有一些作品没有收进去,就对此进行补编,编了一个小集,一共6卷。6卷有多少诗呢?也很清楚。因为他在序中说了,一共290首。290首这个数字很明确。那么我们再来推测一下,杜甫集60卷大概有多少诗。
古代诗人编集分卷时,往往不是把哪一年写的作品编成一卷,或者是把某一种体裁编成一卷,而是根据数量,就是多少首诗,它们的篇幅有多少,它们写在卷子上有多长,就编成一卷。古代这个卷子是卷起来的,不像我们现在的书是一页一页的,所以一卷的数量、一卷的长度在同样的时代是差不多的。
唐朝人的诗集,我们现在知道得最清楚的,唐朝的诗人生前自己编好的,后来又基本没有亡佚的,完整流传到今天的,就是白居易的诗集《白氏长庆集》。《白氏长庆集》一共有75卷,3800首。白居易大概是唐代作家中为保存自己的作品而用心思最多的一个人,他最下功夫保存自己的作品,使它流传下去,所以他生前编好自己的诗集以后就抄了五本。那时候还没有印刷,印刷术已经发明,但不用来印一般的书,只用来印佛经之类的。他自己抄了五本以后,两本给他的后人,一本给外孙,一本给侄儿,另外三本分别存放在三个寺庙,是三个不同地方的寺庙,其中庐山东林寺有一本。他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呢?就是把自己的作品抄成五本,分在五个地方收藏,即使一个地方有战乱或者失火烧掉了,其他地方的还可以留下来传下去。他这样周密的安排果然发生了作用,他的《白氏长庆集》比较完整地流传下来,基本没有亡佚,我们今天能够看见它的全貌。
我们根据这个数字来测算一下,就是75卷,3800首。用计算器算一下每卷的数量,推算杜甫的集子,60卷杜诗的数目大概是3040首,如果再加上樊晃编的小集290首,我们大致上可以知道,杜甫去世的时候他的作品已经编好集子的应该有3330首左右。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的人应该看到那么多杜诗,可惜流传到后代的连一半都不到,到今天,一半以上的已经亡佚了,我们再也看不到它们了。樊晃的《杜工部小集序》我已经引用在讲义上,大家看一看,我就不讲了。
樊晃的小集我们也看不到了,我们只看到它的一个序言,知道一些大致情况,所以我们现在要回溯杜诗流传情况,真正能说得很确定的内容,只能从宋代讲起。也就是说,杜诗在唐代的流传情况,他的全集的流传,他的小集的流传,我们都不清楚,只能做一些侧面的推测;确实的情况,只能从宋代的注本开始讲起。
首先我要引用一位日本学者的话。日本有一位叫吉川幸次郎的汉学家,是日本的杜甫研究专家,他说过一句非常内行的话。大概在20世纪80年代初,吉川到北京大学访问,做了一个讲座,演讲的全文当时没有登出来,但是当时报上发了一个消息。吉川说:“我们研究杜诗,除了重视清代人的注本以外,还必须特别重视宋朝人的注本。”他讲的这句话报上登出来了,程千帆先生看到这个报道后说:“吉川是个内行。”吉川是个内行,就是说吉川的这句话说得非常内行。我个人对日本人向无好感,这甚至影响了我对日本汉学家的看法,但吉川可能是一个例外,因为他一辈子研究杜甫,他非常崇敬杜甫。我听河南的朋友说,吉川在去世以前不久专程来到中国,到河南的巩县朝拜杜甫的故居。那里有一个窑洞,在一个笔架山下面,我后来去看过,据说杜甫就生在那个窑洞里。吉川在日本用白布做了一件长的礼服,他认为唐代的礼服应该是那样的。他带着礼服来到中国,准备到杜甫的出生地穿上这件礼服行礼。可是那个时候我们国家县城以下的地方是不许外国人去的,吉川走到郑州,要求到巩县去,当地政府就不同意了,只能到郑州,不能到巩县去,所以吉川就非常失望地回去了,他的这个心愿也没有完成。他一辈子研究杜甫,确实是孜孜不倦。我们现在回到他这句话上来,他说要特别重视宋朝人的注本,说得非常对,因为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杜甫诗集的一切版本,都是从宋本而来,都跟宋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或者说最早保存杜诗、整理杜诗的就是宋代的学者,所以我们必须回顾宋本。
现存的杜诗版本,虽然有668种之多,但它的真正的源头只有一种,就是宋代的《杜工部集》20卷。请大家看讲义,上面写“王洙本”,是王洙编的。王洙,字原叔,所以也叫“王原叔本”。我们看他的生卒年,是997年到1057年。这个人是一个学者,一个目录学家,曾经参加编写《崇文总目》——北宋皇家藏书的一个编目。王洙参加过这个编纂工作,他看到的书很多,因此他就把杜甫的诗收集起来,合在一起,编成了一本《杜工部集》,共20卷。当然,这个时候所谓的“全集六十卷”都没有了,都亡佚了,王洙把散落的杜诗都收拢来,才编成了《杜工部集》。这个本子是后代一切杜诗版本的源头,是祖本,是最早的一个本子。
这个本子在王洙生前没有刻。王洙宝元二年也就是1039年编成这个本子,到了1069年,就是编好30年以后,才由一个叫王琪的人把它刻出来。王琪当时是苏州太守,他在苏州把这个书刻出来了。据《吴郡志》记载说,第一版就印了一万本,“士人争买之”,很畅销,很快就卖完了,后来又印了第二次。因为大家一直没有看到过杜甫的全集嘛,所以一印出来就非常畅销。古代印一万本是非常了不起的,现在的学术著作就印个两千本嘛,《杜工部集》一下子印一万本,而且那时候人口又少。从此,杜甫的全集就流传开来。这个“王洙本”里面所收的杜诗已经有1405首,相对于我们刚才测算的结果,就是杜甫去世时他的作品有3000多首,还不到一半,但是已经收得非常完整、相当完备。直到今天,很多学者还在到处收集杜诗,大家想一想,如果大家在一本什么书里发现了一首杜甫的佚诗,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成果,你可以马上写一篇学术论文,到《文学遗产》上去发表。你们看,现在研究新文学的人,发现了一张鲁迅写的账单也算一个成果,也可以发表在《新文学史料》上,你找到一首杜甫的佚诗那还了得,所以大家都在用力气搜罗。但是一直到清代——我把清注的数字写在讲义上了——收诗最多的一种就是浦起龙注,总共也只有1458首。复旦大学陈尚君所编的《全唐诗补编》,应该说补得最全了,也就补了一首杜诗,而且真伪莫定。我看是假的,不是真的。应该说,这1458首中也有十几首诗是有争议的,到底是不是都是杜诗,学界看法不一样。可见王洙搜罗的1405首是相当完整了,杜甫的重要作品都在里面。所以他的功劳非常大,他是杜诗学的开山之祖,是全面整理杜诗的第一人。
顺便提一下,这个“王洙本”的宋本的原貌我们现在能看到,1957年商务印书馆影印的“续古逸丛书本”,叫《宋本杜工部集》。这个本子实际上不是王琪在北宋末年的刻本,它是南宋初年的刻本,就是第二版或者第三版甚至第四版了,但是刻的内容是一样的,跟“王洙本”的原貌完全一样。这个是宋本,里头有17卷完全是宋本,也就是宋代流传下来的,其他几卷是明代汲古阁的影钞本,所以,这是一个非常珍贵的本子。当然,“续古逸丛书本”我们南京大学图书馆是有的,大家如果对古代的木刻书感兴趣的话,可以借出来瞻仰一下,但你不用去读它,因为它没有注解,白文,而且这些杜诗后来的注本中都有,你读杜诗没有必要去用它,你可以去看一下宋本到底什么样。大家知道,宋代刻的本子字大、墨精,非常漂亮,都是文物,价值很高,但它的文本在后来的版本里都有。
说到“王洙本”,就牵涉另外一个名词,请大家看讲义上关于“伪王注”的问题。所谓“伪王注”,就是假托王洙之名为杜诗做的注解。因为王洙编的这个本子本来是白文本——就是只有原文而没有注释的,但是到了南宋,就出现了假托王洙之名的注文,这个注文是假的,这在程千帆先生写的那篇《杜诗伪书考》里已经把它说清楚了。“伪王注”的情况不是很严重。第一,它不多,数量很少;第二呢,它的注还是老老实实地注的,就是杜诗有什么典故、有什么成语,都注出来了,尽管不是王洙做的,是其他学者假冒他的名义做的,但这个注本身还是真的。在宋代的杜诗研究中,最需要警惕的、影响最坏的一种注本不是“伪王注”,而是“伪苏注”,就是假托苏东坡的名义做的一个杜诗的注解,这个注本可以说是影响极坏,一直到今天,其流毒还没有完全肃清。
我们为什么说这个“王注”是假的呢?因为王洙编好《杜工部集》以后写了一篇后记,这个后记中说得明明白白,他根本没有做注,仅仅是把杜诗搜集来,校对了异文,把它编在一起。后来在《杜工部集》刻印的时候,王琪,就是刻印这本书的人,也写了一篇后记。这篇后记里又重复了这个意思,说王洙根本没有做注解。所以后来出现的所谓“王原叔注”就是假的。
我们现在来考察一个很有趣的文学史现象,就是杜诗学中所谓的“伪苏注”的问题。“伪苏注”之所以比“伪王注”的影响更大,危害也更大,其原因在于:第一,“伪苏注”所假托的这个人比王洙更有名,他不是别人,是苏东坡。请大家想一想,不但是杜诗,还是苏东坡给它做的注,这个注本的价值当然是太高了,所以它的影响就非常大。第二,这个“伪苏注”的数量非常多。“伪王注”我没有统计过,我的印象中好像只有寥寥几十条,而“伪苏注”现在有3000多条,3000多条注解都说是苏东坡做的,这个影响就非常大。这3000多条一直流传到现在,我们现在都还看得到,所以这个问题值得探究一番。
“伪苏注”大家早就知道是伪的,那么我为什么还要讲它呢?一是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当时的杜诗学中的一些风尚,一些风气;二是可以通过这个例子给大家讲一下我们怎么来考察这一类问题。当我们要研究一个文学史问题的时候,我们从何入手?顺着什么思路来展开思考?下面讲的内容实际上都见于我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就叫《杜诗“伪苏注”研究》,发表在《文学遗产》1999年第1期。这个文章早就发出来了,是一篇很长的文章。我当时写它是为了参加北京大学一百周年校庆。当时北京大学开了一个会,国际汉学讨论会,因为有老外来参加,而国外的汉学家的论文都是写得非常长的,台湾地区的学者也动不动就是三万字、四万字,我们国内学者一般写个八九千字就差不多了,所以我那篇文章写得很长,材料很多。下面我就把我那篇文章的主要思路、切入问题的角度给大家介绍一下,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首先,我们要考察一个现象,比如说考察一种文本,这个“伪苏注”也是一个文本,先要弄清楚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弄清一个文本出现的年代非常重要,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这本书中提出,中国人喜欢作伪,喜欢造假古董,造了很多部伪书。他说,怎么判断这个书是假的呢?他提出了14种方法,其中第一种就是看它出现的年代,这个文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大家知道,我们学术界前几年争论得很厉害的一个问题,就是晚唐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的真伪问题,就是《二十四诗品》到底是司空图写的,还是别人写的。最早提出这个问题的是复旦大学的陈尚君。陈尚君怎么会想到这一问题的呢?他怎么会凭空想到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是假的呢?要知道,我们以前读书,读的每一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国文学理论史、中国文学思想史,乃至关于唐代诗学、唐代美学的所有著作,都说《二十四诗品》是司空图写的,而且要把它作为一章,很重要的一章;谈到晚唐诗学思想,也总是要说《二十四诗品》和司空图如何如何。陈尚君怎么怀疑这是假的呢?这么多人都没有怀疑。我曾经当面向他请教,我说你怎么会怀疑是假的,他就说了他当时的思路。他当时跟朱东润先生读书(他是朱东润的研究生),朱东润给他指定的书中,有一本是《二十四诗品集解》。所谓“集解”就是把后人所有的解释都搜集在一起。这本书是谁做的呢?是郭绍虞先生做的。大家知道郭绍虞先生作批评史研究的一个长处就是材料非常详尽,他把所有的材料都收在里头,这本《二十四诗品集解》也是这样,关于《二十四诗品》的历代所有的评论、注解他全部收集在里面,几乎没有遗漏。陈尚君就读这本书,他读啊读啊就怀疑起来。他这一点很了不起,写一篇好的论文,最初的一步就是怀疑,像胡适之说的“大胆的怀疑”。他从什么地方开始怀疑?他读《二十四诗品集解》时发现,虽然材料收得很全,但是其中所有的材料,年代最早的是明代,是明代中叶以后。司空图不是无名之辈,是有名的诗人;《二十四诗品》是这么重要的一个诗学理论著作,而且本身的文字写得非常优美。《二十四诗品》大家都读过的,是用韵文写的,四言韵文,非常美。于是他就开始怀疑了,他想:这么有名的诗人,这么重要的作品,怎么会在整个晚唐、整个五代、整个宋代、整个元代甚至大半个明代都没有人提起呢?没有人发表过评论,没有人做过注解,没有人提到过这个文本,到晚明才有人提起?他就怀疑,这个文本可能是假的,出现在晚明,晚明以前没有人看到过它。他就开始追查,后来就追出这样一篇重要的论文,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虽然学界现在还有争论,但是多数人相信,至少我相信,这不是司空图写的,《二十四诗品》最早可能是元代人写的,或者是明代人写的,但不是司空图写的,这样一个重要的观点就提出来了。所以,我们对于可疑的文本要追究它的年代,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对于“伪苏注”,我们也从这个思路来看一下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首先可以明确知道的是,它不可能早于1097年,也就是北宋绍圣四年。为什么呢?因为“伪苏注”有一个序言,说这些注释是苏东坡做的,说是苏东坡贬到海南岛去之后,所谓“东坡先生亦谪昌化”时做的。海南岛一个地方叫昌化军。苏东坡是绍圣四年(1097)四月被朝廷贬到海南岛去的,他六月渡过琼州海峡,七月二日到达贬所,也就是这个昌化军。这是我们很明确的,苏东坡的生平非常清楚。既然这个序里说到了这件事,那么做注肯定是在这以后。这在逻辑上是很清楚的,不可能在这以前,做“伪苏注”的人怎么可能未卜先知地知道苏东坡要贬到昌化呢?这在逻辑上是不通的,是不可能的。“伪苏注”的文本中也曾经提到过苏东坡,并模仿苏东坡的口吻说了这样一些话。大家请看讲义,这些话在《分门集注杜工部诗》这部书的卷三。我们后面会介绍这本书,它也是宋代的一个杜诗注本,是保存“伪苏注”最全的一本书,我研究“伪苏注”是以它为主要文本。这本书的卷三有一首诗叫《立春》,它下面的注解就是以苏东坡的口气说的。“余寓惠州”,就是他在惠州,还没被贬到海南岛的时候;“适值春日”,正好是春天;“书示翟夫子”,就是把关于杜诗的这一条意见写下来,给这个翟夫子看。所谓翟夫子,倒是确有其人,是当时住在惠州的一个不第书生,一个没考上进士的穷书生,他的名字叫翟逢亨。为什么知道是他呢?因为他是苏东坡的邻居。他本来默默无闻,但和苏东坡做过邻居,就有名了。(笑)所以现在的房地产商人也会利用名人效应来做广告。东坡诗里写到过这位翟夫子,请看讲义,苏东坡有一首诗叫《白鹤峰新居欲成夜过西邻翟秀才》。苏东坡在白鹤峰的一所房子快要造好了,他晚上路过西边的邻居翟秀才家,翟秀才就是这个翟逢亨。诗里说:“林行婆家初闭户,翟夫子舍尚留关。”林行婆也是苏东坡的一个邻居,一个老太太。“行婆”指在家念佛的人,老太太姓林,信佛但没出家。所以“伪苏注”就以苏东坡的口气为杜诗做了这一条注解,说:我正好在春天到了惠州,就为杜诗写了这一条注解,给邻居翟夫子看。可见,这个伪造者是读过苏东坡这首诗的,也知道苏东坡被贬到海南岛去的事情。所以这个“伪苏注”肯定出现在1097年以后,这是它的上限。
上限确定了,但要确定它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们还得往下推。这是我当时推理的思路。首先我们可以找旁证材料,因为大家可以从逻辑上这样考虑这个问题:假如真的有苏东坡为杜诗做的注解,那么这样的作品一出现,肯定会受到大家的关注。我刚才说了两点原因:第一,作品的作者是杜甫;第二,注释的作者是苏东坡。这两个人凑在一起,文坛、诗坛肯定是要关注的,不可能不关注。我们先来看《王直方诗话》。王直方是1109年去世的,他的诗话是后人编的,其时间和苏东坡贬海南的时间相去不远。《王直方诗话》中说到过“伪王注”,说王洙没有注过杜诗,但没有一个字牵扯到“伪苏注”。王直方认识苏东坡,他是苏东坡的后辈。他肯定没有看到过所谓的“伪苏注”,如果他看到的话,不管他承认还是不承认,肯定要发表一些意见,不可能置之不理。所以,1109年的时候,“伪苏注”还没有出现。
再往下推,一个叫洪刍的人也写了一本诗话,叫《洪驹父诗话》。他也提到了“伪王注”,而没有提到“伪苏注”。他说:有一首杜诗(就是讲义上写的,杜甫有一首诗《巳上人茅斋》),里面有一句叫“天棘蔓青丝”,“天棘”这个词一向是杜诗注解中的一个难题,不晓得它到底是什么。什么叫“天棘”?“伪苏注”里有一个解释,它说天棘就是印度话中的柳树,梵语中的柳树就叫“天棘”,因为“蔓青丝”嘛,绿色的长丝就叫青丝,“蔓”就是延伸,它是描写柳条的。可是这条注在洪刍的《洪驹父诗话》中没有提到,因为《洪驹父诗话》中说杜甫这句诗不可理解,不知道“天棘”是什么。假如他看到过“伪苏注”,他肯定要引了,他会说,哦,苏东坡说过,“天棘”就是梵语的柳;或者说,这不对,不是柳,这是胡说的。他总要发表一下意见。但是他说不知道,所以他没有看到。而洪驹父是死在1127年到1130年之间,所以我们这个上限又要往下推,“伪苏注”这个文本到这个时候还没有出现。
下面请看讲义。再往下推,推到王观国。王观国是南宋一位有名的学者,他的《学林》是一个很好的笔记。在《学林》中,他多次说到“伪王注”,而且指出“伪王注”是错误的,不是王洙注的,但他没有一个字提到“伪苏注”。这本《学林》是1142年写好的,可见到这个时候“伪苏注”还没有出现,因为王观国还没有看见。
再往下推,我们引赵次公的注,赵次公为杜诗做了一个注解,我们简称为“赵注”。“赵注”成书于1134年到1147年,我们不能确定到底是哪一年,肯定是这一段时间。这13年间成书的这个“赵注”已经说到“伪苏注”了,他说“伪苏注”是假的。请看讲义。他说:“《东坡事实》乃轻薄子所撰。”说是一个轻薄的人、没有学问的人伪造的。所谓《东坡事实》,是“伪苏注”的一个书名,这本书有很多书名,其中一个叫《东坡事实》。既然赵次公说这本书是伪造的,可见在1134年到1147年这一段时间,赵次公已经看到了这个文本。这样一来,它的下限可能是1147年,上限刚才推了几个,大致上在这一段时期。
这里我要再举一个材料。大家知道,我们从事这种工作的时候,要注意材料的精确性。这个材料就是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苕溪渔隐丛话》可能是南北宋之交最重要的诗话类著作,有前集和后集,对唐代和宋代的重要诗人都有很多评论,而且搜集了别人的很多评论。这部书的前集卷十一中,胡仔驳斥“伪苏注”,他说:“《注诗史》(也是‘伪苏注’的一个书名)必好事者伪撰以诳世。”就是说,好事的人假托苏东坡的名义来骗人。《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前面有一个序,写于绍兴十八年,也就是1148年,大家注意这个数字哦,1148年跟赵次公的“赵注”可能完成时间的下限1147年非常接近。刚才我说,因为“赵注”已经提到“伪苏注”了,所以“伪苏注”最晚在1147年已经出现,我们现在看到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写于1148年,而他在书里已经驳斥“伪苏注”了,所以我们马上就会想到,这是一个很好的旁证材料。也就是说,在1148年的时候,胡仔已经知道“伪苏注”是假的,已经说它是假的,这跟1147年可以相互证明。
表面上看是这样,我们在论述这一问题的时候,可以运用胡仔的这个序,它后面署的时间很清楚,就是1148年。可惜这条材料是不能用的。这里我要介绍一个情况,就是《苕溪渔隐丛话》的序虽然是1148年写的,而他这部书是先写序后写书,他写序的时候书还没有写好呢,所以这部书真正的成书时间要晚很多,已经晚到绍兴三十一年或者三十二年,也就是1161年或1162年。这个研究成果是淮阴师范学院已故的周本淳教授做的。周本淳有一本书,叫《读常见书札记》,这是一本非常不起眼的小书,很薄,封面也很朴素,可能一般人都不大注意,可这本书里有很好的见解。这个老先生做学问非常踏实,他一条一条地研究,他说这个《苕溪渔隐丛话》写序在前,成书在后,我觉得这个结论完全可以成立,所以这条材料实际上是不能用的。这就告诉我们,当我们做考证文章的时候,表面上看来这条材料很好,可以支撑我的论点,但是你要仔细考察它到底坚实不坚实,可靠不可靠,要仔细,不要轻易地一看,哦,这个序写于1148年,正好跟“赵注”的1147年只差一年,很好的一个材料,马上就用。你如果这样用了,你就太轻率了,你就犯了一个错误,因为这个时候他的书还没写,这个时候“伪苏注”完全可能还没出现。
刚才我做的工作是什么呢?就是从旁证材料来推测一下“伪苏注”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们现在基本上有这样一个年代,就是最早不会早于1142年,因为王观国的《学林》中还没有提到,最晚不会晚于1147年。虽然我们不能确定哪一年,大致可以确定为1142年到1147年之间,或者也就在这前后不久的一段时间。当然,考证文章最好做到非常确定,就是具体到哪一年,但是材料不够,没有文献,我们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稍微有点模糊的结论,就是在南宋初的绍兴年间,“伪苏注”已经出现了。把它出现的年代搞清楚了之后,我们就可以知道“伪苏注”很不可靠,因为这个时候苏东坡已经去世很多年了,苏东坡1101年去世,到这个时候已40多年了。做“伪苏注”的人说他跟着苏东坡到海南岛去,一直陪着苏东坡,向苏东坡请教,苏东坡说的一些杜诗的事情他都把它记下来,最后编成了这本书。这个“伪苏注”的所谓记录者,他当初跟着苏东坡到海南岛去,记下了苏东坡的3000多条说法,过了40年才把这些材料公之于世,太不符合逻辑了吧。而且这么有名的一个文献,既然被记录下来了,40年中间怎么会没有人提到过呢?就像陈尚君考察那个《二十四诗品》一样,很长时间没有人提到过,所以就很不可信。
当然更可疑的是“伪苏注”的内容。下面稍微介绍一下,请大家看讲义。“伪苏注”有这么多的名称,宋人的笔记中提到的这些名称都是“伪苏注”的书名:《东坡事实》《杜陵句解》《注诗史》《老杜诗史》《东坡杜甫诗史》,还有一种叫《东坡杜诗故事》。流传过程中有各种各样的书名,实际上都是同一个文本,都是假托苏东坡的名义为杜诗做的注解。假托苏东坡的名义为杜诗做注解,假如这个注本身有学术价值的话,假如它对杜诗解释得很准确的话,那么我们还应该重视它,不应因人废言,即使它不是苏东坡说的,也很有价值。可惜的是,这个“伪苏注”绝大部分没有什么价值,因为它是胡编乱造的。治学最忌的就是胡编乱造,根本没有根据,瞎说一气,而“伪苏注”的最大问题恰恰就在这里。下面我们来看一看具体的情况,看它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首先要指出的一点是,现在保存下来的这个“伪苏注”,我这里指的是一种叫《分门集注杜工部诗》的宋注本中的,这是南宋出现的一种杜诗注本,里面保存“伪苏注”最多,3000多条都在这本书里。这个编者最没有眼光,他看到“伪苏注”,不知道是伪的,就全收进去。这个注本上没有编者的署名,当时的书商可能是找了一些文化水准不高的人在那里胡乱编的,也许编的人自己心虚,不敢署名,所以没有名字。还有一种是韩国的,叫《纂注分类杜诗》,是流传在韩国的一个杜诗注本。这个注本几乎把“伪苏注”都保存下来了。这个本子大概出现在相当于我国明代的时候,15世纪的时候。我以前有一个韩国留学生,他送我一部韩国的杜诗注本,我一开始觉得很宝贵,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伪苏注”。当然书是很漂亮的,精装的,现在还放在我的书架上,哪个同学想看“伪苏注”可以去看,里面有很多。
这两本书中的“伪苏注”,其注文前面有所谓“坡曰”或者“苏曰”,一共有3000多条。我还下了点功夫,仔细地核对了,核出其中至少有14条是真的,的确是苏东坡说过的,不过是从苏东坡的文章里抄来的。我这里举一条。举一条有什么用呢?以后当我们讲到“九家注”的时候要用。南宋有一种注本叫“九家注”,是郭知达编的。“九家注”本的卷五——请大家看讲义——有杜甫的《后出塞》五首。杜甫写了《前出塞》九首、《后出塞》五首。《后出塞》五首后面有“坡曰”(就是东坡说):“详味此诗,盖禄山反时,其将有脱身归国,禄山尽杀其妻子者。不出姓名,亦可恨也。”意思是说,仔细地体会这首诗,大概是在安禄山要造反的时候,安禄山的将领中有一个人从部队里逃出来,归顺了大唐政府。他逃走以后,安禄山就把他的妻儿老小都杀掉了。可惜这个人的姓名都没有记下来,不知道是谁,所以觉得很可惜。
这一条当然是对杜甫《后出塞》诗的一种理解,因为《后出塞》就是写一个人年轻时到燕云之地从军,在安禄山那里立了很多战功,后来逐渐提升,做到地位比较高的将领了。当他发现安禄山正招兵买马,准备造反时,他不愿意造反,就一个人逃走了。这个人后来怎么样呢?杜甫这组诗的最后一首写他的下落。“中夜间道归,故里但空村”,说是半夜,一个人从小路上匆匆地逃回来,回到家乡一看,都没有什么人了;“恶名幸脱免,穷老无儿孙”,回家以后,虽然坏名声脱免了,没有跟安禄山去造反,没有变成叛军,但是一个人又穷又老,又没有子孙。这条注可能就是对杜诗所描写的这种情况的一种理解,认为杜甫描写的确有其人,可惜他的名字没有记下来。当然,按我的理解,杜诗所描写的不一定是某个确定的人,他是在写一类状态的人,当时有一类这样的人。不管怎样,这一条注文和杜诗的情况是比较吻合的,是对杜诗的一种评述。这一条材料,我们可以断定它不是“伪苏注”,不是假的,它确实是苏东坡说的。
我这里有两条证据:第一,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二引了这一条,说“东坡云”,内容跟上面说的完全一样,就是“详味此诗,盖禄山反时”等;另外,这一段文字也见于苏轼的文集,《苏轼文集》卷六十七有一个题跋,叫《杂书子美诗》,就是他随便写了好几首杜诗,后面加了一些跋语。大家还记得吧,胡仔已经在书里驳斥“伪苏注”了,说“伪苏注”是假的,但他这里又引“东坡云”,可见他认为这一条不是“伪苏注”,他确实在东坡的文集中看到过,因此这一条材料是真的。那么类似这样一种情况的,我经过检查,在“伪苏注”3000多条中发现了14条,我在文章中都写了。当然,也许我有所遗漏,因为我读东坡集子读得不是那么熟,有的也许不记得了,有的漏掉了。但至少有14条是真的。大家看一看,14条作为分子,3000多条作为分母,这个比例太小了,因此我们可以说,“伪苏注”基本上是胡编出来的,即使有真的,也是这非常少的例外,做“伪苏注”的人偶然在东坡集子中找到了一句,就抄来了,其他没有的他就伪造,所以说绝大部分都是假的。
南宋时,人们已经知道“伪苏注”是假的。下面举两个文本说明。第一个是朱熹的,请看讲义,是朱熹的一个题跋《跋章国华所集注杜诗》。朱熹虽然是个理学家,但是他非常关注文学,在文学上很敏锐,许多见解都很高明,所以我写了一本《朱熹文学研究》。朱熹指出“伪苏注”是假的,他批评“伪苏注”“所引事皆无根据”,就是说“伪苏注”引的典故都是没有根据的。“伪苏注”是怎么做出来的呢?就是“反用老杜诗见句,增减为文,而傅以前人名字”。意思是说,依据杜诗中有一句现成的句子(所谓“见句”就是现成的句子)加几个字,或减几个字,再附会到前人身上,伪称这句话是前人说过的,有出处,是个典故。实际上,这个典故是不存在的。
第二个是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简称“陈录”。南宋出现了两种重要的目录学著作,一种是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还有一种就是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这可能是我们目录学上最重要的两部书。因为以前目录学的书,它所著录的都是皇家图书馆的藏书,不是作者自己家里有的书,所以有的著录是出于传闻,像《新唐书·艺文志》里面的书,《新唐书》的作者并没有全部亲眼看到过,他听说有某部书,就写下来。比如《新唐书》记载的杜甫集60卷,其实欧阳修和宋祁都没见过。而晁公武、陈振孙的这两部书是根据自己的藏书来写的,他们家里确实有这些书,再来做一个解题,说这本书怎么样,内容对不对、好不好,这就非常可靠。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的卷十九专门批评了“伪苏注”,说它“随事造文,一一牵合,而不言其所自出”。也就是说,“伪苏注”是随便伪造一些典故,然后跟杜诗拼凑在一起,都不说明出处。因为是伪造的,当然没有出处了,当然不能说出自哪本书了。
我们说朱熹这样批评“伪苏注”,陈振孙那样批评“伪苏注”,大家听了还觉得有点抽象。我们来看具体的例子。《分门集注杜工部集》卷二有一首《立秋后题》,其中有一句叫“日月不相饶”,“饶”是饶恕的意思,就是这个时间啊很残酷,无情地流逝了,不饶恕我,我一天天地变老了。这是古代诗人经常会有的一种感觉,时间过得太快。它下面就注了,“坡曰”:“王献之览镜见发,顾儿童曰:日月不相饶,村野之人二毛俱催矣。”王献之照镜子,看见自己花白的头发,回过头去对儿辈说:时间不饶人啊,我的头发越来越短、越来越稀少了。“二毛”就是黑白夹杂的头发,像我这样的头发就是“二毛”;(笑)“二毛俱催”,就是有了花白头发,而且头发越来越短、越来越稀少。表面上看注得很好,你看这句杜诗“日月不相饶”,不是杜甫自己创造出来的,是用典,是王献之说过的。问题是王献之这句话见于何处?出处在哪里?它没有。“伪苏注”不交代出处,就说王献之这样说了。那么你一个南北宋之交的人,怎么知道王献之说过什么呢?你见于什么典籍呢?“伪苏注”所以会被人看穿,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它出现得比较早。假如“伪苏注”是出现在明代,是对明代人的诗做注,我们就很难发现它的错误。为什么?因为唐以前的书,其数量是有限的。以前有很多老先生说:“唐以前的书我全部读过了。”这是完全可能的,包括唐,都可以完全读过,你只要下功夫。但是没有人敢说“宋以前的书我完全读过了”,或者“明以前的书我全都读过了”,读不完,一辈子活两百岁也读不完。所以伪造的年代越早,越容易露马脚。关于王献之的文献太少了,就那么几部书,什么《世说新语》啊、《晋书》啊,其他没有了。你伪造一条王献之的材料,大家马上追问见于何处,见于什么书,根本没有嘛。而且我们仔细看这个文本,也发现里面有问题。王献之是什么人啊?是王羲之的儿子,南朝的王谢高门,最高的贵族,他怎么会自称是“村野之人”呢?要知道王谢这些人一天到晚以自己的贵族身份而自豪,他才不会谦虚说自己是“村野之人”,他从来不说的,所以这样的口气完全不像。你说一个隐士,像陶渊明,他自称“村野之人”还差不多,王献之不会说这样的话,所以这个话只能是伪造的,何况它毫无根据,没有来历。
我们再看同卷的另一条,也是《分门集注杜工部集》的卷二,杜甫的《春望》大家都很熟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最后两句:“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杜甫说我越来越老了,白头发越来越短,连簪子都挂不住了。因为古人要把头发梳成一个髻,用一个簪子插在上面,头发太稀少了,簪子就插不住了,要掉下来,所以说“浑欲不胜簪”。这句话大家都不知道有什么出处,因为杜甫写的是他当时的生活情景。“伪苏注”说这句是有出处的:“坡曰:张茂先谓子曰:利名系锁,未遂山林之兴。短发搔白,浑不胜簪矣。”张茂先就是张华,晋代的张华,很有名的,当时的文坛领袖。说张华对儿子说:名啊利啊就像枷锁一样,我被它们锁住了,不能隐居;我的头发越来越白、越来越少了,连簪子都插不住了。“伪苏注”假托苏东坡记载了张华说的话,然后又问:“史臣不载,何也?”他问张华这两句话为什么史臣不把它记载下来呢?哈哈,这可就怪了,他还要反问为什么张华的话不见记载。我把张华的生卒年写在讲义上了,是232年到300年。即使是到“伪苏注”成书的上限,最早的时候,我们就说1142年吧,也已经800年过去了。800年过去了,历史学家又没有记载,你怎么知道的?你苏东坡或者说这个假托苏东坡的人,怎么知道张华说过这句话?没有出处,没有记载,没有来历。所以这个假造的人做贼心虚,怕人家追问他“出处在哪里”,而他回答不上,就说“史臣不载”。为什么呢?史臣怎么不记载这句话呢?实际上是没有这句话的。
“伪苏注”中绝大部分都是这一类性质的,都是根据杜诗来伪造古代一个什么人说过一句什么话,然后说这是一个典故,杜诗就是用这个典故。实际上这是个伪典故。那么这个伪典故出现以后它有什么危害?应该说南宋的朱熹已经指出来它是伪的,陈振孙、胡仔、赵次公也都说它是伪的,可惜,尽管有人说它伪,它依然流传开来,依然被很多后代的杜诗注本辗转地抄录进去。为什么呢?因为它实在很“可贵”。这都是很难注的东西,人家注不出来,他注出来了。有的人不加分辨,一看“坡曰”,哦,苏东坡说的,大家对苏东坡说的敬若神明,马上把它记载下来,觉得很可贵,所以这个“伪苏注”就一直流传到现在。
我下面举两个例子,说明它的流毒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肃清。大家不要轻视,不要以为它在南宋就已经被揭穿了,就可以放过它了。不,它还存在,它还继续有影响。
刚才举的《春望》里的“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伪苏注”伪造了一个张华的典故。台湾文史哲出版社1997年出版了一本书,是一篇博士论文,题目叫《唐诗宋诗之争研究》(这个题目倒蛮好的),请大家看讲义,作者叫戴文和。我说台湾的博士论文有时也写得比较粗糙。这本书里就提到这首诗,而且提到这个典故了,说“张梦机师则指出此典故之所出”,是说杜甫《春望》里“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所用张茂先话的典故谁都不知道,只有台湾“中央大学”的张梦机教授指出来了。张梦机是戴文和的导师,他给指出来了,我讲义上打的省略号就是张梦机的话,事实上就是引的伪苏注。戴文和然后说:“可知此一典故,连博学之注家也未注意到,更遑论一般读者了。”就是说那么多的杜诗注家、历代的杜诗学者都没有注意到,都没有指出来,一般读者更不知道了。戴文和是想推崇他的导师,说张先生学问很好,人家都不知道这是张华说的,只有张梦机先生知道。这个张梦机先生年辈比较高,现在可能有七八十岁了吧,身体也不太好,我几次到台湾去都没有见到他。我到台湾“中央大学”去过两次嘛。我知道他是研究杜诗的,本来想去拜访他,向他请教请教,但因为他身体不好,都没有见到。我觉得这条材料很明显就是“伪苏注”,前面实际上有“坡曰”,就是《分门集注杜工部诗》里的。大家都知道这是一部粗制滥造的书,都不去读它,我是为了研究“伪苏注”才去读的,就读到这条材料,前面有“坡曰”。这个张先生怎么就能对他的学生说这个典故出自张华呢?这是“坡曰”啊,是苏东坡说的呀,进一步说这是“伪苏注”啊。即使你没有看出来它是伪的,你也要说苏东坡已经指出来这是张华说的,你怎么能说是自己看出来的,人家都不知道呢?弄得这个学生非常推崇他,还在书里把他的话记录下来,当作张梦机先生学问很渊博的一个证据。实际上掌握一条“伪苏注”有什么稀奇的呢?只能让大家说他没有眼光,连“伪苏注”都要引用。戴文和的这篇论文是1990年写的,所以我说“伪苏注”现在在学界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并不是说大家都知道其底细,就不再去理会它了。
台湾如此,那么大陆是不是一点都没有影响呢?我们两岸要注意交流,大陆也有的。下面举一个例子来看看“伪苏注”在大陆的影响。《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卷十三,有一首诗叫《空囊》,就是说空空的行囊,口袋里没有钱。杜诗是这样写的:“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因为太穷,没有钱,但让口袋完全空着又很难为情,所以留着一个铜钱让它看守口袋。这是杜诗的诙谐之处。大家也许还记得胡适之在《白话文学史》中对杜诗有一个评价,他说杜甫很诙谐,杜甫写的诗是诙谐的诗。20世纪50年代批判胡适的时候,胡适被骂得狗血喷头,说他污蔑我们的诗圣,怎么能说杜甫是诙谐的呢?他是沉郁顿挫的呀!实际上应该承认杜诗有它诙谐的一面。这首诗就是一个例子。这本来是没有什么出处的,没有典故的,因为历史上的诗人没有一个像杜甫那样穷过,他最穷了,他的穷是原创性的,怎么可能有典故呢?(笑)但是,“伪苏注”就给他造了一个典故出来:“坡曰:晋阮孚山野自放,嗜酒,日持一皂囊,游会稽。客问囊中何物。但一钱看囊,庶免其羞涩。”阮孚这个人自己在山野中逍遥,不做官;又喜欢喝酒;每天拿着一个黑布口袋,在绍兴那一带游玩。有客人问他说:你这个口袋里装的什么东西啊?阮孚说:我口袋里还有一个钱看着,我就不难为情了,我还是有钱的嘛,不是完全没有钱,不是赤贫。表面上看这个典故用得多好啊,就是阮孚说的嘛,阮孚说了这个话,然后杜甫用阮孚的话来写自己贫穷的状态。表面上注得非常准确,可惜这是“伪苏注”,这是伪造出来的。阮孚实有其人,可是根本没这个事,我们可以马上查一下《晋书·阮孚传》,阮孚是晋代的名人,他是阮籍的孙子,阮浑的儿子,他的祖父阮籍赫赫有名。晋室南渡以后,阮孚一直在朝廷做官,官还做得很大,而且他平生豪爽,因为做大官,家里也很有钱嘛。他留下来一个成语叫“金貂换酒”,说他到酒店里去喝酒,不带钱,就取下一个金貂来换酒。这么阔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拿着一个黑布口袋,里面只放着一个钱?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而且说“阮孚山野自放”,阮孚一辈子都在朝廷做官,什么时候有“山野自放”的事情?所以这完全是伪造的。
可惜的是,“伪苏注”伪造出来的这个典故现在依然留在我们的文本中。有两个文本:一是《汉语大词典》。《汉语大词典》是1990年出版的,它的第11册的第913页——我把它的页码都记下来了——专门有一个词条叫“阮囊羞涩”。什么叫“阮囊羞涩”呢?就是引的“坡曰”这段话:阮孚怎么怎么样,口袋里放着一个钱。二是山东大学中文系编的《杜甫诗选》,我指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的,编选者中包括萧涤非先生这样著名的杜诗专家,他们这个诗选中选了《空囊》这首诗,里面的注解也是引了这个假典故,引了阮孚的故事:空囊里放了一个钱。他们都忽略了这实际上是“伪苏注”,根本没有这个事。他们当然知道“伪苏注”是不可靠的,所以他们要注明出处,说明引的是什么书。他们引元代阴时夫的《韵府群玉》。元人阴时夫编了一本《韵府群玉》,这是一本韵书,就是指导人们怎么用韵,每个韵部有些什么字,有过哪些句子,什么典故。但元朝人怎么会知道晋朝人的事情,他有什么根据?实际上他的根据就是“伪苏注”,阴时夫就是从“伪苏注”里抄来的。后人再根据阴时夫这本书去注杜诗,说杜诗是根据阮孚这个典故写的。这真是以讹传讹了。
可以说,“伪苏注”在海峡两岸的学界都还在发生影响,大家还不时地受它的蒙蔽。因此,我们要继续声讨它,告诉大家“伪苏注”是假的,是胡乱编出来的,是古代文学注释中的一种恶劣风气:伪造典故来替文本作注解,使大家真伪莫辨。我对“伪苏注”的追究大体上就是这些内容,当然,仅仅谈这些还是不够的。我们仅仅是把文学史上的现象大致地谈了一下,曾经有过这个现象,它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么这个现象的根源是什么?为什么会在南宋出现这样一种现象?它产生以后为什么又会流传开来?这也是我们思考这个现象时应该关注的一个问题。这些内容下一次我们再接着讲。